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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那个叫四十八的人走了

2022-01-01叙事散文刘彦林
周末回家,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个噩耗——四十八“殁”了。我的心顿然锥刺般地痛起来!
自从父亲因腿疼病辞了那份看大门的活,我对与村人有关的事知道的越来越少。此前,父亲在我那儿吃饭,顺便捎来村子里的一些家长礼短,我也从中捕捉到许多来自故乡的消息。诸……

周末回家,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个噩耗——四十八“殁”了。我的心顿然锥刺般地痛起来!


自从父亲因腿疼病辞了那份看大门的活,我对与村人有关的事知道的越来越少。此前,父亲在我那儿吃饭,顺便捎来村子里的一些家长礼短,我也从中捕捉到许多来自故乡的消息。诸如,谁家儿子娶了媳妇,谁家给孙儿吃满月酒,谁家新近接了一辆轿车……这是一些令人欣喜的事。也有谁个得病住院,谁家儿子不孝打骂娘老子,谁的爹谁的娘腿疼没法下炕,以及哪个人头一天还见过面的,第二天清早就听到人去世了……这又是一些令人沮丧的事。尽管很少回家去,我却对村里的事了如指掌——父亲是我和村庄的纽带。


这一次的坏消息,很有点令人意外——四十八无常了!怎么会呢?他比我年长不了几岁。说起这个人,我至今不知他的官名。幼时,听说四十八的母亲生下四十八的那一年,四十八的爷爷正好四十八岁,就给孙子取了这么个名字。平常时日,村里人喊他:老八!他不气不恼,答应的很响亮。但是,在那些不怀好意的人心里,他们眼中的四十八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巴”——老实巴交!

四十八的家庭景况特殊,导致了他的人生一开始就坠入不幸的深渊。我能记事时,就没见过四十八的爷爷奶奶。四十八的父亲,是个上门女婿,从汉族转入穆斯林。他的大名徐志茂,村人一概称呼:老徐!老徐个矮,人精瘦,说话细声细气。人倒聪明,头脑活泛,一个家什,若瞅上那么几眼,回家就能动手做出来,还挺像模像样。小时候,我们买过他用大铁钉打的剜刀;母亲还从老徐手里买过泥盘的灶炉,小巧,精美,利烟,好使。老徐也用爆米花机,赚过村里各家各户的小钱,用以补贴家用,换得柴米油盐。可是,老徐的懒惰病一犯,即使五黄六月收割麦子的天气,干农活还是不紧不慢的节奏,只在早上、黄昏下地割麦,中午人躲在屋里乘凉,把个家弄得不成样子,说家徒四壁一点也不过分。

四十八的母亲,我很少见过。即使上学的路上,仅有几次远远地瞥见,也没留下清晰印象。她人高瘦,常年穿着青色外衣,而且打满补丁。一次,我们去四十八家院子里玩,伙伴反反拿起一个木凳子装作要摔的样子,四十八的母亲开口说话,我才知道四十八的母亲是个哑巴。四十八的母亲身体羸弱,或许也有长期营养不良的因素,平时遭受腿痛折磨,行动十分不便,还经常遭受老徐毒打。我偶然发现,她几乎是用双手“爬“着出门,估计又遭到了老徐的凌辱。她的一生,主要是给家人做饭。由于老徐的懒,一日三餐真难为了她。然而,这么一个浸在苦难中的人,却在丈夫老徐无常后,过了几年较为舒心的日子。大概三年前,她无疾而终,走完了清苦的人生。她的命运,我至今想起心怀忧凄——她也是两个儿子的母亲,却没有享受到亲情的甘甜,更没有获得更多的尊重——这个哑巴,她的苦能对谁诉说呢?


四十八出生于1966年,属马,现年五十四岁——一个人鲜活的生命,已经被迫画上了终止符!在这样的家庭里,四十八没有机会踏进学校大门,自然成了一个睁眼瞎——斗大的字,他是一个也不认识。年轻时,没人瞧得上他的家庭,不可能娶妻成家,更谈不上什么立业。随着年纪渐大,四十八美好的青春年华丢在了风里,岁月的风霜已经在他的脸上,肆意涂上沧桑的印迹。翻过四十岁的那道坎后,四十八多数时候帮村里人干农活,混个饱饭,肚子是没有饿着,但没积攒下多少钱。再后来,邻村有个回民家丈夫突然暴病身亡,四十八有幸被招赘为上门女婿,事实上是承担繁重的田间劳作,从事没完没了的耕种碾打,是否享受过一个男人生活的乐趣,那属于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体。然而,好景不长,没过一年半载,四十八就被人家撵了出来,真实的原因也许是那个女人另有所谋吧。几年后,四十八又经好心人牵线,给城郊一个男人出了车祸的女人入赘。不曾想到,多半年后,四十八又遭遇了被人家拳打脚踢赶出门的结局。这两次失败而短暂的婚姻,给予四十八的打击简直是奇耻大辱。好多人明白,四十八虽然相貌有点丑,但人很老实也很本分,更不懒惰,只是头脑不怎么灵光,属于村里人常说的“拨一下,转一圈”的老好人,命运却对他不曾有过一丁点的偏爱和垂怜——唉,可悲啊!


没有人做主心骨,四十八的家庭像一盘散沙。小他七岁的弟弟,看似比他聪明,但更多遗传了父亲的好吃懒做,懒惰的程度似乎比他父亲更胜一筹。弟兄两人,这个在东家混一顿,那个在西家凑合一顿。一来二去,时光流逝了不少,生活却过得越来越不像样子。好像是村子里通上照明电的那年,四十八的家被列为“五保户”。没有被子,民政人员给送上门;没有棉衣,有好心人给捐赠;没有面粉大米,可以伸手向村长讨要。有一年夏天,接连数天大雨,把四十八家原本破败不堪的老房子泡得上盖下陷墙体坍塌。四十八的弟弟往到社长家双膝一跪,社长连忙跑了一趟镇上去求镇长,下午就给领回来一顶崭新的帐篷。不到年末,一座新房就在四十八家的院边拔地而起,席梦思床、崭新的被褥等生活用品,也是民政局派人送来的。有人私下议论说,四十八的弟弟曾不止一次给人家夸耀:啥都不用干,生活有人管;缺衣少穿时,就去找政府……真是的,不说人懒,还像捡了“狗头金”——真是大言不惭!


即使四十八家的生活如此不堪,也还是让村里人稍感欣慰,毕竟这个家还是有人的气息——只要人在,就比啥都好——人才是根本嘛!可是,谁也没有预料到,四十八会突然撒手人寰,按照穆斯林的说法“无常”了。我还听母亲说,最近一段时间,四十八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干活,这两天感冒严重,就在家里吃药休息。昨天下午,他在距家不远的路边散步,和村里的人聊着天,突然就昏倒在地,再也没有睁眼醒过来。在场的人赶忙喊来他的弟弟。他弟弟准备打120,想把人送到医院抢救。村里的人一看,四十八只是胸口有些微热,呼吸、心跳和脉搏全都没了,就制止他弟弟,叮嘱赶快准备后事,让亡人尽早入土为安。母亲一边说,一边叹息着:唉,人的命太脆弱了,真比一张纸还薄哩!


四十八活着的时候,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人。四十八的死,也没有引发多少悲哭。只是,有好多叹息在村人的唇齿间翻滚:四十八还那么年轻!由于我在县城谋生,家里只有父亲和母亲。四十八出事后,母亲和父亲去做守夜人,陪伴四十八度过在人世间的最后时光。得知葬礼在下午两点举行,我特地去为四十八送行。不管怎么说,四十八是个村人眼里的“好人”。四十八的葬礼按照伊斯兰教规举行。他归真前的事项,肯定没有人去做。他去世后,他的弟弟请来阿訇主持丧事,准备了克凡(殓衣),给哥哥实施净礼,这两项当天夜里就做了。我到现场后,看到简单而肃穆的殡礼,即站“者那则”,也就是举行“副天命”,在场的穆斯林按照阿訇的要求,为亡人做礼拜,虔诚地祈祷,安静地做举意、抬手、大赞等动作。那一刻,周围都被肃穆的气氛笼罩着。


要是汉族,那一刻是孝子哭声最为撕心裂肺的时刻,哭声如潮一波波涌起,悲戚的哀乐此起彼伏,仿佛要把天空惹得泪水涟涟、痛哭流涕……那是多么不忍目睹的场面,那是多么不忍倾听的声音!难道是四十八没有妻室没有子女的缘故吗?甚至,四十八的“埋体”被人抬出院子,拐上那条院畔的水泥路走不远,又折向通往埋葬着他的爷爷、奶奶、父亲和母亲的山坳。最终,他被缓缓放入墓坑,被一锨锨黄土紧紧拥入怀抱。刹那间,我的心像被牵走了,顿感空落落的——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踪迹。然而,这个严酷的冬天依然一脸冷漠,没有降下一场哀伤和惋惜的大雪!也许,老天爷把人的生老病死看得太多,已经历练得心如磐石那样坚硬,对哪怕再悲壮的事情,总是如一的不悲不哭!


那个叫四十八的人走了,走得无牵无挂。如今,仅有他弟弟一个人的家,定会更加寂寥、冷清和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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