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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我和天井里的女人

2020-09-24叙事散文王克楠
1.我的真实的生命应该是从15岁开始的,那年,我的个子不高,也不大,像是一个小萝卜芽芽。那年,我12岁,邯郸的学校整天搞革命,爹妈不愿意我小小年纪就去参与殴打老师的残忍,就把我送到挨近杀虎口的内蒙古乌兰察布盟的凉城县奶奶家。我住在奶奶家,村
    
  1.
  我的真实的生命应该是从15岁开始的,那年,我的个子不高,也不大,像是一个小萝卜芽芽。
  那年,我12岁,邯郸的学校整天搞革命,爹妈不愿意我小小年纪就去参与殴打老师的残忍,就把我送到挨近杀虎口的内蒙古乌兰察布盟的凉城县奶奶家。我住在奶奶家,村子外面有一片水,水的名字叫岱海。一群一群的羊在鞭子清脆的声音中踢踢踏踏地出了村庄,又在夕阳缭绕的时候回到羊圈。村庄不大,但是人均土地很多,贫瘠的土地,谷子和油麦种了下去,能不能有收成,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村里有很多愣子(当地人称呼智商缺乏的人),黑红的脸膛,见人嘻嘻地笑。愣子们一个个身强力壮,是下地干活上山放羊的好手。愣子多了,有一个好处,不好搞阶级斗争,县里面的工作队到村里发动阶级斗争,振臂高高呼“打到一切牛鬼蛇神!”,愣子们偏偏喊“打倒工作队某某某”,也许,愣子们的意识里,打倒在地上躺着休息是很舒服的事,弄得工作队哭笑不得,只要打行李走人。
  我的五叔是一个愣子,除了放羊,别的什么也不会做。尽管如此,四娘娘(四奶奶)也很疼他,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而且五叔不是天生的愣子,是为四爷爷去世哭丧的时候,他跪在棺材前大哭大笑不止。巫婆来了,烧纸请神,给五叔灌了两大碗鸡血,算是不哭了,也不笑了,就成了愣子。四娘娘继续央求巫婆破解,巫婆说,这个村每家每户隔两代必出一个愣子,命中的事,认了吧。五叔没有楞的时候,爱热闹,会唱“二人台”,唱到高潮处,杨树和柳树都会扭过脸听。愣了,不唱了,只会“啦啦啦”地招呼羊群。五叔不再凑热闹,见了人,躲着走。五叔只比我大三岁,他不躲我,和我是好朋友,他带着我去放羊,看蛮汉山里发生的那些新鲜事。奶奶说,你不要整天和五叔在一起,楞是可以传染的,把如果你传染楞了,我怎么和你爹妈交代?
  对奶奶的劝告,我不以为然。我一点也没有觉得五叔楞。我觉得五叔挺正常的,五叔知道许多人不知道的事,上知道天文,下知道地理;还知道天空飞的和地上跑的。只不过对一般人不讲,认为他们不够格。我显然是他的一个够格的朋友,他对我无话不谈。奶奶为了让我少接触五叔,给我找来了线装本的唐诗三百首,让我背诵。我说,奶奶,咱家太热,我去小树林读——结果穿过小树林就上山找五叔去了。在山上,我也教五叔读唐诗,“天上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五叔很快就背会了,但是“天”和“地”是颠倒的,他总是读成“地上明月光,疑是天上霜。”无论我怎样给他比划,他也改不过来。
  2
  我和五叔认识半年后,就不怎样和他玩了,也不跟着他上山了。不是因为五叔不可爱了,而是我找到了新的玩伴。几乎每天晚上有一个神秘女人来到奶奶家里,穿过奶奶的房间,到里间屋和我玩耍。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她真的很温柔,她耐心地看着我摆积木(从邯郸带来的),把积木摆到高楼那么高。没有积木了,她就用手指点点炕上的枕头和褥子,就变成了积木。多么神奇啊,但她暗示我,我能见到她的情景不许说给奶奶。奶奶很厉害,总是能把祖传的驱邪宝剑,在屋子里肆意地挥舞,如果挥舞到神秘女人身上,那就糟了。
  神秘女人有的时候会带来一些花朵,姹紫千红,也不知道是什么花。奶奶在外房间纺棉花,嗡嗡嗡,神秘女人在我的房间走动,她能在窗台点明一盏盏煤油灯,忽闪忽闪的,但是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很温和地告诉我,小孩,我是被红太阳吃掉又吐出来的人,你不要看清我,看清了,你会被融化。她还说,我有过一个儿子,和你差不多一样大,被一个男人领到了上海,那个地方火红一片,我进不去。我说,我不能给你当儿子,我的爹妈都在银行上班,过了运动后,我还是要回到邯郸上学的。女人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只是指导我搭积木。突然,奶举着驱邪宝剑进来了,说,楠子,你给说话?我说,没有啊,奶奶,我读唐诗。奶奶说,听到敲门的声音,如果不是我,千万不能开门。妖气会带走小孩的。说罢,举着宝剑在房间挥舞了一阵,女人,那个可怜的女人突然变得个子很短小,藏在长凳的下面簌簌发抖。我不敢去救她,如救她,她就暴露了。
  奶奶闻闻房间的空气,叹口气,出门了。女子立即像烟一般消散了。过了一天,神秘女人又来了,轻轻地,一阵风,屋门再严也无法阻挡她的脚步。她轻轻穿越奶奶的房间,到了我的房间。我住的这个房间是大姑出嫁前住过的,长条屉上有梳子和梳头的镜子,女人每次都要先轻轻地去镜子前梳头,她长长的黑发,油亮亮的,有的时候还插一朵小小黄花,很可爱,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见过这般美丽的头发。她的头发虽然很飘逸,但从来不许我触摸,我去触摸的时候,她像风一般飞离我3米远的地方。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她一定很专注地看着我,看着我这个还算清秀的小男孩在玩积木。
  神秘女人说话很好听,比我妈妈粗嗓门好听多了。她晚上找我玩,也不总是看我搭积木,也很我一起唱儿歌,不是《我爱北京天安门》,也不是《地上有个螺丝帽》,她唱给动物和植物的。动物的有小老鼠、小猫、小兔子等,植物的,有菊花、丝瓜花、西红柿花、梅豆花等,我问她,你种过地?怎样你的花都是蔬菜花啊?她不回答,只是朗朗上口地诵读“梅豆花,井边开,黑夜梦到姐姐来。姐姐爱吃细箩面,套上小驴磨三遍,粗箩筛,细箩掸,拿起赶杖一大片,拿起刀来一条线,下到锅里嘟噜噜转......”她读得很陶醉,好像她的姐姐真的来过。我问她,你有姐姐吗?很想你姐姐吗?她说,姐姐不在了。我问她,怎么不在的呢?她说,小孩,不给你说了,说了,怕你做恶梦。奶奶在外间屋纺棉花的声音停了,神秘女人赶紧变小,藏在凳子下面,不过,这次奶奶并没有进来,她又来到了我身边。
  我问她,你会变出钟表吗?她问我什么钟表?我说,我家墙上挂着一个大钟表,被工作组的人没收了。她说,楠子,你等一会。说完话,立即烟一般消失了,不一会,就飞回来了,说,楠子,你看看墙上。哈,我噻,那口被奶奶念叨了几百遍的古铜色的大钟真的回来啦。大钟挂在墙上。只是没有滴答滴答的钟摆声音。我说,想听钟摆。她说,钟摆响了,你奶奶会进来的。我不再作声。她可能看到我生气了,就飞到了表盘里,把时针放到手里,像是陀螺一般嘟噜噜地转,神秘女人还能表的上沿跳舞,用脚尖着地,跳着。像是一朵鲜花,真好看!再看看学校那些跳忠字舞的人啊,丑死了。
  神秘女人每次晚上来的时候,会携带着那口钟表,走的时候,会带走,她害怕奶奶发现了蛛丝马迹。
  3
  在内蒙古的凉城县乡村,一些有“特异功能”的人被称作“明眼”,扮演着请神捉鬼的事情,男人被人称作神汉,女人被人称作巫婆,这些人容易被人诟病,却是乡村生活里不可缺少的。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在奶奶家躲避革命的时期,无师自通地成了“明眼”,我一下子可以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时间久了,我有点喜欢神秘女人了,她来一次,我的生活就丰富一次。绝对不跟五叔上山放羊了,开始喜欢捏泥人——这和神秘女人有关。她多次来到我住的房间,手心里站着泥人,长胡子的,不长胡子的,很好看。我去抢她的泥人,她箭一般飞出好远,我朦胧地知道她喜欢她手里的泥人。一个人喜欢的东西是不可以送给别人的。于是,我就自己捏泥人,不是放到手掌里,而是摆在奶奶家的北墙根,晒太阳。太阳光就把泥人晒得石头一般坚硬,但泥人表情呆板,只有下过一场小雨,或者是经过早晨的一场露水淋浴,泥人才显得鲜活。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鲁迅先生也有一个大院子,百草园。我喜欢和院子里的草玩,看它们歪歪扭扭地跳舞;喜欢和院子里石榴树玩,看她们在五月开出极红的花朵。更多的时候我和我捏的泥人玩,泥人比真人要文雅,不会打人,也不会骂人,更不会开批斗会、戴纸糊的高帽子,整人。我从岱海边挖一桶胶泥回来,就开始放手捏泥人,个子高的,个子低的,戴帽子的,光头的,还能捏武器,如捏坦克、大炮、飞机(当时不知道武器是用来杀人的),还捏出了军队的营长、师长、军长。村里有一个从国军起义的残疾军官,他拄着拐杖来到了奶奶家看了我的泥人群,说,楠子,你捏的泥人怎么像国军呢。捏泥人给我的少年生活增加了很多乐趣。我喜欢神秘女人给我打手势,她指一下窗外,我知道,她在暗示窗外的泥人已经鲜活了。
  神秘女人会做很多事情,也不是万能的,她也有解不开的扣。奶奶对神秘女人是警觉的,因为村里很多家在这段时间“闹鬼”。神秘女人来的次数多了,房里的味道就和平时不同,奶奶悄悄地守株待兔。在我正和神秘女人玩耍的时候,奶奶就突然宝剑出鞘,穿着裤头跑到我的房间,满世界挥舞,嘴里大骂,狗日的,我看见你了,你别跑,你来一次两次就绕了你了,你整天来,你想害死俺家楠子啊?我把你狗日的碎尸万段,让你不能再生。当时,我不知道再生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人的生命可以轮回的。
  看到外奶奶暴怒了,神秘女人就哆嗦了,害怕了,她甚至忘记了她是会飞的。她在我的房间里躲来躲去,逃避那飞龙一般除妖宝剑。一次,居然躲避到我的被窝里,还是被超级强大的奶奶发现了,扯开我的被子大声地斥责,神秘女人就变成了一只猫出溜一声跑了。她神秘的样子,别人是不会看到的,但是她变成了猫的样子,外祖母看到了。第二天,奶奶就找人给在呼和浩特的爹妈捎信,把这个宝贝孙子送回河北姥姥家吧!
  4
  我在奶奶家玩得很好,不愿意回姥姥家,但是妈妈来接我了。先坐马车到了呼和浩特,又坐火车到了北京,在北京签字倒车,当中有点时间,妈妈带我看故宫。故宫里有满清皇帝用的钟表,钟表里有机械小人儿,每过一个小时都要扭着屁股走出来敲钟。妈妈看得如痴如醉,我说,妈,这个钟没有奶奶家的钟好。妈妈瞪我一眼说,胡什么啊,这是皇帝用的钟!我不敢吱声,心里却是不服,皇帝的钟表就一定比奶奶家的神奇钟表好吗?
  那个时代,铁路上跑的最快的火车也慢得要命。我和妈妈坐着摇摇晃晃的火车,终于晃到姥姥家了。姥姥家旁边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小桥,不叫外婆桥,叫做沁桥。我和妈妈走过沁桥往北200米,就到了姥姥家。姥姥见到我很高兴,说,这孩子到了奶奶家住了大半年,长结实了。姥姥的手像是大钳子,摸我脑袋的时候,我不由地条件反射一般,打哆嗦。妈妈问我,楠子(我的乳名),你不舒服吗?我说没有,其实我是看到了姥姥挂在门后的那条麻绳,从8岁到了12岁,至少挨了八次抽打了。妈妈在内蒙的工作忙,也是被造反派监管的对象,她跟组织请假送儿子,只有五天的假,来回路上要用四天,所以,在邯郸睡了一宿,急急地返回。
  妈妈走后,保护我的人就没有了。曾经熟悉的街道里的孩子们也生疏了,没有人和我玩。我就在家里捏泥人,或者搭积木。一天晚上,刚刚打开装积木的盒子,神秘女人一下子冒出来了,站在积木上伸伸懒腰说,楠子,你也不早早打开盒子,把我憋死了。我说,你怎么能跟着我回姥姥家呢?姥姥比奶奶厉害呢。神秘女人并不管我说什么,还是伸懒腰。可是姥姥在外间屋感觉得了什么,我收了积木,早早关灯睡了,姥姥没有喊醒我,只是第二天问我说,楠子,这房子昨晚来了什么东西吧,她特地把那个神秘女人唤做“东西”。外祖母什么也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神鬼不怕。我就嗫嚅着,不敢说有,也不敢说没有,外祖母也不深究,她好像听我妈妈说我在内蒙古奶奶家成了“明眼”。
  神秘女人显然是害怕姥姥的。她白天从来没有来过一次,只是晚上来。来了也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跳舞,悄悄地在房间呆一会,就飞走了。当时,姥姥家很阔大的五间北房里,房子里有我,姥姥,小表姐,还有迎门的八仙桌。小表姐比我大三岁,但她傻乎乎地什么也看不到,只会殷勤地给我梳小辫,把我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样,有一次,她去镜子前梳头的时候,看到梳子湿乎乎的,大喊外祖母,姥姥,姥姥,梳子出汗啦!外祖母并不理会她,继续坐在凳子上纺花织布,小表姐喊了一阵子,自然没有劲了。我窃喜,傻妮子,进了房间就梳头,是神秘女人每天必须的功课呢。
  我喜欢神秘的女人来,她来了,我才不孤独。我是一个非常文静的男孩,而街筒子里住的孩子大部分是野孩子,像是土匪,我和他们玩不到一块。我喜欢一个人玩,这个时候,神秘女人就常常来。她很尽心地陪伴我,好像我是她的儿子一般。她也再没有说过回上海看儿子。我玩累时就说,你走吧,我要睡了。她就像侍女一般轻轻地飞走了。姥姥没有文化,也没有祖传的除妖宝剑,但她烧红的火柱比奶奶更厉害。神秘女人真的害怕姥姥,见不到神秘女人,我就觉得寂寞。但是我不敢说给姥姥,只说给自己。神秘女人再出现的时候,也不像过去那么轻松,显得有一些沉重。我玩积木,还玩新的玩具——跳棋,圆溜溜的玻璃球,好玩得很。我和神秘女人玩跳棋,神秘女人却不配合,显得精力不集中,她肯定有什么心事了?我小,猜不出来。我问她,我是不是不能经常见你了?她点点头。我说,想你的时候怎么办?她指了指炕角墙上的四屏画,哦,原来她是可以藏在四屏画里的,我默默点头。
  5
  神秘女人不常来了,但是家里来的“客人”渐渐多了。依稀可以听见姥姥向他们介绍自己的外甥(就是我),说,这个孩子很神的,从奶奶回来,大变样了,他什么都看得见。我真的什么也能看得见,尤其是看女人,好女人身后都有一条绿的影子,坏女人有一条红影子。但是我不敢说,说了,姥姥会用门后面的麻绳抽打我。
  神秘女人来的少了,有一次,居然两个月没有找我玩,我就往姥姥住的堂屋的背墙上看,看四屏画。当时.邯郸的机关学校工厂运动搞得厉害,街道倒是稍微松一些,除了家家户户正屋的正对门要挂主席像外,一些老户挂些年画(其中有四屏画)并没有人强制摘下,烧掉。姥姥买的四屏画有几年了,挂在墙上,因为冬天烧的是煤火,四屏画已经被烟火熏得发黄了,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张黄纸。四屏画画得全是戏文,一张是打渔杀家,一张霸王别姬,一张是天仙配,一张是赵氏孤儿。这四幅画,没人注意的。我注意了,神秘女人让我注意它,我就在夜晚注意它,它真的神奇地活了。我只要想神秘女人了,四屏画上的戏文就活了,锣鼓铿锵,人来人往,好玩得很。为了看四屏画,我把自己的被子抱到姥姥的大炕上,说一个人在里间屋睡觉害怕。在大炕上,只要外祖母下炕撒尿或者做别的事情,有了动静,这些戏文里的人和锣鼓立即停止。外祖母入睡,四屏画里的锣鼓点子又响了起来。
  16岁前的我,毕竟是个孩子,会看到很好玩的东西,也会忘记一些东西,其中包括忘记神秘女人。四屏画上的戏文是变化的,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有人间的,也有天堂上的,我乐此不疲地看着很入迷,渐渐忘记了神秘女人。可是神秘女人倒是自己出现了,她穿了绿色的大氅,好像远游前来向我告别。她像仙女一般在我家的大房子房顶游动,最后,向窗外指了指,我知道,她是向我指引一个什么地方,那里即将发生灾难。我就跟着她走,没走多远,实际上就是我家老房子房子西面15米的水井边,她在井沿做了一个手势,就悠忽不见了。
  第二天早晨,我对姥姥说,水井要出事了。姥姥是相信我的,就说给了街道主任,街道主任就派了三个人看着水井。三个人看了三天水井,也没有出啥子事,就麻痹了,人就找地方喝酒去了。还是出事了,一个被定名为走资派的厂长跳进了这个后园的这个井,这个井的井筒子很宽,大井套着小井,大井直径3米,小井直径1.5米,走资派跳下去就后悔了,额头上划了一个大口子,哗哗地流血。他从小井爬到大井井沿上,在井里大喊救命!我的小表姐是超级耳朵尖的,她听到后园井里有人呼救,说给姥姥,姥姥到井边一看,果然有人,立即找到街道老主任,老主任找来四五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把这个跳井自杀又后悔的人拔了出来。费劲八咧地把这个倒霉蛋拔到井沿,老主任顺手就给了他两耳刮子,斥责道,你他妈的到哪里不能死,偏偏污染这一井水!
  姥姥可怜这个走资派,从家里取来一条干净的毛巾,给走资派把脑袋上的大口子包扎了,像裹着一个血葫芦。老主任按照走资派说的地址,派人把他的家人叫来,找了一辆排子车拉走了走资派,然后,马上组织街道里的人淘井,换水,点鞭炮,驱除邪气。走资派的儿子颤巍巍地送来了香烟、水果、肉票,算是谢了救命之恩。街道老主任来到我家里,给外祖母送来了一张肉票,说,你们家楠子真的是明眼,要好好保护的。
  6
  姥姥猪的家是一个城中村,从村庄往西二里就是潮湿的麦地,潮湿的槐树,潮湿的打麦场,潮湿的树荫。黄昏和巷子。麦地有一口井,井水清幽,像是大地的眼睛。当时运动已经很厉害了,不断有人跳井死亡。我担心神秘女人也会跳井的,虽然她不是一般的人。我不知道那口井里有没有她的儿子。我只是知道她想念上海的儿子。一天我竟然百日做梦,梦到许多云朵掉进了井里,井里的空间立即显得拥挤了。
  我很心焦,真的担心神秘女人会掉进井里。她是一个好人,如果她掉进了井里,别的受到煎熬的人就不会轻易跳井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墙上的四屏画,四屏画并不动,丝毫找不到神秘女人的踪迹。四屏画不动,整面墙壁像是戈壁荒野。清晨,晨曦来到了姥姥的堂屋,明暗交错在一起。我想去找神秘女人了,就来了麦地里的井边,看井水在井底哗哗哗荡漾,映着天光,并没有神秘女人的影子。姥姥肯定是知道神秘女人经常光顾我家的,她对神秘女人是不欢迎的。每到夜晚,姥姥的声音就会严厉地斥责神秘女人,声音就会比平时高许多分贝。可是今天,一向严厉的姥姥变得慈祥了,说,楠子,别想不开,好人会有好报的。
  姥姥一向严厉,甚至暴戾,在我的记忆里,她仅有一次是央求我帮忙。我能帮什么呢?1967年春节前两天,我家的饺子连续三次被毛神鼓捣走了,晚上,整整一篦子水饺,听到呼啦一声就全看不见了。门子还关得好好的,不会是猫,也不会是狗叼走的,当然也不会是老鼠,老鼠不会飞檐走壁,能干这件事情的只能是——毛神(毛神是河北一带的民间传说),毛神就是指能把东家的东西鼓捣到西家的神,尤其到了春节期间,毛神十分活跃,走东家,窜西家。有的人家煮饺子,煮到锅里,就如倒进大海里,瞬间不见了。有的人家并没有往锅里下饺子,锅里的水就开了,就有蒸汽了,就有了饺子在热水锅里活泼泼地转圈,就等着你下笊篱捞水饺,主人往锅里下了笊篱,可是怎么也捞不完.....这件事只能心里默默感谢毛神,但不能说,一旦管不住嘴巴说,“咱家的水饺怎么捞不完呢?”立刻穿帮,锅里的水饺即刻逃得无影无踪,你即使往锅里放再多的水饺,也会全部逃跑。
  毛神弄跑了我家的水饺,真的是可爱又可恨。我受到姥姥委托,去找神秘女人,但她很久没有来我家了。晚上,墙上的四屏画动起来的时候,我就托戏文里的人找神秘女人。那些戏文的人本来活蹦乱跳的,听到我招呼他们,立即一脸的木讷。可是,这是姥姥唯一一次“求”我办事,我不愿意让她失望。过了两个晚上,神秘女人还是来了,她飞得很慢。她好似知道我有事求她,她带我在屋子里转了三圈,然后来到了院子里,在院子里大槐树前消失了。
  第二天我说给姥姥,姥姥,你就给院子里的大槐树烧香吧。姥姥显得很乖,虔诚地向大槐树敬了香,院子里安静了,树叶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月光上来的时候,像是大海,海浪涌到了我家院子。对面是工厂是制造毛主席像章的,哐当当,哐当当,巨大的冲压机挤压着模子,像章就神奇地制造出来了。当时,谁不小心把纸的毛主席像溅上的油点,就会被称呼为“反革命”,我想,那台的冲床应该是最大的反革命,它哐当当、哐当当每天把毛主席的头像压迫了多少次啊?那几天,制造像章的工厂很安静。全厂工人突然在同一时刻得了疟疾,每个人不停地发抖,并且不停说几个字“我有罪,我错了。”可是到底是谁又罪,谁错了呢?
  姥姥向大槐树敬香以后,我家的外间屋再没有发生水饺被毛神鼓捣走的事情。更为神奇的是,有一次,姥姥本来捏了一篦子水饺,第二天变成了两篦子。姥姥立即把意外增加的那篦子水饺煮熟了,吃,告诉我们,谁也不许声张。小表姐一脸的疑惑,我暗暗发笑。姥姥没有说话,马山去大槐树前烧香,还愿。更让我高兴的是,姥姥不怎么暴打我了。门后的绳子使用的概率越来越低。尤其是姥姥因为户口上标的是地主成分,被街道造反派逼迫着扫大街后,她就更不会打我了。我觉得姥姥很可怜,但不知道该怎样帮她。我很想找找神秘女人,神秘女人基本失踪了,墙上的四屏画也很久没有动了。有一次她来了,头发很乱,我想,她该在梳头镜子前梳头的,但她没有,而是在八仙桌旁的镐铑椅子上坐了一会,就往外走,我紧跟着她走。她走到我家房西18米的一棵粗壮的椿树旁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我告诉外祖母说,那棵椿树要出事了。外祖母去找街道老主任,老主任就找已经当权的造反派,造反派说,封建迷信,罪加一等!他们要开斗争会,给我外祖母黑五类分子的帽子边又加了一条——巫婆分子(成为六类分子)。我为外祖母感到冤枉,并不是她能看到什么东西,是她的外甥楠子是明眼,能看到。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椿树安然无恙。外祖母叹了一口气,意思是楠子你的“明眼”功能是不是不灵验了,姥姥只能挨斗了。不知道过了第几天,大概是姥姥被斗的第六天吧。小表姐是她们学校毛泽东思想宣传队队员,她清晨五点要到学校排练革命舞蹈《北京的金山上》,刚出家门,还没有走到椿树前,就中电似地退了回来,回到家,用杯子捂着头发抖,一句话也不说,姥姥开始骂她,学校让你进步,你往家里跑,懒虫啊!可是,一向能言善辩的小表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自己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哆嗦着。姥姥预感到发生了什么事,一向不怕神鬼的她披衣出门,刚出门,就听到街道里有人喊,有人上吊了啊!两个人在椿树上上吊了啊——,两个人啊——喊声很凄惨,声音飘得很远。
  在河坡老街,我姥姥是女人中胆子大的,她领着我去看在椿树上吊的人,真的是两个人。这两个人吊在树上并不可怕,没有吐出长长的舌头,年龄也不算大,一男一女,都戴着眼镜,像是很有学问的人,两人脸对脸,不像是到了阴曹地府,而是像面对面谈心,或者谈学习毛主席著作后的心得体会.....可是俩人为什么走这条路呢?街道老主任来了,立即指挥着人,想从树上卸下这两个人。造反派头目来了,粗暴地拦住了老主任,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两个人居然吊在一颗树上,显然是对于党对人民的挑战!孰可忍,孰不可忍!这些人一直闹了一个多小时,一直到公安来了,才卸下来。公安说,如早点卸下来,或许还有救,现在不行了。
  7
  不久,传来了不好的消息,我们学校的冷老师跳井死了,就在麦地里的那口井里。我有点埋怨神秘女人,你不是藏在井里保护那些想跳井的人吗?可是,不该死的人一一先后死去了,沁河流在村庄身边,河道里的水汽可以把人带入恍惚:芦苇,蛙声,菱花......美好的东西可以终止。那个时候,到处是红色的海洋,在我们那个街道里,虽然居民显然还没有那么革命,他们遇到无法解脱的事情,总是借助于神。可是街道里的巫婆被撵走,回她的老家山东冠县了。姥姥的院子是河坡老街院子最大的。邻里都知道大院子里的孩子天生“明眼”,看灾看得准,往往躲避开造反派的眼睛,找到姥姥,请我去看灾。这天,有一个也是当姥姥的人找到了我的姥姥,想为她的外甥驱邪,我的姥姥推辞说,一个小孩子能看到什么呢?现在革命了,不兴迷信了。
  可是那位老人就一趟趟地往我家跑,央求姥姥说,大姐,就让楠子帮帮俺吧,俺家有邪气,打针吃药都不管用,外孙子三天水米没打牙了,救救俺吧。我姥姥虽然嘴冷,心很热,就答应试试。嘟囔着,一个小孩子能看到什么呢?领着我来到她家,我当时看到这位姥姥的老伴,白胡子飘飘的,见我来了,立即下跪,毕恭毕敬。我俨然成了神仙,心里很好笑,但不敢笑,笑了,姥姥就会在夜里用绳子暴打我,所以我一定要憋住笑,装作十分认真的样子。可是,我能做什么呢?只好围着这家生病的孩子床边,转圈,正三圈,倒三圈,这是神秘女人教给我的。大部分时候,转圈过后,闭住眼睛,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兔子在狂奔!我用手指头去追它,它跑的速度绝没有我的手指头快。我用手抓住了它,它老实了,不动了。我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坐着了,而是站在床的另一个方位。我就煞有其事地告诉人家说,这个位置有事。于是,那户人家就在我指定的地方烧香磕头.....一般情况下,病人就会从昏迷中醒来。
  于是,一个个有病的孩子在我的“神通”下转危为安,姥姥和我在街道里得到了敬重。当然,这一切都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不敢让造反派知道,知道了,外祖母就会再次被批斗。后来,这样的危险自动消失了,起因还是那户人家,不是那个孩子又病了,而是那个孩子的弟弟,住在另一个城市的父母家的弟弟。就这样,姥姥陪着我,坐火车来到那个离邯郸不到100里的另一个城市,看到了那个奄奄一息的病孩子。从大人们说的情况看,这个孩子得的是大脑炎,医院说没有办法了,从医院回家,等死。我也很想帮这个孩子,立即就开始转圈,正三圈,倒三圈,然后闭住眼睛,可是怎么也看不清那只熟悉的兔子!我想伸出手指追兔子的影子,但怎样也抓不住!我累得我满头大汗,睁眼,自己并没有移动方位,还在原地方坐着。
  那家大人急切地问我,楠子,在哪个位置上香?我嗫嚅地说,看不清....看不清.....看不清。姥姥也很着急,让我再转圈,正三圈,倒三圈,还是看不清!这是很丢人的事,因为楠子的“明眼”突然失灵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在我坐过的方位设坛上香,一点也没有管用,过了几天,这个得大脑炎可怜的孩子病死了。后来,这家人家肯定把我“明眼”失灵的事说给街道的人了,街道里的人家几乎全部放弃了对我和姥姥的敬畏,有的甚至开始鄙夷我了。他们家的孩子可以大胆地称呼我为“地主羔子”了,我很委屈,神秘女人说我的“明眼”可以到16岁,可是为什么才15岁就失灵了呢。
  我突然认识到自己已经从一个神秘世界走出来了,那个神秘世界虽然充满了美好,但不是我的世界,我在现实世界需还要做许多事情,而不是单纯地依赖一位至今无法解释的神秘女人。我真的不知道那位神秘的女人是谁,也不知道是幻觉,还是真实。这不是我能解释的,围绕神秘女人发生的那么多的事,只有姥姥知道,可是姥姥也于1983年溘然去世,如果她活者,至少可以为她的外孙“明眼”做个证明。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在16岁前看到一些成年人无法看到了东西,人之初,性本善,过了16岁,长大了,邪恶侵袭了心灵,本来该看到的东西就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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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3-6-24 07:4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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