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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立冬不使牛

2020-09-20抒情散文青衫子
我遭到了袭击。硬硬的,麻麻的,像一只钵大的榔头,冷不丁地将我擂在喂牛的石槽上。魂魄怦然破碎,从体内弹射而出,迸在石槽上,地上,墙上,沾了一身的草末、尘土,以及牛的粪尿、口水。我啊了一声,手中竹筛翻落,草料倾覆,惊恐遍布周身每一个毛孔。袭击者
  我遭到了袭击。硬硬的,麻麻的,像一只钵大的榔头,冷不丁地将我擂在喂牛的石槽上。魂魄怦然破碎,从体内弹射而出,迸在石槽上,地上,墙上,沾了一身的草末、尘土,以及牛的粪尿、口水。我啊了一声,手中竹筛翻落,草料倾覆,惊恐遍布周身每一个毛孔。袭击者------那头牛似乎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后退几步,将随处散落的魂魄和草料碎片踩得咔咔作响。它的头略微低冲,两只弯角尖硬地挺着,蓄势待攻。奶奶闻声而来,小脚急摆,表情慌张,急声唤我,怎么了,怎么了?!我带着哭腔急嚷,它抵我!
  立冬这一天,牛在我的后背上抵了一记青印。奶奶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另一只手轻抚着我的后背,说小儿,别怕,它这是护犊子。奶奶说得轻描淡写,像一团棉花,或是雾,将我所有的疑惧与怨恨纷纷团起来,不露一丝楞角。她的话语、动作绵软有力,与当空的阳光一起,形成一层薄薄的保护膜,让我由眼到心,体会到了基于亲情之上的安全、信任和温暖。与此同时,那些魂魄的碎片被她不动声色地招回、联接、复原,回附我的体内,并一点一点从我的眼睛、面颊、口唇漫延出来,直到完全恢复从前的样子。奶奶安抚我的时候,那个所谓的犊子,披着一身细软的黄毛,眨着一双安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我们,几轮对视之后,复转身去,将头嘴埋在母牛腹下,美美地吸吮着。昏暗的牛棚里,母牛神态安祥,慢慢咀嚼着,发出规律的反刍声,之前的敌意荡然无存,一切似乎变得柔软、缓舒,一如从前,令人恍惚。
  从前是个洞,宽泛异常。我始终看不到洞口,也探不到洞底,甚至难以寻觅通往洞口的明确路径。我必须将身子靠在最临近的洞壁上,借助某些血脉相连的记号或是绳结,顺着青青藤蔓,轻轻触摸,隐隐感知。像梦,像烟,像相框里爷爷透出的眼神。有时候我想,自己的魂魄碎片之所以能被奶奶轻易招回,并得以复原,或许与爷爷的眼神有关,在我看不见的世界里,他能看得见,能看见那些碎片,心甘情愿地为我妥善保管,并一丝不差地交予奶奶,借助她的心眼手足,重归我身。爷爷一定呆在那个洞里,与祖先们一起,还有乡邻、亲戚,寒来暑往,居家度日,像是去另外一个村子赶集上店串亲戚,然后过年过节时候再回来。那些安放他们的族谱和相框,更像是一种序号或是标识,透过它们,透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容和眼神,我们得以寻到通往洞口的某种路径。
  在并不确定的某条路径上,我读到了贫穷和缓慢。它们是如此平常,如此平淡,像遍布的土壤庄稼,像随处可见的青衫灰袄,像移动的羊群,像牛的哞声,像炊烟,像林梢,像煜煜闪亮的昨夜星辰。贫穷嵌在从前,嵌在过往,写满每一天,每一年,写满每一个日子,像一枚枚叶片,缓慢地生长着,葳崴着,从春到秋,有一些最终印在乡间小路,沟畔河边,被牛蹄一下一下踏碎,被鸟雀一次一次衔回窝巢。在鸡的鸣叫声里,一天总会醒来;在虫蚁的密语声中,村子终会安睡,像一场原生态的影片。蹄印联接着庭院和老井,密语联接着田梗与河边,联接着村东的窑厂和荒地,也联接着集市、姑和姑奶的家。
  牛被从集市上牵回来的时候,我还是一个犊子,被奶奶护着,是她的一个宝儿。我蹲在猪圈边上,用小棍拨弄着横冲直撞的蚂蚁。我一次次划着横道竖道圆圈,试图切断它们的觅食路径。当我终于决定放弃的时候,父亲牵着牛进门了,喜笑颜开,像是得了什么宝贝。牛很瘦,像是得了病。被拴在墙边的榆树上,哞哞地叫着,朝着某个不确定的方向,或许是家。父亲对奶奶说牛秧子不错,是姑奶村子某某家的,最后让了20块钱;找个好兽医,好好治治,侍候好了,来年就能耕地干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是一个姑娘,直到后来亲眼看到它生下一头小牛犊。小牛犊被父亲亲手从牛的屁股后面拽出来,带着血水和粘膜,让人感觉很肮脏。奇怪的是,小牛的样子和母牛长得不太一样。奶奶说随小牛的爹。我不知道小牛的爹是哪个,也没有问。再后来,我稍大些了,隐隐知道小牛的爹住在二里外的邻村,是头壮壮的种牛(公牛)。听人说,种牛只配牛,不干活儿,还能好吃好喝。于是,一种模糊的羡慕在我心底隐然生发,像春天沟渠边的草芽。草芽隐在黑暗里,没有影子,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像一个永远的谜。灯影里,父亲吸着烟说,牛又打栏(发情)了,上回没配上。明天过晌(下午)运完粪就去。母亲用牙把针从鞋底子一端抽出来,嗯了一声。麻线拉得呲呲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令心隐隐作疼。
  是空气被撕裂了,或者还有人心。我亲眼看到母亲和姑姑与几个妇女一起,一下一下用力撕扯着白布,缝制成孝衣孝帽,穿戴着它们,生者和逝者得以联接、对话,在一种平凡的仪式上,爷爷得以体面终老,在族谱中占据一席之位。爷爷的席位上写着他的名字,并无其他。父亲说爷爷是带着遗憾走的,他劳累一生,有了孙子,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头牛。父亲似乎很为这种遗憾自责,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也许在那时就下定了决心,要拥有一头属于自己的牛。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父亲的心事,我把父亲的哭当成一种仪式,一种老人老(去世)了晚辈必须尽的义务。看到父亲哭了,我也哭了,为了让眼泪多些,哭得痛些,我把爷爷从相框里拉回来,摆在眼前。我看到爷爷笑咪咪的,他背着我,胸前挂着一个包袱,去几里外的姑奶家染布,我不知不觉在爷爷背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在姑奶家的院子里看到了一头牛,是母牛,一头小牛犊一撞一撞地正在吃奶,很是贪婪。我在爷爷的目光中读到了羡慕。
  羡慕挂在洞壁上,一个又一个,各有名目。后来,我在姑的目光中读到了另外一种羡慕,有着所有羡慕身上那种同样的炙热,同样的不舍。那年冬天,父亲驾着牛车拉着奶奶、母亲和我,去给姑的孩子“做十二”(农村风俗,孩子生下来第十二天,娘家人和近亲去看望)。看到娘家人来,姑自然是高兴的,可是在高兴之余落寞之意溢于言表,用她的话说,又是个丫头片子。听了这话,姑父眼神躲闪,一脸讪笑,将一碗放了红糖的小米粥递给她,像是不小心做错了事。姑吩咐姑父,让给我也盛一碗,多放些红糖。从姑的目光中,我读懂了生儿子在她心中的位置,于她来说,这也算是一种人生遗憾吧。有时候想想,人真是矛盾至极,自己生养喜欢男的,牛生养喜欢女的。
  当那头老牛终于干不动活的时候,父亲把它卖了。在父亲眼里,它终归是一头畜生,父亲不可能像对待爷爷一样给它养老送终,它的最后归处只能是屠宰厂。取代它的,是它的女儿------一头小母牛。像是一种冥冥中的报复,小母牛在一次次的唤母无果后,将奶奶抵成骨折。父亲将小母牛打得鼻口流血,扬言要宰了它,剥皮吃肉。奶奶躺在炕上劝父亲,算了吧,和畜生治什么气,过日子要紧。奶奶伤后没几天,哥哥从就读的中学带回被褥,决意辍学。作为长孙长子,这种逆行必然招致一通责骂和眼泪。都没用。灯影下,哥哥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一言不发。父亲脸色铁青,从浓浓烟雾中扔过去一句话,你自己想好了就行,别后悔。第二天一早,哥哥随父亲母亲去窑场拉土挣钱,从秋天一直干到冬天地里上冻。哥哥白嫩的手终于脱胎换骨,变得手指粗大、硬茧满掌。睡前,他倒上半盆热水,里面放上晒干的茄子秧,用那种水泡手。他的手生了冻疮,口子裂得吓人。泡完手,奶奶帮他用毛巾擦干,涂上廉价的蛤蜊油,说他,随你爹,天生下力的命。在奶奶后来的叙述中,我看到同样的画面,爷爷对年轻的父亲说,想好了,别后悔;以后想念也念不成了。奶奶说,要不是因为她是个病秧子,父亲不会早早辍学,种田养家。
  过年的时候,父亲一脸肃穆,在正屋墙上挂上类似于中堂样的东西,上面画着宗祠,最上边写着“三代宗亲”,下面枝蔓着故去的族男族女。老奶奶和爷爷的相片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父亲在正屋外墙上贴了一张黄裱纸,上面写着“天地人之位”。想来那些香火和祭品便是献给他们的,有天有地有人,却没有牛。给牛的只有一句话,“六畜兴旺”。字是我写的,红纸黑字,在灰暗的牛棚上格外显眼,与“五谷丰登”、“福”们一起,描述着一场春色满院。
   [ 本帖最后由 青衫子 于 2013-11-13 08:37 编辑 ] 保护膜, 表情, 袭击者, 眼睛, 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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