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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左手和右手

2020-09-24抒情散文刘柠柠

一妹妹又哭了。雨季还没有结束,堂屋的水泥地面很潮,时时刻刻都像有人刚刚泼过水。妹妹站在堂屋大门背后,哭声很响,一直穿过窗户,越过猪栏,飘进菜园里。母亲在那里忙着除草。雨水不仅滋润豆角藤和南瓜花,也养肥了杂草。母亲蹲在垄沟里,弯着腰,把草拔

妹妹又哭了。


雨季还没有结束,堂屋的水泥地面很潮,时时刻刻都像有人刚刚泼过水。


妹妹站在堂屋大门背后,哭声很响,一直穿过窗户,越过猪栏,飘进菜园里。母亲在那里忙着除草。雨水不仅滋润豆角藤和南瓜花,也养肥了杂草。母亲蹲在垄沟里,弯着腰,把草拔起来,在锄头上磕几下,扔在菜地一头,堆成一堆。这些草并不是一无是处,还可以喂牛。


妹妹的哭声让母亲直起腰来,大声吆喝:“又是么的事咯!”


这一句,已经让我吓坏了。我知道,等一会儿母亲回来,一顿训斥就会像火里燃烧的竹子,噼里啪啦,搞不好我的屁股还会挨上几巴掌。


我赶紧找来扫把,使劲地扫地,扫了堂屋又扫卧室,扫完卧室又扫厨房,最后把门口也扫了一遍。扫把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扫出细细的划痕。我卖力了,说不定母亲的责怪可以少一些。


父亲比母亲先到家,光着脚,提着水桶。父亲进门那一刻,妹妹昂着头,闭着眼,张大嘴,哭声骤然提高了一倍。


我站在大门口,看到父亲洗了手,抱起妹妹,坐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他问我妹妹哭的理由,还没等我开口,妹妹一边哭一边抢着说,哭声被裁成了好几节。


家里只有一张小木桌,我要写作业,下个学期才上小学的妹妹,也要趴在桌上写字。我给她分一半,不行,她要多一些。我说你有奖状么,墙上贴的奖状都是我的,得奖状的人才有作业写,你都是捣蛋!她的嘴角开始往下拉,嘴巴抿得紧紧的,两条胳膊往桌上一扑,手里的铅笔把我的作业本画花了……两颗晶亮的泪珠儿从她的大眼睛里滚落,标志着我和她之间的又一次战事开始了。


母亲说,妹妹不哭不哭。父亲说,晚上爸爸就给你打一张桌子,和姐姐的一模一样。


我扭过头,妹妹坐在椅子上笑了,泪珠儿挂在睫毛上,脸上糊着鼻涕。椅子有点高,她的两只脚还挨不着地。


母亲厉声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






大人们说:“七坐八爬,九个月喊爹。”别人家的孩子,七个月坐得稳了,八个月可以满地爬,九个月就会叫爸爸了。


妹妹会坐了,会爬了,也会走了,两岁多了,会满地跑了,还不会叫爸爸。


邻家奶奶说,这孩子是“门栓哑”啊,个子都超过门栓了,怎么还不会说话呢?会不会是个傻丫头?


母亲在屋里把椅子和门摔得啪啪响。父亲摆摆手,示意大家不要再说下去,母亲已经被“傻丫头”三个字惹怒了。


妹妹玩得满头大汗,从外面跑进来,指着桌上的搪瓷茶缸,咿咿呀呀,我明白,她想喝水。


母亲倒了茶,递给妹妹。妹妹仰着脖子,一口气喝了下去,茶缸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稀疏的头发,在头顶扎成一个独角辫,像我的鸡毛毽子。


她喝完水,抬起头,望着我,惬意地笑着,露出白净的小细牙。


母亲摸着她的头,满脸焦虑地自言自语:都是我生的,怎么差别这么大?


妹妹用手指着木碗柜,望着我,啊啊啊,又啊啊啊。


母亲吼我:去给妹妹拿吃的啊!


我很委屈,我怎么知道她要吃什么!


打开碗柜,白瓷碗里放着两个洗净的水蜜桃,淡青里透红,歪着的桃尖儿上已经红透了。


妹妹拿着桃,张口就咬。突然她把送到嘴边的桃又放回碗里,拿着另一个桃,对着我,啊啊啊,咿呀呀。


母亲说,拿着吧,妹妹给你吃桃呢。


我接过桃,妹妹又笑了,一边吃,一边笑,咿咿呀呀。


她不知道,我已经吃过了,这是母亲专门给她留的。





母亲天不亮就起床,给我和妹妹做饭,我们吃完饭,还要步行几里路,去邻村上学。


我一口也没吃,匆匆地把饭盛在一个大碗里,一大块辣椒煎蛋盖在米饭上,端着饭碗,背着书包出了门。


母亲在后面追着喊,吃了走!撞风了肚子要痛的!


我说不要紧的!


那你也要等等妹妹啊!母亲有点发火了。


我走得越发快了,头也不回,大声说,有人在路口等我呢!


妹妹的哭声响起来:啊,姐姐,等我!我今天不哭了!


我越走越快,同村的伴儿也许在路口等我,沿路走到学校,我们的队伍会从两三人发展到八九人。她们说,我有一个走得慢又爱哭的妹妹,好讨厌。


我一路小跑,气喘吁吁,远远地,我看到有人在路口向我招手。


妹妹的哭声像一个怎么也甩不掉的影子,又粘上了我。我回过头,她提着书包,跑着喊着,姐姐,姐姐,姐———姐!


我只好停下来,叹了一口气,你怎么非要跟着我啊!


妹妹终于来到我面前,紧紧抓住我的衣袖,泪水混着鼻涕,清亮亮地挂在脸上。红通通的脸颊,几条冻得皴裂的小口子,有隐隐约约的血丝。


我把书包给她挂在肩上,她还在哭:姐,我听话,我保证今天不哭了,你和我一块儿走……


母亲追了上来,手里端着一碗饭。她还没站稳,我的屁股已经挨了好几巴掌。


我捂着屁股,大声申辩:妹妹走得太慢!


“走得慢你要等她!你是姐姐!”母亲把饭碗塞在妹妹手里。


“霞儿太喜欢哭了,别人还以为我欺负她!”我继续辩解。


“啪!”我的屁股又挨了重重一记。


“姐姐就是姐姐,妹妹就是妹妹!谁教你直呼名字的!叫妹妹!”


“妹!”


“嗯!”妹妹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噙着泪花笑了。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和她之间的战争,母亲是裁判,我没有赢过。





家里买了黑白电视机,我和妹妹都喜欢看《红楼梦》。看不懂黛玉和宝玉之间的爱情,只喜欢看漂亮的女主角,尤其是她们的发型。


我对着镜子试过好几次,我的头发太短,怎么也梳不出电视里的发型。


我对妹妹说:“我给你梳头发吧!就像电视里面的!”


她的头发又黄又稀,仿佛被火烧过,母亲只好找人给她剃了两次光头。听说剃过之后长出来的头发,会乌黑发亮。


后来妹妹的头发慢慢长成了栗色,但还是不够浓密。上学了,母亲给她编着两个小辫,一直垂到背上。


母亲说:“痴人顶重发。苕宝(方言:傻瓜)的头发才多得吓人,我女儿聪明呢!”


她又说:“额前头发多,前半辈子苦;后颈窝里头发密,后半辈子苦,我的女儿命好。”


妹妹搬了小板凳,坐在我面前,靠着我的腿,一手举着扎头发的橡皮箍,一手拿着梳子。


她的头发还像小时候一样细,软软的。刚拆散的头发,梳不顺,我一用劲,她叫起来:“哎哟!好疼!”


我把梳子塞给她:“再喊疼我不给你梳啦!”


“那我自己梳顺了你再给我梳啊?”妹妹自己梳着,绞在一起的发尾,几乎是撕扯着才梳透。她翘着嘴,皱着眉头,扭在一起的发丝,打着卷儿,缠在梳子上。


我把她的头发分成好几缕,编成辫子。本来想把妹妹打扮成古装美女,结果梳成了新疆女孩子。


妹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笑得很开心,说,姐姐梳的头发真好看。


母亲笑着说:“你早就要学着给妹妹梳头了,你是姐姐。”





母亲赶集回来,从兜里掏出几根麻花,递给妹妹。


还有一条崭新的裤子,给我的。


这是一条黑色和红色相间的格子长裤,前面有两个可以斜插的裤兜。我穿上,大小刚刚好,稍稍有点长。我看到班上有人穿过,很漂亮。


我穿着新裤子,在堂屋里走过来走过去,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使劲扭头,也看不到自己后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妹妹扁扁嘴,又要开始哭了:“妈妈你偏心,姐姐有新裤子,我没有。”


母亲笑了:“你不是喜欢姐姐那条蓝裤子么?要姐姐把那条给你。”


“姐姐的是新的,我的是旧的。妈妈你偏心,只喜欢姐姐。”她还不甘心,泪珠儿已经到了眼角。


母亲把她搂在怀里,说:“妈妈不偏心,过年的时候给你们每个人都做一套新衣服,好不好?”


我说:“妈妈还喜欢我啊,明明是喜欢你!每次我们俩吵架,妈妈都只打我骂我,你一次都没有!”好多年,好多次的冤屈,我终于找到机会给自己平冤昭雪了,我也想哭。


母亲把妹妹抱在膝盖上,把我拉过来。说:“妈妈就只有两个女儿啊,你们就像是我的两只手,我不可能偏心咯。”


“我是左手还是右手?”我问。


母亲摸摸我的脸,笑着回答我:“你是个左撇子,就是我的左手咯!”


妹妹笑了:“真好啊!那我就是妈妈的右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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