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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桃 树

2020-09-24叙事散文李兴文
带着甜味儿的清香袅袅娜娜地出现的时候,就紧紧抓住那一点微弱的信息像一只蜜蜂那样闻香寻源。通向香源的仿佛是一条细细的长线,心就顺着长线飞过去,飞过的路程就是漫长而芜杂的过往,过往又像一张无比巨大的网,无数条线密密地织着,纵横交错。甜味儿的清香
带着甜味儿的清香袅袅娜娜地出现的时候,就紧紧抓住那一点微弱的信息像一只蜜蜂那样闻香寻源。通向香源的仿佛是一条细细的长线,心就顺着长线飞过去,飞过的路程就是漫长而芜杂的过往,过往又像一张无比巨大的网,无数条线密密地织着,纵横交错。甜味儿的清香很清晰,恰好涂抹在一条线上,从心里延伸出去,在过往密密的的网格之中,这条细线有与众不同的亮色,也有别具情调的香味,顺着亮色的导引,沿着香味的吸引,气定神闲地前行,不会迷路。
安静独处,心境平和的时候,常想起这样一缕清香。
是带着甜味儿的清香。清香是一条细细的线,自从形成再也没有流散。每次想起,心中那条记忆的线条总会伸向不同的地方,却都会遇到极为相似的情景:自己一直都这样安静,面对着模糊了季节的太阳或者忽略了季节的太阳。身上披着阳光,心里充满阳光,不热,也不冷,阳光很均匀,仿佛有蜂蜜一样的的粘稠度。无风的时候,总在那样安静地坐着,身边,总有一棵桃树。
桃树很老了,树身上缀满了树胶凝成的小球,也有硕大的流线型的胶滴,或蜡白,或浅黄,有些浑浊,有些半透明。桃树的样子有时候很清晰,有时候又飘忽无定;有时候是一树粉色的花,却不记得是粉紫,还是粉红,但都开得灿烂,灿烂得过于喧腾,就觉得桃树的样子仿佛在梦中。肥大的蜜蜂逡巡花间,敏捷的蚂蚁在树桩和枝杈上快活地爬行。那时候自己实在太小了,小得曾经做过变成一只蜜蜂或者一只蚂蚁的白日梦。
念想中,真假难辨的桃树总是叶影婆娑的。葱茏的叶间挂着桃子,有些攒三聚五,有些,则像自己一样静静独处。那些桃子,有些还是青的,有些已经成熟了,开始泛白。还有些桃子,它们的嘴儿如涂了胭脂一般红润,熟透的桃子的腹缝丰满而清晰,看着看着就会变成母亲的乳房或者母亲的乳沟,但很快又会羞愧难当地转过脸去,再去看那些不足多看的依然青涩的桃子。
不会上树,不敢上树,也不许上树。再说,桃树的树桩上捆扎着尖锐得无比狰狞的棘刺,那些棘刺就是全部的禁令。青色的桃子,当然就是青涩的桃子,既不好吃也不好看。另有泛白的桃子,嫣红的桃子,近观,远观,都是可以的,唯独不能采摘在手,桃树很高,又捆扎着严酷的禁令,自己又真的很小。
桃子的香味实在浓郁,带着甜味儿的清香,袅袅娜娜地从树上飘下来,或者是像云一样降下来,完全笼住自己的身体。于是,瘦小的身体仿佛被浸泡在又甜又香的桃子的汁水里。可是,桃子的香气亦如桃花那样冷艳,冷艳得有些咄咄逼人。沉醉其中的首先当然是牙齿、舌头和整个口腔,还有想象出来的咀嚼桃子和下咽桃子的惬意感觉,这样想象着,也就生出浓浓的口水来,赶快趁着想象出来的惬意感觉把口水咽下去。
蜂,也不知道是家养的还是野生的,还有蚂蚁。它们居然能够随心所欲地吃到桃子,并且它们吃到的全都是熟透了的。熟透的桃子,皮破了,汁水流溢,那些汁水从没有掉下来过,哪怕掉下来一滴也好——却没有掉下来,全让蜂和蚂蚁吃掉了。间或也有碰巧赶来劫掠的麻雀,它们慌里慌张地啄上两下三下,见有人在,又惊慌失措地飞走,很少再来。
足够的耐心总是有用的,终于等到“桃”熟蒂落的奇迹发生。掉在地上的桃子已经是一片稀溏,桃核外露,桃肉,新鲜的和腐败的混在一起,其间还有惊慌失措的蚂蚁在挣扎着。
与母乳相比,熟透的桃子是别有滋味的。
记不得何时被断乳,但还清楚地记得妹妹们吮吸母乳的样子。母亲的乳房,那时候看起来极像熟透的桃子,乳沟丰满而清晰,俨然熟透的桃子的腹缝。乳香飘飘。母亲的乳上并没有蜂和蚂蚁,却有接二连三的几个妹妹。妹妹们像蜜蜂,也像蚂蚁。
远远地站着,静静地注视母亲哺乳妹妹们的全过程。那时自己的样子,一定像仰望树上熟透了的桃子时候的样子,或者,仰望树上熟透了的桃子的样子亦如注视母亲哺乳的样子。后来,桃子带着甜味儿的清香气味就和母乳的气味混在一起,分不清了,以至多年以后。
妹妹们终于长大,母亲的乳,自此就被完全遮拦起来。
桃树老态龙钟了。桃树淌出来的树胶越来越多,越来越粘稠,越来越昏黄、浑浊。桃树依然按时开花,也按时结果,但是,自此以后桃子再也没有按时成熟,要么是提前掉落,要么是过早被人摘去,常常剩下一树婆娑的桃树叶,自夏而秋,然后悄然零落。桃树叶尚未落尽的时候,浓密的叶间有些冷清,蜂不去,蚂蚁也不造访。好像根本没有人留意过桃树叶是什么时候落尽的。
后来,桃树就像高僧大德那样就地“圆寂”了,桃树的“舍利子”在原地站立了许多年。
就在桃树还未“圆寂”的那年春天,桃树还发过芽,也开过花,却不记得开了几朵花,反正很少,是寥寥的几朵。看着那样寥落的桃花,有两位“准耄耋”的人发几声喟然长叹之后还对桃树流过泪。没有人知道那年桃树结没结果。
从那以后,桃树色衰,人也就爱弛。桃子带着甜味儿的清香也开始变得疏淡,说来也巧,那时候也正是母亲的乳香开始从心里逐渐淡去的时候。
再后来,有一次,发现自己也像桃树一样出“胶”了,惊愕,恐惧,“不敢以告人”。想到自己兴许和桃树一样要“开花”了,要“结果”了,就感到很紧张。树上开花,或者别人身上“开花”,是好事,树结果,别人也“结果”,也是好事,却不希望自己“开花”,也不希望自己“结果”,有些害怕。但是,总喜欢看一些女孩子,特别爱看腰身日渐变得壮实的女孩子,当然是偷看。偷看的时候,竟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熟透的桃子带着甜味儿的清香和母乳的香,也想到了桃子丰满而清晰的腹缝和母亲的乳沟,感到腰身变得壮实的女孩子们的身上全都是这一类东西,那些东西让自己紧张得好像浑身的每一根管道都要爆裂,甚至,女孩子们额前轻快、活泼的刘海儿都会害得自己体内产生要出“胶”的感觉,觉得自己是那样的猥琐和可耻,严重的时候竟然耻于见人。总会想到桃树长大后就要淌出树胶来,花儿会开得繁盛,果子也会结得繁多,也无可阻拦地要变老,就像最后几年的桃树那样老,一定会有最后一次的开花,一定不会知道那个“最后一次”开花之后桃树有没有结果,但知道一定会有桃树那样就地“圆寂”的一天。
真是太可怕了,怕得要命,可耻的感觉加上害怕的感觉 ,那时候的日子就像无花无果的桃树那样冷清,冷清得有些晦暗。日子变得晦暗,就更加害怕,越害怕越不敢给别人说,害怕别人知道自己的猥琐和可耻。
女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出嫁了,自己终于可以暗自庆幸了。她们出嫁的时候,都像熟透了的桃子。好景不长,自己的心里竟然变得空空荡荡的,空洞得就像一颗苍老而中空的桃树,苍老得连树胶都不能再往外流淌。也开始感到委屈、忧伤,仿佛最心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第一次,一个人偷偷地哭了。
一年以后,嫁出去的女孩子们回娘家来了,据说真的变成了人家的媳妇儿。她们的样子,酷似熟透以后掉落在地上的桃子,松软,稀溏。她们的女婿就像吃桃的蜂,她们的孩子就像吃桃的蚂蚁。
石破天惊,突然发现自己依然是一个站立在“树”下张望熟透的桃子的人,而自己的猥琐认识和可耻感觉也褪色了。后悔了,却也晚了。
无论如何,也应该让别人来张望一回自己吧。或者,也应该让别人来欣赏一回自己吧。
开花,是惊惧不安的开花;结果,是糊里糊涂的结果。
没想到,勉强接受自己不可避免的猥琐和可耻的合理性以后,依然要不可避免地开花、结果,这是一个需要花费二十年时间才能完成的事情,事实上也花费了二十年。开花、结果的事情做完以后,自己的孩子长大了,成家了。而自己,并没有变成一棵流淌树胶的老桃树,关于出“胶”的事,早已经不用害怕了。只是,许许多多的事情只能靠猜想来虚拟了。猜想最多的,还是同村那些腰身变得壮实的女孩子,出嫁以后,她们究竟居住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很少见过,或者再没见过,很想见一见,犹豫再三,等待再三,自己已经开始衰老了。过程太漫长,记忆太繁杂也太凌乱。幸好还记得老桃树,还记得桃树花开,还记得果子结出来,唯独不愿意想起桃树“圆寂”的结局。这么多年,桃子带着甜味儿的清香拧成了一条细线,一直把心牢牢牵着,不曾遗忘。
被别人张望的奢望已是眼前的事实,却不如当初想象的那么浪漫也不是那么令人神往,当别人把自己当作一棵老树来看待的时候,自己的心里,怎么反倒有一些凄凉呢?
一大截开花结果的日子已经被捆扎起来,寄存在走过的路上了,却不记得,再去领取的凭证是什么,仿佛母亲的乳,不再行哺乳之事以后,就被完全遮拦起来了。
再回头观赏别人,看到自己的过往真如一张无比巨大的网,但还记得一条细线像阳光一样亮着。顺着细线走回去,如果不会迷路,不知还能不能找到带着甜味儿的清香。

2012-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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