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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流放的铜壶

2020-09-24抒情散文敬一兵
流放的铜壶敬一兵一隔三岔五我都要路过金沙遗址博物馆。馆内收藏了很多青铜器。我是从报纸上知道的。看一眼报纸上的青铜器照片,就能知道博物馆的品味有多高。博物馆的品味其实是人的品味。它们与博物馆的建筑设计装璜这些审美形式有关,而与馆藏青铜器的物质
       流放的铜壶

           敬一兵

  一

  隔三岔五我都要路过金沙遗址博物馆。馆内收藏了很多青铜器。我是从报纸上知道的。看一眼报纸上的青铜器照片,就能知道博物馆的品味有多高。博物馆的品味其实是人的品味。它们与博物馆的建筑设计装璜这些审美形式有关,而与馆藏青铜器的物质性无关。尽管这些青铜器置身在高亮的光泽、玻璃橱窗和绸缎铺垫出来的环境中,人的品味还是没有给它们带来典雅和堂皇的附加属性。肃穆寂静的氛围,依旧暗暗扣合着孤独,落寞,曲高和寡以及高处不胜寒的节奏,从青铜器的身上漫漶而出。或许,青铜器被安放在博物馆里,还不如它们藏身在泥土之下来得惬意和无拘无束。

  这样一想,我就替一把流放中的铜壶找到了高兴的理由。

  馆内有没有铜壶我不知道。但我敢肯定,纵然有铜壶,那把铜壶也不是我家曾经使用过的铜壶。我家的铜壶很普通。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可以让它在一夜之间摇身一变,获得身价百倍的资本和勾人魂魄的姿色,从而被人像选妃子那样带进博物馆中。这是铜壶的幸运。然而,铜壶的这个幸运不是它的护身符。不能让它逃脱我父亲制造的劫难——把铜壶当成废物卖给收荒匠。铜壶从此失去了家园走上流放漂泊的道路。与我背道而驰的这条道路没有尽头天各一方。我在天的这头相思,铜壶在天的那头跋涉。

  每一把铜壶都有被流放的可能,就像每一个人其实都是漂流在时间海洋中的瓶子。我和铜壶都会在流放中感到孤寂。铜壶的孤寂属于自由才有的那种恬淡与随意。它的身上虽然布满灰翳和斑斑锈迹,但这仅仅证明了它在流放在跋涉。丝毫不会影响它再次回到泥土帝国古老和沉寂之中的实质。不像我的孤寂,来自于无人交流无人理解。眼角生出的鱼尾纹,路边的风吹草动,都会在一个瞬间改变我蜉蝣般人生湛寂的走向。这么想,我就觉得流放世途而不断遗失时间和心血,完全深陷在苦楚的煎熬里难以自拔的情形,实在是一种自杀的举动。在这一点上,人还真是不如一把铜壶。

  博物馆上空的阳光被风摇得沙沙作响。声浅意深含蓄蕴藉。在博物馆和人的身体之间,在我与一把铜壶失散之际,这种声音会加重流放漂泊之感。

  我被夹在了阳光和对一把失散铜壶思念的缝隙中。我一边聆听声音,一边任由安放在博物馆中的青铜器,代替我熟悉的铜壶来访问我。蓊郁的树丛见证了这次访问。阳光也触摸到了青铜器访问时,我身体和心理上放大了的衰不待年之感。我跨过童年和少年走到今天的中年阶段,迁徙的过程看似漫长。但与一把能够跨越我外婆和我父亲生存时间的铜壶比较,我的迁徙就成了铜壶存在的一个时间片段。我自己能够活多久我说不清楚。这要取决于物质和精神的维系力度和质量。祖先决定了我的身体需要选择黍稷、牺牲(肉食)和水来维系,就是选择了这些东西赖以存在的阳光、雨露、泥土和来自于泥土中的铜元素(由它做成铜壶)来构建我的身体。这样来看,我的身体仅仅是阳光、雨露、泥土和来自于泥土中的铜元素聚散的一个过场一个驿站。无论我的语言、动作和影响环境的能动性,一晃眼看上去比构成身体的物质元素更得意更精彩。然而,实质上我仅仅是它们的一个驮载工具。最终的迁徙结果还是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这是生命比一把铜壶更精妙精巧与精确的特点,也是在时间上生命熬不过一把铜壶的弱点。衰不待年之感,为此提供了一个清晰的参照体系。

  说白了,我有了衰不待年之感,就相当于是我在流放中有了劳累之感。有了悲欢离合千古之恨。这些词汇之间的缝隙都被流放漂泊的元素填充得满满当当。缜密的质感单单靠视觉是看不见的。只有到了博物馆旁边的我身上,才能看见和摸到它们凉飕飕的轮廓和线条。才会顺便让我想起曾经在一把铜壶上用手指弹敲过的事情。我家那把铜壶从烧水的重任中暂时歇息下来空置炉边时,我会随手弹敲几个轮音。家人闻音会惊讶地转过身子转过脸庞注视我。像注视一个会弹敲铜壶的外星人。可惜我的弹技十分粗劣。弹不出金石之音那种悲欢离合千古之恨的味道,只能敲出空荡荡的回音。即便如此,这种空荡荡的回音,它所驮载的悠远、古老和像飞鸟掠过水面荡起涟漪的美感,还是会让我陶然流连上好一阵子。这对于没有使用过铜壶,以及后来没有一次流放经历,或者没有一次关于流放想象的人来说是不公平的。流放的价值就是如此构建的,没有办法。

  博物馆。青铜器。还有思念中的一把铜壶。它们身上凉飕飕的轮廓和线条是我解不开的一个情结。也是之前我不进博物馆的理由。

  情感越深,创痛越烈。对人是这样,对一把流放的铜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二

  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所谓流放,便是如此。从安土重迁的角度上看,流放带来的陌生、迷惘、无措、辛酸、劳顿和动荡都不说了。关键是经历了流放后,即使身子停止了迁徙人的心还是在流放。喜新厌旧。朝三暮四。迷己逐物。心猿意马。它们既是心无法安顿下来的文字记述,更是驮载心流放漂泊的一窊不为人知的轻舟。它们可以让人的心,穿过一条熟悉的街道在时光中颠沛流离,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荡入仓颉墓中。

  我曾经朝夕相处的铜壶是旧时光流放的一个物质见证。万水千山是我流放的一个地理见证。我是一把铜壶流放的人质性见证。天空是整个世界都在流放的镜面见证。这个见证链条的存在,无疑是用来旁证我活了多少年就流放了多少年的事实。

  古时一说流放,流放者就晓得自己要去西北绝域、西南烟瘴或东北苦寒之地。目标可循。同行者可聚。今天我嘴上不说自己在流放,但我的身子和心却在迁徙。更麻烦的是客路青山外自己只晓得东飘西徙,却找不到身子和心落脚的地方。于是,我把我的脚印、声音、动作、目光和粪便一起从身体里掏出来,放逐在了南充的嘉陵江,汶川的岷江,成都的府河,西昌的金沙江支流和昆明的滇池。我还把我的初恋、记忆、情愫、经历连同心血一起从脑袋里和盘托出,任其在高原,盆地,平原和大海边漂泊。只有在青铜器遗物的隔壁,像我失散的那把铜壶一样的旧时光,才会让我感到流放漂泊的时光就是一枚风中的草粒,身世苦楚苍凉,道路疲惫漫长。
  微光在铜壶的荒村野街上游荡。远处有人的鞋跟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抵近铜壶。水在铜壶内沸腾时起声很低,曲调简单,几乎如同口唇的气息。铜壶类似口唇的气息里不是谁的命运,而是铜壶积淀下来的倚人而居的怡然自得。过去熟悉的铜壶景象已经流逝远方。得而复失,再也无法寻回。这是旧时光在铜壶上留下苦楚苍凉的全部内核。祖先的历史在我眼睛里成了一个瞬间的物质缩影。其中还漏掉了大量的细节。不要说记录下自己祖先的经历,就连自己都无法找到鸟瞰自己一生的角度。仅此足见人太渺小太卑微。对我来说,这种渺小与卑微,无疑就是旧时光的疲惫漫长被压缩之后,从铜壶上渗透出来的疼痛与无奈。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对流放遍遍捶打出来的悲切描述深入骨髓河清难俟。每次阅读,都有孤雁独飞轻似叶的印象。


  儿时我居住的小院里有一棵樱桃树。每到樱桃成熟的时间,就有很多黄色的毛毛虫聚集在树枝上。它们显然是把樱桃树当成了它们的乡关。它们一面在自己的乡关等待化虫为蛹化蛹为蝶的时间到来,一面把自我放逐前的所有幸福时光寄存在乡关里。一年一生的短暂生命周期里,一只野鸟一场冰雹,就可以在一个下午改变命运的走向。这是毛毛虫流放的悲切。我的流放悲切比毛毛虫更甚。存放幸福时光的樱桃树不会自我流放,一直都在原地等候毛毛虫回归。而我存放幸福时光的铜壶早已被人放逐,只能依凭记忆来复原。看毛毛虫便看到了自己的缺失和局限。缺失来自于乡关不在。局限则出自于我像依赖食物那样在迷惘的漂泊中对铜壶的精神依恋。铜壶走出了我的精神依恋,我却深陷在依恋铜壶的精神里。没有了铜壶,所谓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也就不复存在了。


  过去偶尔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流放的铜壶。觉得流放而去的铜壶就是一把死去的铜壶。虽不至撕心裂肺悲恸欲绝,但惋惜而起的情愫还是会让我惨然不乐。自从博物馆沙沙作响的阳光俯就后,我寒冷的身体就充满了春天。我相信我身体里的春天,会沿循思念这根透明的绳索,穿过万水千山把温暖带给被我思念紧紧拴住的铜壶。让它僵死的身体得以复活。如果情形真是如此,我的流放和铜壶的流放就值得了。只是,铜壶的流放是物质性的,不由铜壶来做主,没有宿命的色彩。而我就不同了。表面看流不流放是我自己决定的,但实质上却有着身不由己的情愫成分。

  铜壶在我记忆里已经老得生出了青绿色的铜锈。铜锈越厚,色泽越浓酽,它离我而去的流放时间也就越加久远。但我还是会特意从脑袋里把它翻出来想念。我看中的就是铜壶老旧的时间——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

  铜壶连同玉佩和一枚沙金戒指,是外婆上世纪六十年代移交给母亲的传家宝。那段时期,玉佩和沙金戒指是不能拿出来示人的。它们所具有的大资奢侈象征无疑是一把锋利的刀。会时时刻刻把清贫窘困的穷人脑袋里的记忆扯出来剔刮切割,还要牵连出人更为久远的生活疼痛和满腔悲愤。不适时宜出现的物质,总是一如梗在脚趾间的沙砾,彼此都难受甚至水火不容。不难想见,倘若母亲和我眼睛里的这些传家宝到了别人的眼睛里,必然会成为穷奢极欲的资本主义尾巴,难逃擢筋割骨的结果。

  倏忽万变的生态环境中,物质形态和质地上的更迭演替纵然千奇百怪,但都在人认识的情理之中。唯有沙金戒指和玉佩,在特定时期立即从旁证血脉链条和情感关系中产生突变,成了旁证人与人之间危险关系的变化实属意外。意外往往意味着危险。这种危险不是来自于物质而是来自于人。所以,在人的意识形态富有程度远远超过物质的富有程度,财富带来的聒噪与污染还没有泛滥的年代,只有铜壶能够坦然显身于众人的视野之中。成了那个时期单纯单一但不单调的岁月见证者。

  现在回过头来把细想想,我才发现时间的质量和重量都是由一把铜壶决定和构建的。与此同时,铜壶也就一搭手构建出了我接近意识形态的一个视角。意识形态上的元素不同于妩媚性感。不能靠化妆来改变而必须养自于一个人的阅历。一把铜壶是我外婆的阅历,自然也就成了我儿时的阅历基础。因此,在博物馆中,在书本里,在意识形态领域内,少男少女是没戏的。主宰审美意识的永远都是富有阅历的成熟男女。

  那个时候我离少男的距离虽然仅有一步之遥,但在年龄上仍旧属于懵懂的娃娃。差异显著泾渭分明的界限,决定了我对风生水起如火如荼的社会没有切肤之感。那时我只是隐隐觉得冬天跟外婆、父母和姐姐围在蜂窝煤炉子边,守着烧水的铜壶让我的想象布满故事,布满铜壶里沸腾的水,布满窗户外面的风拂和夜空是最惬意的一件事情。

  一把铜壶撑开了一片温暖。我的想象逐渐显山露水。线条在变粗,轮廓在变胖,姿势也随之变得一路婀娜。后来我才晓得这是维系血缘关系的物缘作用。人组成群体的方式不外乎是血缘、地缘、业缘和物缘。铜壶就是维系我家的物缘。物缘是一种凝聚力,可以弥补人类个体力大不如牛,速疾不如马,凶猛不如虎,高飞不如鹰隼,深藏不如鱼鳖的缺陷。难怪那段时期我觉得父亲对我特别和睦,比春天里暖烘烘的阳光还慈祥。原来是一把铜壶烧出来的开水给他提供了热量,顺便也给他的工作提供了风风火火的能量和如鱼得水的自豪感。

  冬天的寒冷压缩了我玩闹的环境,却给我的白日梦提供了飞翔的高度。用自行车链条扣做成一把火药枪,一直都是那个年代男娃娃的最高希望所在。商贩们瞄准了这个机会到处兜售火药枪,惹得娃娃们心向往之坐立不安,情形俨如百爪挠心。父母因为火药枪的危险性,拒绝了我讨钱购买的要求。院坝里配电房的门锁早以被人撬开。里面能够换钱的铜线头和插座上的铜质材料也早以被人偷掉。找不到换钱的东西,我曾经打过我家那把铜壶的主意。家人看管严密,我没有任何机会下手,只能把卖铜壶当成白日梦来做。说来也怪,我把铜壶当成白日梦的内容时,我的外婆也把铜壶当成了她的白日梦。她天天盯着铜壶目不转睛。以我那时的智力,绝对无法了解到外婆注视铜壶的原因。这是外婆的秘密,也是我的疑问。父亲凭藉他的敏锐发现,在左邻右舍的铁茶壶中,我家的铜壶鹤立鸡群特别引人注目。注目之余的私下议论和猜测,势必会给他的仕途带来旁逸斜出的麻烦。于是,父亲背着外婆把铜壶卖给了收荒匠。外婆的秘密,我的疑问随之也被父亲卖给了收荒匠。

  没有了铜壶,外婆的灵魂好像也没有了。不久之后外婆病故。母亲把外婆安葬在了老家的小山坡上。一同被安葬的有母亲的悲哀,还有外婆那个始终没有讲出来的秘密。还好,我的白日梦还在。我就是带着我的白日梦,走过万水千山,迈过我的中年门槛,来到了现在的金沙遗址博物馆旁边。

  博物馆里的人像、铜瑗、铜戈、戚形方孔铜壁、铜铃、铜挂饰、铜牌饰及铜礼器残片等青铜器,从性质上看与我家那把铜壶是一样的:都在时间的长河中流放。唯一的差别是,博物馆里的青铜器流放时间比我家的铜壶久远。也比我家的铜壶经历了更多的沧桑。表面上看,制作青铜器的人和使用过它们的人都化成了尘土,青铜器可以算作是永垂不朽。但从来源的本质上看,真正不朽的其实是制作它们的人。看一眼青铜器上面的线条和图案,这个印象就会深刻一次。

  青铜器上面分布的线条和图案,既有取意静的流美柔和,也有假以刀锋线条遒劲体势霸道的奇崛嬗变。不囿于遗传秉性的古缪。上溯鸟虫优势的渊源。以及取法老咒语的诡奇。含在其内的精华,被制作者抽象简化融入线条的走势和图案的构建中,于腾挪参差动静互理间彰显出了饱满挺拨、内力充盈、豪迈大方、奇崛堂皇、精爽幻漫的博大气象。这些气象与我家那把铜壶上的自然纹路具有异曲同工之妙。漫长的时间,久远的声音,还有隐遁了的昔日生活景象藉此有了形式上的依托和承载。凭此理由我完全相信,当时我的外婆盯着铜壶久久凝视,大概就是在凝视蛰伏在铜壶自然纹路中她的父母吧。

  这条思路令我兴奋不已。

  三

  我眼前的经历可以通过季节、地理位置、实物、声音、文字、习惯和动作姿势来记录。而离我远去的童年,就只能依靠记忆来复原。

  现在我还记得,儿时我的眼睛总是会被铜壶烧水至沸腾时,从壶嘴里云涌飙发而出的水蒸气吸引。水蒸气在我的注视下,透过雕花木格窗消散在了天空中。那片天空不大,下面连接着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叶的一个四合院,还有我丢弃在院坝里的铁环、陀螺和红缨枪。铜壶制造的水蒸气,让这些事物在阴霾的四合院里有了不同于尘世的宁静和湿度。

  吸纳了水蒸气的四合院上方的天空,又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天空接壤。小山坡上的树木。山下的小河流水。岸边崎岖小道上行走的马车。小道边外婆的茅屋。茅屋门口摆放的推豆腐的石磨。这些景象成了那片天空上的云朵投下来的倒影。外婆说所有的云朵都是铜壶嘴里跑出来的水蒸气形成的。铜壶制造的水蒸气有多清纯透明和柔软,那片天空中的云朵就有多轻盈洁白和滋润。

  外婆还说,那些云朵是从更为遥远的天空飘来的。更为遥远的天空下,是商代的红土高原,是外婆的祖先走出来的祭祀和宴飨文化的道路。外婆看不见遥远的天空和那条文化的道路。但是,她能够想见到天空的亘古和水蒸气的不朽性。

  对一把铜壶回忆一次,无疑就是从铜壶身上出发,沿循物质顺序行走的一次结果。一路上都能够闻到铜壶的气味,听见铜壶用水蒸气的方式进行的述说。峰回路转的情形有点像我儿时滚过的铁环和鞭子抽过的陀螺。

  如果说水蒸气是铜壶外面世界的三维空间,那么我的儿时和外婆的晚年就是构成铜壶外面世界的第四维度。日月如梭光阴荏苒。白驹过隙留下的痕迹,成了铜壶外面的世界的层次和景深。置身在每一个层次上的物质细节,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景深的焦点。

  这是铜壶外面的世界。

  自从铜壶到了收荒匠的手上,就意味着它的流放生涯开始了。我当然无从预见一把流放的铜壶所经历的坎坷与动荡。我只是越来越固执地认为,这个致力于历险的铜壶,在与我失散了几十年后,仍然在不计得失地燃烧自己的身体。仍然在千沟万壑间的坑坑洼洼小路上,一边推开挡在前面的荆棘,一边任由夜与昼这两副黑白担架在身上把日子抬进抬出。流放不停,动荡不止。铜壶内盛放了我如水的童年,也就随了动荡的外部世界而“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了。

  盛放在流放铜壶中的童年,就像捆绑了手脚的囚犯被铜壶押向一个未知的远方。所幸,因为有壶壁的保护,我的童年没有受到铜壶外面世界的污染和瓦解威胁。慢摇的调子。马拉松式的隐忍。它们俨如暗中的潜流和低空的飞翔,磨砺出了铜壶内部世界的克制和蛰伏性质。这是一把铜壶盛水置于火炉上,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歌唱的使然。也是我的童年可以一次又一次在铜壶内水一样沸腾的使然。

  我存放在一把流放铜壶里的童年,倘若有朝一日感动了上帝,得以从远方回归,用它的纯洁无瑕访问一个四合院时,那个四合院还在吗?当它看见铜壶外漂泊的我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时,它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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