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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与伊有关的承诺

2020-09-24叙事散文青衫子
伊殁了。伊殁时我不在,不清楚当时的情景,后来听父亲偶尔谈起,轻描淡写地说,伊殁了,他帮着处理了后事,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伊的后事我不知道是如何处理的,父亲是如何“帮”的,以我对父亲的了解,在整个事件的处理过程中,他必定是起了主导作用,这种表现
  伊殁了。伊殁时我不在,不清楚当时的情景,后来听父亲偶尔谈起,轻描淡写地说,伊殁了,他帮着处理了后事,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伊的后事我不知道是如何处理的,父亲是如何“帮”的,以我对父亲的了解,在整个事件的处理过程中,他必定是起了主导作用,这种表现符合他的性格,也符合他一惯的行为习惯。基于对他的了解和信任,伊作为两个傻瓜之一,被纳入父亲照顾的承诺事宜。
  承诺事宜是伊的大女儿提出的。
  伊的大女儿小名叫“小喜儿”,年龄比我的父母小几岁,是我们本村的娃娃,早些年嫁到邻村,为人妇,为人母,撑起了一个家。我不知道“小喜儿”的名字是谁起的,或许会有伊的因素在吧。在我看来,“小喜儿”的面貌神态真的可以称得上是实至名归,她长脸削瘦,黄白面皮,两眼凹陷,眼珠溜圆发亮,右眼眉间有颗豆粒大小的痣,瘦鼻中分,面颊少肉,嘴大唇薄,开口三分笑,酒窝两腮翘,说起话来绘声绘色,整张脸都在动。
  我与小喜儿很少见面,但是对她的绘声绘色却印像很深。自从小喜儿的妹妹嫁到我们家族,小喜儿几乎每年春节都去我们家拜年,绘声绘色地讲些家长里短,偶尔遇到我,也会将我置于她的绘声绘色里,夸我长得怎样怎样,夸我给家里争气,父母脸上有光。对于这样的绘声绘色,父母很是受用,加上那些家长里短,无形之中拉近了彼此间距,在取得一些所谓的共识之后,将彼此归结为一类人。
  在每一次谈话将近结束时,小喜儿总是很自然地点题,声明要父母帮着照顾那两个傻瓜。对于小喜儿的这种请求,父母诺诺连声,言辞之间尽显“根本无须嘱咐”的意思。小喜儿的高兴也因此增加了几分,所以最后主客之间因礼物去留问题而发生善意的争执时,更显得理直气壮,不容推辞。在这样的礼尚往来中,父亲被照顾两个傻瓜的承诺拴得死死的。
  得承认,小喜儿是聪明的,否则便无法支撑起那些声势浩大的绘声绘色,也无法靠着软力量达到让父亲履行承诺的目的。对于小喜儿的这种聪明,我有些不解,无法将这种聪明的源头与作为傻瓜之一的伊联系起来。我是相信遗传因素的,对于民间传播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的说法有几分认同。如果这种相信在生物学意义上能站住脚的话,那么小喜儿的聪明又是源于何处呢?
  如果真如小喜儿所言,伊是傻瓜,那么小喜儿的聪明更大程度上来自于伊的夫家。对于伊的夫家情况我了解极少,近乎于零,只是隐约知道伊的夫家早年间是本村的大户人家,至于大到什么程度不清楚,听父亲说伊也是“享过几年福有人侍候过的”,即是有人侍候,那最低也得是个地主人家,不然也没有财力养闲人。如此说来,伊也曾经当过“主子”,有过可以差遣的“仆人”。那么小喜儿呢,不知有没有福气如伊一般当过所谓的“主子”,享受过让人侍候的福气。
  福气不知小喜儿享受过多少,但是晦气却是断断少不了的。以小喜儿的年龄,她和她的家庭必然经历了那场席卷全国的土地革命,作为曾经的“主子”被打倒,资财土地被充公瓜分,与曾经的仆人们一道成为新的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主子”,实现了所谓的平等。我没有经历过那场革命,对那场革命的认知多是通过史料书籍和影视作品,借助它们,借助作者的创造,那些所谓的主仆们得以走进我的精神世界,对我的观念产生过或多或少的影响。好在凡事都有两面性,都是辩证的。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一些被灌输的观念被慢慢修正,我渐渐有了自己的思想。正如我年轻时候从一本描述地主发家史的小说里所看到的那样,我知道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真相,虽然那种描述也有着主观的成分,有着作者的创造,但是显而易见的是,那里面所谓的地主并非一生下来就是恶贯满盈鱼肉乡里的“剥削者”,也是得以勤,失于奢,靠着自己的血汗劳作经历了几代人的积累,才因为土地资财的由寡积多而被定性为富农、地主。更为显见的是,在那种资本积累的过程中,他们非常看重知识,有了钱之后让子女上学读书,族人素质得以代代提高,所从事的职业都离不开教育成果的支撑。
  我不知道小喜儿是否读过书,受教育程度如何,依我对她的判断,她是聪明的,不知道这种聪明里面基因的成分和受教育的成分各占多少,伊的夫家对小喜儿的综合影响力有多大。我把她的这种聪明源头归结于伊的夫家遗传因素,借了这种力量,小喜儿将伊归为两个傻瓜之一,郑重委托父亲照顾。
  父亲要照顾的两个傻瓜一个是伊,一个是伊的小女儿,叫作“焕喜儿”或是“换喜儿”,我更认同前面一个称谓,显得文气些。从字面来看,“焕喜儿”更易让人理解,有焕发喜气的意思。这是好的,是人所称羡的。可是就是这个人所称羡的称谓后面,却恰恰联系着另外一种背道而弛的事实。
  对于这种事实,对于小喜儿口中的“傻瓜”,父母即使心下认同也碍于脸面而加以推辞,守着小喜儿的面说几句好话,以此削减“傻”的成分,这样双方显得略有些脸面。对于此等善意,以小喜儿的聪明是决计瞒不过的,她用加重的语气印证“傻”的事实存在,并继续跟进以无奈的神情,借此博取父母的同情,使父母对于履行承诺无可辩驳,不可推卸。对此,父母深深懂得,并且以自己的行动一天天践行着承诺。
  我见识过父母践行承诺的种种行为,也深深为这种行为后面的善意所感染。作为一种本无意求取回报的回报,“焕喜儿”也以自己的言行回馈着一种感恩。那种感恩是笨拙的,古朴的,有时是大声大气的说话,有时是不很得体的行为。我亲眼见她春节时候笨笨地给我的奶奶和父母磕头拜年,虽然表情有些慌怯木讷,但是每一下都承载着她的虔诚,那些虔诚毫无悬念地感染了奶奶和父母,虽然嘴上也笑说别磕了别磕了,可是心里是喜欢的,是那种掩饰不住的受用。我也曾亲眼见识家人对于焕喜儿的善意捉弄,比如问她过年买新衣服了吗,称肉了吗等等,在焕喜儿不得体的应答中博取一笑。对此焕喜儿从不恼,在她不甚灵慧的智商和情商里,这些人的玩笑都是善意的,她根本无须提防。这些善意与平时的善意连接着,比如帮她出出主意如何收拾屋子打扮自己,提醒她棉花该打药了,比如送她一件衣服或是一些吃食等等,一点一点的善意结合起来,冠以“宗族”的标签,纳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宗族观念里。这是焕喜儿的姐姐小喜儿所期盼的,期盼着同族人尽力照应自己的妹妹和娘亲,不要欺侮她们。
  其实小喜儿的担心并非多余,在世态日益炎凉的当下,两个傻瓜组合必然会承受着更甚于明白人的人情冷暖。更何况这种组合经历了两次嫁人之苦。
  有道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如果把伊与两个女儿的经历加起来,足以写一部戏。伊先是嫁到我们村,有了两个女儿,前夫殁了之后改嫁别村一个刘姓光棍,据说挨打是家常便饭。所以我据此猜想,两个傻瓜的成因或许与经常挨打有关。我没有见识过伊年轻时候的样子,不知道当年是如小喜儿般聪明还是如焕喜儿般傻,当我见到伊的时候,伊是以随女嫁夫的岳母身份来到我们家族的。什么样的人会收留这样的一对母子呢,能够收留一对傻瓜的人其自身素质和人生境况也可想而知了。这样的三个人在我父亲和小喜儿的撮合下成为新的家庭组合,前提是,父亲得答应要照顾好两个傻瓜。在父亲作出承诺之后,小喜儿与父亲几经谋划,终于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帮助两个所谓的傻瓜成功逃离,并且冒着对方打上门来的危险,知会了村里和镇上的人,以最快的速度领了一张结婚证,见对方无意追究之后,办了一场酒席,公诸于众,成就大礼。
  焕喜儿结婚的时候我在外地上学,没有参加她们的婚礼。从学校回家之后,特意去她的新家坐了坐。屋内摆设极其简朴,屋顶糊着报纸。门框两侧贴着喜联,无非洞房花烛鸳鸯齐飞之类的旧词。对于我的到来,焕喜极为热情,拿出糖和瓜子让给我吃,问我一些比如何时回家、何时归校之类的话。相对于小喜儿的聪慧,焕喜儿无疑是蠢笨的,这种蠢笨十分自然地统一在每分每秒的言行举止间,让人对小喜儿的“傻瓜”判断形成基本的认同和同情。
  那一天,我也见识到了伊。伊住在西间屋里,靠西墙垒了一个小炕,靠东墙摆着锅灶。屋里黑乎乎的,她躬着腰,一张黑红的脸隐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间或咳嗽。在得知是我之后,叫着我的小名,说正准备烧小米粥,喝小米粥去火,不能吃肥肉,勾痰惹得咳嗽。我看伊从一只小罐子里抓出一把米,搁进一只碗里,从水桶里舀出一些水来淘米,又舀出一些水来刷锅、加水、加米,点火,整个过程慢吞吞的,像一只亟待上紧发条的旧钟表。做完这些,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刚好播完。伊关上收音机,嘴里絮叨着刚刚听过的评书情节,虽然口齿有些不清,但是在我听来足以影响我对伊的判断,眼前的伊并非如小喜儿所说的那般“傻”。
  如今伊殁了,化为一座土丘,静静地安卧于村南田地里,没有石碑,没有标志,也没有傻瓜与否的世俗分别。伊的来去像一个深深的谜,在她的女儿们身上继续延续着,有时有解,有时无解。我能够明确知道的是,因为伊的来去,曾经诞生过一个承诺。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3-7-14 16:08 编辑 ] 如何,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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