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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被时间遗忘的时间

2020-09-24抒情散文宋长征
一 理发师的红袜子多年以后,你把那件事当做别人的故事,在讲述时脸上流淌着平静的河流,仿佛当时的少年与你无关,仿佛那时的时间已随风而逝,早成了别的时间。你跟随在母亲身后,小心翼翼踩着集市上的人影子,怕踩疼了别人,也怕别人踩疼了自己。母亲更是小

一 理发师的红袜子   多年以后,你把那件事当做别人的故事,在讲述时脸上流淌着平静的河流,仿佛当时的少年与你无关,仿佛那时的时间已随风而逝,早成了别的时间。

  你跟随在母亲身后,小心翼翼踩着集市上的人影子,怕踩疼了别人,也怕别人踩疼了自己。母亲更是小心——在你的时间长河里,你一直把母亲当做泅渡一生的航船,在这艘亲近而破败的船上,你愿究其一生,探访到每个角落,有关母亲和你的记忆,哪怕像发丝一样微渺,你也会拿到灯光下,迎着灯光与穿梭在灯影里浑浊的空气,辨别发丝上的每一缕气息。   宽袍大袖的富人,一位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在你的印象里,旧年的富人只是宽袍大袖的轮廓,像一只巨大的鸟,昂着转动灵活的头颅,和脂肪堆积的胸,站在你和母亲面前,露着大金牙,讨价还价。你害怕,自卑,即便在母亲的船上,还是害怕尘世的潮水,它们苍茫,汹涌,从遥远的地平线接踵而至,冲撞着你们穷困潦倒的日子。   母亲蹲在卖鸡蛋的人龙的尾巴上,一枚枚散发着星月之光的鸡蛋,像另一个世界留下的不明物种。它们渴望被孵化,渴望变成活生生的生命,在这个世界上行走或飞翔。但命中注定,只能成为宽袍大袖者的腹中之物,淡灭最后的光芒。   你随着母亲站起身来,旁边一位卖蛋的老妪止不住在冷风中喘息,像消失在河道里的风,一阵紧似一阵的咳,顿疼了你的胸膛。集市上,挑担者,行脚者,闲来像一片叶子的游荡者,像潮水一样涌来涌去。理发师站在一户人家的门洞里,残了一条腿的木凳,看上去岌岌可危。你拒绝坐在上面,更拒绝那一双黑乎乎的手触摸你的头发。但在母亲面前,你忍着,一只脚代替了木凳残缺的那条腿,一只脚踩住肮脏的围布,想要撕扯下来。   时间一去不返,翻着跟头消逝在风里云里,你搜索着,仿佛只有在安静时,大脑才具备搜索引擎的强大功能,输入关键词,点击搜索键,在网页刹那空白的当口,时间也变成一张空白之纸,没有色彩,没有形状,没有气味,没有具体的能指。   戏园子是处热闹的所在,你以为所有的戏子都和种子一样,从地底下冒出来。你讶异于这个变幻纷呈的舞台,黑脸红脸白脸,旦角丑角青衣,是从时间深处赶来的一群,他们替代过去的我们,在未来也会替代未来的我们,对茫茫尘世制定丑恶忠奸的定义。   许下看戏,才忍着眼眶里的泪水最终没能落下,只有隐忍将理发进行到底,才可能随母亲走进恍若隔世的戏园子。卖鸡蛋的角票在母亲汗涔涔的手中攥着,在母亲这条船上只有母亲才是唯一的船长。理发师咬着牙,佝偻着腰,手推子像是遇到一面土墙的阻挡,发出难听的咯呀声。一根头发被拽了下来,又一根头发脱离了头皮的土壤,枯死在世上。母亲从你呲牙咧嘴的表情上觉察到了什么,这个已在尘世飘荡多年的老船长,终于发觉门洞里不过是一个混饭吃的蹩脚理发师。或许只是为了生计,捡来一把破推子,就在集市上干起了理发的行当。   理发的过程有些艰辛。你在滑下缺了一脚的木凳时,摔倒在地上,汪在眼里的泪水像开闸的洪水倾泻而下,心底的委屈,总在最后化成哀伤者孤独返程的票根。母亲将一角钱甩在地上——谁家的狗也不会啃出这样难看的发式。理发师的左脚是一只脱了线的变成黑色的白袜子,右脚是一只有数个洞口的红袜子。   舞台上,一曲折子戏恰到好处,听不清唱词,但是能听见戏园子里不知所以的哄笑声。还是一角钱,母亲捏着已经发皱的毛票换来一张戏票,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透过密林般的人头中的一丝缝隙,看台上人唱念做打,恰似一场落花流水的折子戏。   你在故事里长大,我在故事里看你瘦弱的身影,像一条鱼在时间的河流里回溯。这是一次看不到风景的洄游,虾虎鱼在岩石上艰难地迎向流水巨大的冲击,只有将头部的吸盘紧紧吸附,才不至于坠落深涧,粉身碎骨。 二 怀念时你是一根藤   你尽量安抚自己,安慰自己像一根藤,不至于生长太慢,高过芨芨草,高过想要飞翔却一生也没生出翅膀的屋檐。这时的时间是一匹走累的老马,打过响鼻之后,微微喘息。——再善于奔跑的马也有疲倦的时候,再快如闪电的时间,也需要像一条河湾那样安静下来,享受美妙的黄昏。霞光,像一层层柔软的棉絮,在天的尽头,赶制夜的霞衣。夜,这个主宰世界的君王,或许蹙首敛眉间便看到一根藤,在时间的身后蔓延。   你尽量躲在那株藤的深处,叶子上,磕头虫在翘首张望头顶上那片叶子背面的露珠,阳光穿过清水洗涤的天空,透过青春的叶面,温柔了许多。一生中,你不知道有多少时间躲在时间的角落,看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群,看一只鸟穿越林梢,飞向未知的远方。看蚂蚁一家子在巨大的藤的根部,构建只属于蚁族的巨大王国,举着螯爪的兵蚁,弯腰驼背,吃力驮运谷物的工蚁,在尘埃与日光中极尽生命最后华彩的飞蚁——它们只有几个小时的时间,用来寻觅爱情,而后在枯萎的叶子上垂垂老矣,过完似乎并不尽兴的一生。   河流,在堤岸葱茏的下方就是一条弯弯的河流,闪烁着传说中美人鱼的鳞光,打着叶子枯草一起奔流而下的漩涡。你觉得是时间这条长河的流速并不太快,起码作为现在——一个少年掩藏在一根青藤里,注视着河道以及河面上的一举一动。   没有人,空旷的感觉如此紧紧擭住你的内心,炽热,像积蓄已久的岩浆,在你的胸膛里突突直冒。或许是汗水,或许是叶面上的一滴露珠,滴落在你的颈部,这才稍觉清凉。

  女孩从青碧似海的棉田里走出,米黄色的喷雾器从削瘦的肩膀上滑落,像收起小小的翅膀。咫尺,有时你问咫尺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的距离,是生与死,还是我在你身旁你却感受不到我胸膛里奔突的岩浆。是一场雨和行云布雨的天空之间的距离,还是一根藤和泥土之间的亲密关系。没有人告诉你,答案在风中飘荡,答案就像流淌的河水,就像看不见的时间在世界的背面充满隐喻。   日光,一束一束的日光从天上跌落,仿佛能听见碎玻璃的轻响。她掬起一捧水,沾湿唇角,她散开浓黑的发辫,垂下来,垂在轻柔的水波里,对于你来说——抑或是火上浇油的一种诱惑,湮灭或助燃你心头的火势。

  天与地在剧烈地开合,清澈由此迭变为浑浊,一如汪洋恣肆。水闸,小小的闸门不堪一击,任由洪水的冲击,倾泻而下。你闭上眼,祈祷时间之神尽快将松树上巨大的松油滴落,将藤,磕头虫,河流,少女和你凝聚在一起。——哪怕就此死去,也凝结成一枚耀人眼目的琥珀。自此,会有人在走过你面前时,用艳羡的目光盛赞天造地设绝不是空谈。世间,总会有传奇,在每一刻每一秒精彩上演。   一块棉田的海洋在夏日的波光里起伏伸延,红艳的碎花上衣和米黄的喷雾器在高大的棉田中时隐时现,没有人察觉到你的动机——或许只有红衣少女才懂得一个藏在青藤下少年的心事。三十年,或者再久一些,你站在城市的拐角,迎面走来一位穿着朴素的女子。她笑着,一种乡下人天生的自卑与含蓄,说起时间为何如此这般催人老,青黛的发丝已霜雪初染。   你不会忘记,尽管时间在时间后面催促着时间,尽管时间像一条永远不可能回溯的河流,也不会忘记记忆的空旷地带,一根藤在时间中静默,磕头虫迎着刺眼的光束,咔啪咔啪,机械而生动地充当时钟的角色。   你想自己可能是一阵风,悄悄跟在少女身后,嗅着棉田里青涩的植物气息,你想自己可能是一只潜伏在草丛里的野兔,在少女赤脚走过的青草地上流连徘徊,迟迟不肯享用青嫩的叶片。甚至你想成为一只从芦苇荡冲出的翠鸟,翕动绿色的翅膀,给她撑起一片绿色的清凉。   什么都不曾改变,改变的只是时间的魔法师炉火纯青的技艺,将你和她推向时间的纵深。怀念时,你是一根藤,始终保持着植物的静默与单纯。
三 灵魂与枣子
  你记得那些树,在一个叫做枣树村的地方,留下有关童年的日记。苍老的躯干,犬牙交错的树枝,隐藏在青绿叶片间尖利的小刺,还有春天米黄色的花朵,像天国洒落的淡彩金粉,使枯燥简洁明快了许多。   卑微,是为你量身定做的一个名词,在这个词里,你看见尘埃中飞舞的流萤,毫无华彩的鸣声,丝丝缕缕,却终不能打开通向坦然与坦荡的城门。许多年后,你在深夜垂问灵魂:我为什么而卑微,天地间卑微的事物是否不胜其烦?譬如尘埃,譬如鸟儿跌落的羽毛,譬如一株委身于瓦砾间的野草。灵魂露出尖利而苍白的牙齿,只是冷笑。也就是说在你的灵魂面前,你仍然保持着原生的自卑,和不经意的伪装。   唉,无可救药的人啊,也许只配生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和村子里卑微到尘埃里的人们,苟活,残喘度日。   你有些不太甘心,穿过成长的迷雾,一次次向童年靠近。接天连地的倾盆大雨,神所掌管的水与火的宫殿,莆然洞开。你若有一点羞耻之心,也不会穿着开裆裤走上街头,你期盼那些掩映在枝柯间的枣子,你渴望枣子们生出翅膀,飞扑进你瘦弱的怀抱。你喃喃着,好像一个天生痴傻的小儿,眼中只看到一碧如洗的蓝天,和清澈见底一览无余的流淌之水。你深怕藏在枝叶间的小刺,闪着凛凛的寒光,像是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你不知道何时会落下,一柄锋利的长剑从头顶贯穿至胸膛,让灵魂一生不得安宁。

  蛙们在淋漓之后合唱,一声清脆的引子,贯穿起浑浊的合奏。你不明白,声音一旦简洁就具备了单纯的色泽,譬如栀子山茶的花朵,而一旦酴醾,酴醾的声音将会是一种黑色的灾难如期莅临。冥冥尘世,是谁在掌握生杀予夺的大权,是谁宁愿忍受委屈也要变成一根尖利的枣刺,隐藏于叶子青绿的暗影里。   你们牵手走进枣树林,高的如华盖,矮的如荆棘丛生,男蛇与女蛇,在低矮如灌木的枣树下相缚,体验着爱情与搏杀的快感。蛙,黑色的,浑浊的歌唱此起彼伏,游走在参差不齐的枝叶间,你发现你小小的魂灵,丑陋如一只声音的怪物,伸出漆黑的手掌。你喊,伪装的甜甜的叫声把她喊道跟前。——最高的地方才有最好的果实,最甜的枣子肯定长在那株最高的枣树的树梢。她抿着嘴,却并不拒绝你灵魂伸出的黑色手掌。来吧,和我一起到高处去,爬到高高的树顶,瞭望除了枣树与枣子一无所有的村庄,让我们看见炊烟与粮食,看见土地和水,看见自己的灵魂——无论多么卑微与丑陋,它始终是我们的灵魂呵,我们将与之共赴今生。

  你在枣树的第一个树杈上骑跨,像骑上一匹通向春天的骏马。你知晓自己的卑微与胆怯,甚至知道自己未来的路也将会多么平庸。传奇,不过是梦中无望的呓语。你骑跨在第二根树杈上,灵魂的丑陋袒露无遗,风穿过簌簌的枣树林,让你的裆下顿觉无物,仿佛驾驭在一股无形的风的身上,随之一起遁迹于无形。   遇见总是让人尴尬,她挎着土篮领着最小的女儿走过你面前,你还是红着脸说:小姑,我回来了,你还好么?她不说话。蜷曲在胸前的左臂,艰难地动弹了一下,最终没能完成一个简单的动作。小姑,清澈的双眼像清泉折射出你逃逸多年丑陋的灵魂。   枣树林从前方迎来,并不见稀疏。只是,你再也不会感觉像一片游不出去的海,绿色的波涛汹涌。

  那个晚上(其实一生中无数个晚上都会出现相同的场景),天色渐暗,你躲进最为茂密的一片枣树林。月亮像一个早起的妇人,一路泼洒露水,一路放飞寒凉。黑色的浑浊的蛙鸣,止不住你的哭泣和颤抖,在丛林深处,一只流浪狗眼睛里闪烁绿色的野狼一样的寒光。你和草并生,并生在贫瘠的土地上,你和早早凋零的叶子为伴,抱紧双肩,泪水,倾覆了蚂蚁的巢穴。   红色的枣子在天空闪烁,再攀上一根树杈你就有伸手及天的感觉了。或者,成熟的果实,总是离我们仅有一步之遥,但似乎总有一些玄机会阻挡我们伸向果实的手臂。她骑跨在第一个树杈上,左躲右闪枣树尖利的芒刺,却躲不过你看似无心的恶作剧。你说,小姑,小姑,你后面有条蛇。花容失色的风在树枝间狂舞,顺势打落一些青的红的枣子,落在水洼里,落在草丛中,落在一只赶路的刺猬身上,这个活在慢悠悠世界上的族群,不得不背负毫无意义的果实,继续向草丛更深处行走。   哧溜,你像一只猴子从枣树上滑下。她坠落的姿势更像一只折翅的蝴蝶,前程难以预卜。   你躲藏在众人的喧哗之外,你有若干个理由替自己申辩。——是她,一不小心坠落枝桠,与我无关。   一个人终有一天和自己的灵魂相遇,无论彼此多么卑微与丑陋,都必坦诚相见。   “就让我们从头开始”,灵魂仿佛一个足够威严的法官,“从你产生逃遁的念头起,你是否想过背负她必然的命运?”   我无语。灵魂继续追问,“在你离开枣树村的许多年月,你是否曾经想起一个受伤致残的女孩,将以何面对眼前的人事与日后的生活?”   我无地自容。灵魂依旧在追问,“你是否知道——那是她亲口说的——不愿他,是我自己不小心从枣树上摔了下来。”   我缓慢地抬起头来,日光逼视灵魂,心中将要沉入死寂的火焰复又燃烧。我承认既已发生的任何事实。我承认曾过去的日日夜夜在烈火中煎熬,我承认——即便我承认她的世界被我颠覆又能怎样?   灵魂哀哀——你这个无可救药的人啊……小姑牵着小女儿的手走进枣树林,身影渐渐模糊。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2-12-20 14:2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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