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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家 谱

2020-09-24叙事散文李兴文
最远的亲人,只记得祖父和祖母。记得最清楚的是祖父有一个牙齿寥落的黑洞洞的口腔,祖母没有穿过红衣裳。祖父和祖母都没有到过大城市,只听别人说过。听别人说起大城市的时候,祖父的口腔张到了最大的程度,祖母的脸上则是布满了因向往而生的欢乐的祥云。关于
最远的亲人,只记得祖父和祖母。

记得最清楚的是祖父有一个牙齿寥落的黑洞洞的口腔,祖母没有穿过红衣裳。

祖父和祖母都没有到过大城市,只听别人说过。听别人说起大城市的时候,祖父的口腔张到了最大的程度,祖母的脸上则是布满了因向往而生的欢乐的祥云。关于城市,没有人能够帮他们圆梦。城市距离他们的生命和生活都太遥远。在祖父和祖母看来,城市只是来自遥远未来的遥远神话。他们都没有等到走进那个遥远的未来,就到另一个世界里过日子去了。

他们走后,父亲去过城市,却不是为了在城市里生活,而是为了证明世界上真的有和乡村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如今,自己在城市里深深地感到厌倦了,才想起自己可能多吃多占了祖父祖母的一部分幸福,却无法分割也无法弥补更无法馈赠,已经成为永远的遗憾和永远的不可能。世事轮转如磨盘,轮到父亲和母亲像祖父祖母一样衰老了,他们就双双按时衰老。可是,曾经去过城市的父亲一生的辛劳与城市根本无关,他和母亲的人生打算从来都是饱食暖衣以及尽享孝子贤孙围转膝下的安乐。

最近几年,父亲仿佛幡然醒悟了,终于看到了城市的价值,开始悄悄向往,是一个人在心里想往,他的向往连跟他朝夕相处的母亲都不知道,仅仅是间或向散落各地的孩子们打听城市里的各种消息。却很无奈,他已经老了,他辛劳一生抗拒过不少艰难险阻,如今连长途汽车都抗拒不了了。现在,他已经把自己心中模棱两可的向往完全取消了。

这时候,好像要与父亲的人生愿望做一番调和,自己开始对城市厌倦了,开始和父亲对
面而坐,构想完美的田园风光。听着关于田园梦想的描述,父亲的眼光很迷离也很飘忽,原来他对田园早已经厌倦了,和在外漂泊时间最长的长子的厌倦正好相反。就这样,两代人的向往轻轻碰撞之后总是极不自在地擦肩,甚至,根本没有碰撞就远远绕过。

向天空和土地发誓,自己从没有对城市产生过狂热的念想,仅仅只是生存的需要把自己推到了这个色厉内荏的地方。看得久了,或许会产生审美疲劳,后来便是看到城市极像当下流行的火锅,辛辣、燥热是一种痛苦,但百味美食又是莫大的诱惑;不利于肠胃健康是潜在的危险,可是,聚众餐饮却是不可或缺的时尚。其实,城市是无门无窗也无高墙的牢房。城市里流行的咒语很简单,就是欲望,以及想方设法满足欲望,城市就是钱、权、声、色高度集中的地方。

有一个情结像梦一样紧追不放:为祖父补齐残缺牙齿的可靠方案,为祖母设计一套合适的红衣裳,为父亲换一种活法,为母亲买一百双鞋,再造一间宽敞明亮的厨房。

不可能了,至少是一部分已经不可能了,一些日子根本回不去了,一些欢乐也无从寻找。艰辛的前半段过程仿佛使人患上了难以治愈的强迫症,凡事总想按照一定的顺序来进行,于是,祖父和祖母的事情没有办成,父亲和母亲的事情只好等着。结果,关于亲情,关于家谱,一件有意义的事情都没有办。过了某一个大年三十之后,自己也开始感到疲倦,错把他乡做故乡,并且做得太久,至此才明白,梦在心里,人在路上,心在故乡。

真没想到,土生土长,又在土地上辛劳了一生的父亲母亲,如今对乡村也深深厌倦了,原因是如今的乡村已不是他们经验中的乡村,许多人都到外面去忙碌,村子里只剩下像他们这样的一些留守老人或者空巢老人,就连儿童也少见了,大多孩子都被送到城市里去读书。屋舍俨然的乡村很宁静,没有离乡的人们栽植的树木已经葱茏,乡村大有变成“吴哥窟”的可能。上一辈人,他们的厌倦和疲倦好像并没有发芽的黄豆,已经发芽的是和城市有关的关于欲望的追求,仿佛外来物种入侵,他们的念想要被城市里日益葱茏起来的欲望之潮水淹没,城市的豆芽已经葱茏得密不透风。在生命的尾期,对生活最留恋的人不能准确锁定生活的方向,却知道生命的最终走向,还有所剩无几但也不想丢弃的生活念想。对他们来说,日子不多,但每一个悠闲的日子都很悠长。

最担心的事情是人生和生活被简单模仿、机械重复或者完全复制。幸好没有,一切合理的背叛幸好都如期发生,这种时候,背恩忘祖原来也是那样的合情。祠堂修得很漂亮也很冷清,摆放祖宗牌位的高案寂寥得惊人,族谱上的成员并没有按照祖训聚族而居,祖先们的“木本水源”早已经流散到南北西东。许多族人相继云散,本乡本土,只留着孤独落寞的祖茔。

亲缘,没有办法不离散,活着,总在尽着种子的责任。因为从来有风,所以叶落不会完全归根。

没有祖父那样的坚韧,就从乡村流落到城市;没有父亲那样的执着,便没有守住属于自己的一方厚土。自己,大抵,要在四面来风的时候作飘忽无定的尘,但也可以是一粒种子,也许会在看不见的土地上流浪,也许会在另一座城市里仓皇落定。

变不了的是家族遗传的牙病,好在不至于严重到想祖父那样的牙齿寥落而现出一个黑洞,也不至于像父亲那样在向往的城市里从没有驻足也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着落,而是回到家里,捧着自己的牙帮忍受牙疼。孩子穿过许多种样式的红衣服,买过不止一百双鞋,但是,他们,唯独没有在土地上耕作过。

如今,在故乡,不知道有没有人专门帮别人修订家谱,不知道自己在家谱上将被如何定位所唤何名。真的不知道,因为疏离得太久了。

自己依然清楚地知道的是,自己并不属于城市,也不再属于乡村。

2012-12-2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2-12-17 21: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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