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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我的给予

2020-09-24叙事散文清风拂面
我的给予放在老家窗台下的那盆叫作龙骨的植物,是我从市里拿回来的。我把它包在报纸里,裹了一层又一层,像个胖胖的大粽子,然后又小心地放在袋子里,谨慎地提着。我坐在大巴车上,担心着它的刺会刺穿塑料袋,扎到别的乘客,只好一路都选择靠在车窗的位置,把
  我的给予
  放在老家窗台下的那盆叫作龙骨的植物,是我从市里拿回来的。我把它包在报纸里,裹了一层又一层,像个胖胖的大粽子,然后又小心地放在袋子里,谨慎地提着。我坐在大巴车上,担心着它的刺会刺穿塑料袋,扎到别的乘客,只好一路都选择靠在车窗的位置,把手里的它紧靠车厢。窗外的田野上,一片绿意盎然。天蓝得辽阔透彻,像小孩子明净的眼神。
  每次从市里回家,我都颇费踌躇,不知道该带些什么回去才好。所以,除了龙骨,我还带了好几个大包小裹,它们都挤在我头上的行李架上。因为踌躇到最后的结果,我照例要买的总是衣服。这些衣物买给我爸我妈弟弟弟媳和小侄子,总觉得它们比那些所谓的礼品之类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实用。
  我把这些包裹放在柜子上,一件一件,把那些衣物拽出来,放在炕上,让我妈试穿,让我爸试穿。我妈每次都说,别买了,有几件衣服就够换了。我也知道对于他们来说,有几件衣服就够换了。每天忙着下地赶海做活,谁有心思像城里人一样天天琢磨穿的戴的?春天要翻田下种,要抓住时机浇水施肥,夏天要忙着薅草,秋天就更没时间了,要忙着收割脱粒,到了冬天,那就更没得说了,只要能保暖就是“王道”了。可我别无选择,长年不在家,让我觉得自己不能空手而回。如果父母已经送了一个斑斓的世界给我,那么,我捧回来的东西,与之相比,就都轻得微不足道了,不过是聊表寸心罢了。像孟郊在诗里说的那样“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其实我想送给他们的不多,衣服倒在其次。我想送给我妈一所新房子,夏天时,不用担心大雨漫过低矮的门槛,而让房间里的所有物品都不得不“上架”;冬天时,不会因为门窗不严而被室外的寒冷肆无忌惮地打扰。我想送给我爸一驾驴车,这样他冬天去拾柴,就不用从海边推着自行车走回来了。可是,正所谓心有余力不足,我虽然在城市里日日打拼,能额外负担的,也不过只是几件衣服而已。
  有一次,我给我妈买了一件羽绒坎肩。她穿了一个冬天,觉得挺暖和,到了第二年,她居然一边加了一个自己絮的棉袖子,成了棉袄。如今已经穿了三年了,说是轻便。虽然我每次给她买衣服都说是便宜的地摊儿货,她到底还是舍不得让我再买。
  夏天到了,去给我妈买衣服。商场里那个漂亮的售货员居然被我说服,给了我一个打八折的优惠。她笑眯眯地对我说,这衣服质量好,穿上去最舒服了。我妈穿着这条裤子果然很舒服,后来,我又去了一次,还是那个售货员,还是给我打了八折。同样款式同样花色的裤子,居然买了两条,这在我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就只有这条裤子,被我妈这样夸赞,说舒服。我因为她的夸奖而开心不已,觉得这钱花得值了。
  刚来市里时也买别的,我给他们买蜜枣,买烤鸭,买鸡翅。蜜枣开了袋,放得时间长了,上面长了毛儿,霉了。让他们扔掉,我妈拿着枣心疼不已,到底又趁我不注意放回了纸箱里,后来在电话里告诉我,说是让我爸洗了洗,还是吃了。我爸说味儿没变,挺好吃的。买回去的烤鸭谁也不喜欢吃,只好每次吃饭时都热一热端上桌,还是我爸吃。我这才想到,我的不挑食直接得益于我爸,可惜身材却一点儿也不像他,他的身材那叫一个玉树临风,我的呢,简直是女人里边的困难户。那袋“正大”牌鸡翅中是我顶着盛夏的炎炎烈日汗流浃背地提回家的,却是在春节时与它初次晤面。
  有一次,我妈跟着村里送海产品的车过来了,我带她去巴西烤肉吃自助餐。38元一位的价格把她吓坏了,说什么也不肯吃。到底被我和孩子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哄到了餐桌前。她一边吃一边算钱,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么贵,怎么吃才能把这些钱吃回来呀。后来她发现我给她端来的哈蜜瓜很甜,就不停地去拿,拿得次数多了,到底觉得不好意思,就动员孩子去。她大口大口地吃着,还接了两杯牛奶喝,当然离38元的差距还是挺大的。后来她回了村里,和那些老姐妹们聊起闲话时,总是会提到这次吃饭的经历。说着城市的孩子们都会踩着辘轱跑。在饭店里吃饭居然可以自己去拿,爱吃什么就拿什么。是从那次开始,我才发现我妈喜欢哈蜜瓜。哈蜜瓜哪里没有,老家集市上的水果摊位上也有得卖,那些摊主们各个都热情得不得了,可我妈无视地走过那里,根本不买。趁着午饭时间,我偷偷地去给她买了回来,她却又说什么也不肯再那样大口大口地吃了。给她买这些东西,她会动气,一直念叨我,要懂得攒钱。
  所以只好买衣服,衣服已经买了,如果不穿,那才是浪费。我妈的对算术有着超强的天分,想当年生产队里分地分粮食,都要我妈帮忙计算的。可惜生在那样一个年代,简直是埋没了人才。所以这个账她会算,哪怕唠叨我呢,唠叨过之后她还是要穿的。
  我这个日日在城市的街道上东奔西跑的家伙,活得并不轻松,钱赚得也不多。有时候,会忍不住在工作的间隙长呼一口气,似乎这样一来,所有压在心上的沉重,就能够搬离片刻。三十岁之前,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和这个叫作“城市”的地方发生任何关联,虽然它与我所在的小村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但在我的心理认知上,这座城市和南极北极没有任何区别,它们一样遥远。可到底还是机缘巧合来到了城市,这是一个光怪陆离无奇不有的地方,有机会,也有挫败和泪水,但,即使转过头去,在我身后,也已经找不到一条回头路了。一个被摆上命运棋盘的小卒,所有的选择只能勇往直前。
  只有这些衣物代替我留在父母身边,贴身的温暖,虽然不见得贴心,到底聊胜于无吧。我站在我妈身边,看着她头上的根根白发,刺眼,也刺心。这几年,她的头发变白的速度比我爸快,我真想留在他们身边,哪怕只是洗洗衣服做做饭呢。到底不能。当他们在家里艰难地弯着腰洗衣做饭收拾菜园的时候,我正在城市的柏油路上一路狂奔,追着时间的刻度上班或者下班。
  我妈不肯让我买东西给他们,她来我这儿住几天,就吵着要回家,说他们在这儿,倒让我累赘。她在我的房间里,连走路都是轻的,尽量不发出声音,她为我做饭,洗衣服,竭尽所能地做事。她的行为是怯的,像提防会做错事的小孩子。我一直在告诉她,即便看着他们坐在那里看电视也好,听着他们的絮叨也好,都会让我安心,在夜里不再忐忑,睡得特别踏实。人到中年,我是从哪一天才意识到的呢?我想着应该是从某一天的夜里开始的,忽然感觉到父母的年迈孩子的成长,这压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断我的睡眠,让我悚然而惊,睡意顿消,冷汗满身。
  虽然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到底没有太多时间返家。也只有在夏天和冬天,才能住上几天。而今我的年龄渐长,我爸我妈已然年迈,我是越来越喜欢夏天了。这个季节,我家院子里的菜一片青葱,南瓜开着肥硕的娇黄大花,一片欣欣向荣繁华热烈的景象。
  我和我妈坐在我家后门外边的房檐下,风吹过来,她身上的绿花短袖袄,被风掀动起衣角。我翻书的间隙,抬头看着她,她面前的一簸箕豆角,都被细细择好,放在旁边的盆子里。她的手上皮肤干燥粗糙了,但现在是夏天,还看不出来。一到冬天,她的手背和手指上,就贴满了橡皮膏。裂口遍布她的手上,我从市里花钱买回去的护手霜,就没有一管好用些的。在夏天,她的咳嗽也好些,一到冬天,就总是咳,尤其是到了晚上,咳得听到的人也觉得累。那些我从市里带回去的止咳药,竟然也不像药店宣传的那样起效。
  在傍晚,我预备去村路旁边的药店买些药。她追出来,走在我身边,很自然地拉起了我的手。在那一刻,我的心忽然一动,这一动居然不是因为亲密,我分明感觉到的是距离和尴尬。离家七年,是谁的手偷偷置换了我和她之间的空气?曾经最熟悉的动作,怎么如此陌生起来?忽然惊觉,七年前,是我要紧紧拉住她的手,我是个被她爱着呵护着的孩子。而今,情况恰恰相反,她抓住我的那只手,分明在向我诉说着它的弱与畏缩。可此刻的我觉得那么讶异,是因为在隐秘的心底,我不希望她变老吗?
  年轻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的。她走路带着风,迅疾地走在前面,我总是一路小跑,也追不上她。她在田里给苞米间苗,我坐在地头儿上等她,也看不到她如何汗流浃背,轻轻松松一块儿地的苗就间好了。她带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照样还是追不上她。一路跑,一路喊她等我会儿。
  超市里有蜂蜜在卖,都装在玻璃瓶里,一小瓶一小瓶精致得很,标签上写着“品质保证”。在灯下闪着光,它们诱惑着我走了过去。卖蜂蜜的人说喝这些蜜可以润肺止咳,这打动了我。买回来,想方设法包了一层又一层,小心翼翼捧回了家。谁知我妈打开来一看,里边都已经凝在一起,用勺使足劲去挖,也不过才只挖出来半勺而已,结晶得厉害。放到水里,用筷子搅拌了好半天都不融化。她扭头看着我笑,说,是不是只放了糖,忘了兑蜂蜜?我也只好笑了。
  龙骨我只折了一个小分枝,拿到家里。我妈找了个破盆,挖了几锹土,把它放在里面就生了根,如今已经长得有窗台高了。我妈站在它旁边,给刚养的小鸡拌饲料。燃烧的夕阳点亮了半天晚霞,柔和的光如同轻纱一般眷顾着我面前的一切。龙骨依然茁壮,我妈却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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