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边

　　为了看阳台里的朝颜几时开，夜里起来好多次，四点了，花儿还没开。打算过十分钟再探，不料睡着了，等我醒来已是四点二十了，朝颜早已半开。才发觉自己的痴，即便一直等着花开，也捉不准朝颜几时开呀。自然骗人的手段就是一个“渐”字，花儿领会了自然的秘密原则，任时间不留痕迹地流过花苞的拆展。天已渐亮，干脆到湖边走走。

　　沁凉的风吹拂湖边的柳丝，也拨弄槐树的花枝，还抚起一湖的涟漪。五点不到树上的鸟儿歌成一片了，草间的虫怕是吟了一夜的诗，此刻还在唧唧、唧唧，押着锡韵。花、鸟和湖连缀成句子，我站在句子中间，辨认鸟的音色、花的花形和湖的气息，想知道句子的真意。棕背伯劳是个独来独往的侠客，一大早就喜欢站在树木的顶端，吱嘎吱嘎地叫。伯劳自前额始那道宽阔的黑色贯眼纹，与头顶的灰色及颏的白色勾画出一张脸谱来，打眼一看，那不是《野猪林》里的鲁智深么，在树端“哇呀呀”一嗓子，林子里的鸟儿一片叫好。人听不懂又何妨？鸟是唱给鸟听的，人爱不爱听，听不听得懂，鸟们都拿婉转的歌喉和欢快的曲调慷慨地招待清晨。

　　湖边灌丛上的朝颜仰望着树端的槐花，计算着要爬多久才能爬上树顶去。有许多槐花却更关心地上的事情，簌簌落了一地。这株国槐是自然生长的，老早就立在湖边了，它知道湿地公园的筹建程序还没正式启动，否则它们这些土著植物很快会被剪除殆尽。湖边靠马路一带植下的夹竹桃开得如火如荼，原先长在那里的苦楝、乌桕都被刨了，槐树今年花开一夏，将来不知还能开几回。有许多石块从远方被搬来湖边，为的是不久要整饰湖岸，鹡鸰知道那是要限制湖面。湖边那块立着的牌子说：“此地水深，禁止游泳。”人给人提个醒，应该的；若那是对落日、鸊鷉和鱼，根本没有必要。人装扮湖，不见得爱湖。水面若是造上九曲桥，还要安几座亭，对湖面的限制虽不为过，但到了晚上，桥上霓虹灯的光在水面也折叠出一架炫目的九曲桥来，八角亭的影子倒立在水面闪闪地晃。没人说严重违反了自然的原则，但绝对跟湖里的水族过不去，那时湖边的柳也会受到地灯彻夜的照射，岸上也难得安宁。护城河那边的夜景就是个证明，那一带的空气到了晚上都被灯光吵炸了，连旁边的居民看多了也刺眼烦心。我忽然弄懂了那个句子的真意：自然生死自负。人只能适应和利用自然规律，人的观点对自然不适用，再说自然从不买人的账。比方柳依恋湖，湖许以柳丝结绳记事的诗行在岸上纵向排版，哪管现代人习惯横向阅读。可见人为自然担忧比马戏团里的小丑还要滑稽，如果不是人不当而强硬地介入、无节制地排污，河流湖泊哪会变臭，也轮不到人来做善事似的治理污水了。

　　香蒲安安静静地立在水里，有几只黄蜻笔直地垂挂在蒲叶上，安详得跟蒲棒一样，仿佛是蒲草上生就了的。远处稀疏的苇秆上有些燕子在开会，偏偏有一两只不够绅士，飞离了会场，去点水。一只白鹭悠闲地在浅水里看着湖，若鹡鸰也加入，湖更被搅得不宁。鹡鸰懂得湖想跟日头交谈，便波浪式地向远处飞去，鸣声随着身姿的起伏，高高低低，渐远渐细，最后跟湖上迷蒙的水汽一起模糊起来。

　　杜鹃总爱面北而啼，背着阳光，心境哪得晴朗，一声声哀怨，一声声啼，要烦死湖边看风景的人，也烦死刚刚露面的日头。昨日黄昏日头打湖的西边落下，彻彻底底洗了个澡，不留丝毫昨日的气息。日头还要再睡会儿懒觉，先遣了霞将湖面天空树木都镀上暖色，自己才肯露面，惊得那只白鹭飞向远处。日头关爱湖，总将热情溶释些在湖面；湖敬爱日头，从日头那里学到不眷恋过往，一直就保持雁过而潭不留影的节操。日头常跟湖谈心，谈及的道理，湖自然理解得透，把握得准。比方昨日的晚霞落在湖里，霞光云影随着昨日那一页早被湖浪翻过去了，如果湖没有这样的胸襟，青山碧树的影要留，飞鸟的影也要存，湖水早就像所有的颜料调到了一处，脏得不成样了，哪来澄澈清明。湖学到并运用的为水之道，连人也感觉出一些，譬如“上善若水”便是湖学成的证明。

　　槐树的圆锥花序顶生，爱登树顶的棕背伯劳一跃上槐树，总站在槐花里。伯劳有心跟槐花交谈，槐花似乎无意应答，转头跟风谈，风又不见得懂，斜掠着身子刮向柳树那边去，留下槐花满脸尴尬，冷不丁跌落湖面。水里的翘嘴鲌争着餐落英，享用起早餐来，水波一个个荡开去，湖面便打开了一扇扇小窗，让人联想到湖的静水流深。若没鱼来食，湖水便载落花一程，而不挽留落花，但湖水教诲落花，身为漂泊者要守得住孤独，若漂泊者为理想献身，湖水便负责收拾烈士的遗体。湖水不会耽溺于身外之物，洗涤别人时，也不忘洗涤自己，每天都将获得的认识离心沉淀，将不成熟的思想进行碎片整理，每天保持最大容量接受新的事物。

　　两个老人在湖边遛鸟，笼中的鸟居然有心情叫，或者是在抗议也说不准，人听不懂，还口口声声夸它们叫口好。树上的山雀由着性子在树枝上撒野，鸣声嘹亮而顽皮，似有七嘴八舌在鸣，若有七八只山雀立在枝头齐鸣，还不得淋你一身音乐雨。一只鹡鸰飞来水边的石头上，我想走近些，鹡鸰尖叫着落荒而逃。我从头顶直愧到脚底，除了和曾养过的鸽子亲近过，连麻雀也不睬我。
　　天籁中水声和鸟声最好听了，但人们总不能为了听泉在家造泉，造滴水的溶洞也不现实，所以人们只有把一些鸣禽禁在笼中了。幸亏我们拿不起日月光，那是上天设置好了的，若人人都收藏起日月光来，世界立马进入末日。还是什么都不取才能像晨风一样清爽，就让鸟在树上歌唱，让花儿由枝头谢去，让蒲棒在水上老去，让湖泛着天然之波。六点多了，我该回家劳作了。
　　我向家走去，回头看湖时，花树在岸上，蒲草在水里，一只尾巴上下摇晃的鹡鸰立在湖边那块石头上。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