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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米

2022-01-01抒情散文江湖一刀
很小时,就听说了那个讽刺城里孩子不知米从何来的笑话。记得那时,是颇有些不屑的讥嘲,暗暗地,就用上了刚从批斗会上学来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而现在,我也作了城里人,并有了自己的“城里孩子”;每次提了粮袋去农贸市场买米,当我摩挲着那些莹白、纤……
  很小时,就听说了那个讽刺城里孩子不知米从何来的笑话。记得那时,是颇有些不屑的讥嘲,暗暗地,就用上了刚从批斗会上学来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而现在,我也作了城里人,并有了自己的“城里孩子”;每次提了粮袋去农贸市场买米,当我摩挲着那些莹白、纤巧的小小米粒时,都禁不住涌起面聆母亲的感觉,一种泥味的情愫漫上心头,萦绕盘桓,久久不去。   作为穷苦人家的孩子,我熟知每一项农事的繁难艰辛。比如种植水稻,我知道,从种子到秧苗,只是这简单的一步,我的父母就要为之奔忙多少个春寒料峭的日子!   还在阴云密布,雪花张天时,母亲就开始在油灯下,一夜夜为来年的谷种操心了:她一粒粒地掂量着、鉴别着、遴选着,也似乎在抚摸着,暗暗地祈祷着,祝愿着;仿佛手中握着的,不是谷种,而是她最疼爱的即将远行的儿女。再过些时候,父亲就将卸下那身厚重的老棉袄,把那双硬茧密布的大脚,伸进寒凛彻骨的冬水田里,躬腰屈背,用犁耙、也用双手刨整出一垅垅苗畦,再洒上一层薄薄的农家肥。然后,选择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让那一粒粒被热汗和期冀浸湿的种子,从指缝间慢慢漏下。许多年后,在一首诗中,我曾这样写道:
                 
  那些娇妍的面孔,从劳作中   
  脱颖而出;在时光里渐渐美丽  
  而中间,必须付出的代价    
  是:一滴滴汗水,加一滴滴心血 
  再加上一份痴迷的热爱和忠贞
                 
  现在想来,那“痴迷”,不过只是因着让全家人来年吃上白米饭这样可怜的愿望──而人类,往往要为一些简单朴素的愿望,付出多么昂贵的代价啊!   秧苗渐渐长成,又须等水泡田。生我养我的那个小山村,土地贫瘠,水也异常精贵。往往,秧苗已经蓬勃茂盛,老天却依旧板着冷漠的脸孔,没有一丝要落雨的意思。节令不等人。此时,村人便会慌乱惶惧地四处奔走,祭庙告神,祈求老天开眼。有时不独大人,小孩们也要介入这种祈禳活动。事隔多年,我依然清楚地记得这样的情形:在黄土滚滚的乡村土路上,或酷热窒闷的坼裂晒坝里,一大群裸着身体的孩子,仰望着湛蓝悠远的天空,高声祈唱:“天老爷,快下雨,保佑娃儿吃白米!……”一遍又一遍,声音凄恻、哀婉、悲壮,令人每每想起,便忍不住伤感和怆然。   有时候,雨就真地让我们给“求”下来了。然后是欢欣鼓舞,群情振奋地泡田。然后是小心翼翼满怀柔情地插秧。然后是看水,薅草,施肥,捉虫,殚精竭虑地守护秧苗的生长。再然后,秧苗终于秀颀丰美,要拔节抽穗了,要扬花灌浆了。这时又要“晒水”(排出田里多余的水)。因为,若水太多,会影响稻穗接收阳光,成熟的谷穗,也不易“断青”(断除青色,即黄熟)。   这时节的稻田最激动人心。少小时候,我曾不止一次在秧苗抽穗、灌浆的夜晚,赤了双脚,走在涌满稻叶的田塍上。那真是美妙至极的境界:四周有不知疲倦的阵阵蛙鼓,绵长悠远的夜虫啼鸣和习习袅袅的温凉微风,和着我脚掌轻轻抚拍、叩敲大地的声音。我漫步着,聆听着,遐想着,像我父母一样,虔诚而老练地守望着水稻,守望着一粒粒白莹莹的米进入一穗穗谷壳中。那时候,水稻和我们对“米”的渴望期求,融汇在一起,共同承受着雨露的滋润养育,也共同承受着辉煌成熟前的孤独寂寞。   然后,是在某个晴朗的早晨,或阳光灿烂的正午,一株株腆着肚子的水稻,像怀胎十月的年轻母亲,骄傲欣然地接受着阳光的洗礼,也坦然自得地娩逸出我们的热切期盼。──没有风,没有雨,没有挣扎,没有血迹,也没有痛苦的呼唤和呻吟,但一切都在这神秘而自然的律动中,渐次分明地呈现了出来:没有一株独领风骚,也没有一株甘心落后;一穗又一穗,都团结成一片: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美邻着美,爱靠着爱,俨然亲密的弟兄姐妹,在黄澄澄的阳光里,默默挺立,俯仰生姿。   从播种、育苗开始,到插秧、护水、薅草、施肥、捉虫,再到拔节、抽穗、灌浆、刈割,再到脱粒、扬秕、翻晒、装仓──这,既是种植水稻的全过程,也是血汗艰辛谱就的劳动史。那从谷壳中绽出的一粒粒白米,既是我父母心血的结晶,也是我祖祖辈辈亲人的缩影。这些年来,每当我在城里回想起过去的岁月,我就恍惚看见那盈盈荡荡的稻田:那素朴的叶,挺拔的茎,饱满的籽实;我知道,它们都蕴藏了难以数计的血泪坎坷,和苦难艰辛。那一穗穗稻秧,也仿佛可以触摸的坚实希望,仿佛为那希望拜下去后,就不再起来的血肉之躯,更仿佛永远横亘在我喉咙里的咯血疼痛的灵魂──令我不堪触及,却耿耿难忘。   因此,就又想起那次看山里人欢庆丰收时的情形。三通鼓响后,所有人都端起一碗醇香的米酒,虔诚地高擎过头顶,在族中长者的引领下,一拜,二拜,三拜,然后齐齐抖向天空和大地,以答谢皇天厚土的福佑和恩赐──我被那古朴而神圣的的仪式,感动得直欲落泪。虽然我明白,自己已永远不能像他们一样全身心投入,魂魄俱清;但他们那种对天地的祈颂和感恩,那种对耕种和收获的欢悦咏赞,仍一次次地撞击着我的魂灵。   那个夜晚,我一直独坐在晒坝边。望着那古老的星空,望着那永远沉滞不言却有“大美”于人的旷野,和那永远纤净美丽的闪烁星子,恍惚觉得,一粒粒莹润圣洁的米在我眼前游动,在我脉管里轰鸣,在我心灵中欢唱,宕跌起伏,经久不息──我恍然间颖悟了自己与土地的永恒牵连和依托,并因此而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在淡淡的星月辉光中,我骇然发现:那泪,竟宛然一粒粒饱满的米,而我自己,也仿佛就是其中的一粒:是父母含辛茹苦孕育的,更是那片古老土地滋润承养的。在那一瞬间,我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原是和所有米粒般微小的生命扭结在一起的,我们之间,也有着永恒的维系与亲合。   写这篇文章时,田野又是春天。在这远离故乡的边地小城,在这洒满阳光和粉尘的校园里,我仿佛看见,父亲正扛了犁铧、牵着牛走向沉寂的田野,准备又一年的耕种。我没有问过讲台下的孩子,在他们朗读课文或演算习题的空隙里,会不会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的的天空,和天空下那方旷阔寂寥的土地,会不会关心关心那方土地上的节气、雨水和墒情。但我蓦地想起了许多年前听来的那个笑话,想起了我的“城里孩子”:他将永远远离土地,远离农事,远离水稻和其他农作物的栽培与收割;他偶尔也喊唱着我教他的祈雨歌谣:“天老爷,快下雨,保佑娃儿吃白米……”可那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凄恻、哀怨和悲壮,没有让人伤感、怆然的激荡和轰鸣──那么,他是否知道“米从何来”呢?他会不会也像笑话中那孩子一般,说“米是结在树上的”,或者说“米是从爸爸的粮袋中长出来的”呢?   我要告诉我的儿子:米不是结在树上的,而是结在农人的心血里;米也不是从爸爸的粮袋中长出来的,而是从你爷爷奶奶和祖祖辈辈先人在泥水里的摸爬滚打中长出来的。我要告诉他:你是农民的后代;在你身上,将透出一股永远也洗涤不净的泥土味、汗腥味和水稻味──你要热爱它们,就像热爱你的父母,热爱你的爷爷奶奶和所有祖先一样,恒久而坚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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