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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往事之三:戏楼

2020-09-20叙事散文李兴文
夕阳的长足一步踏入蒙昧的天空,好像踩动了一池宁静的水,阳光开始在池水中畅游。微波粼粼,的确是一片深蓝的天空。再仔细看时,那样的天空中有胭脂一样的紫红色,淡淡的,仿佛根本无法遮掩衰老皮肤的衰败样子,因而,皮肤是皮肤,胭脂是胭脂。就在这样的天穹

  夕阳的长足一步踏入蒙昧的天空,好像踩动了一池宁静的水,阳光开始在池水中畅游。微波粼粼,的确是一片深蓝的天空。再仔细看时,那样的天空中有胭脂一样的紫红色,淡淡的,仿佛根本无法遮掩衰老皮肤的衰败样子,因而,皮肤是皮肤,胭脂是胭脂。
  就在这样的天穹之下,地面之上,有一个梦幻般的村庄,村庄古老而典雅的样子俨然从远古折射过来的海市蜃楼。灰蓝的炊烟懒洋洋的,好像在召唤丢失已久的神话。那些炊烟从瓦屋的椽眼里弥散出来,从山墙的缺口处升腾起来,在深巷上方萦绕着、回旋着,不知道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在几条窄巷交错的地方,有一大块空地,那块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古老的戏楼。
  高高的柱础,高高的楼柱。柱础是用麻子石雕琢而成的,和小孩子们的个头差不多一样高。每天从戏楼底下走到水埝边去喝水的牲口总要在那些柱础上蹭痒,久而久之,它们就把柱础蹭得十分肮脏,但在肮脏区域的最中心反倒洁净得空旷而发亮,好像西洋绘画中人物脸部的高光。再高一些的地方,路人也在其上留下很容易被风化的印记,那是一些人随手擤完鼻涕后伸出手去把手指揩干净的地方,和牲口磨蹭过的地方一样的肮脏,但无空旷而发亮的中心地带。楼柱,据说全是用大松木做成的,好像刷过朱砂之类的红色涂料,那四根粗大的柱子就呈现出被烧到白热化的生铁自然冷却时候的暗红色,咧着大大的口子,里面住着越冬的苍蝇,还有渺小得只能织就更加渺小如人的指甲盖儿大小蛛网的土蜘蛛。间或也有壁虎和土蜂出入其中。
  有那么一些炊烟总会蹑手蹑脚地悄悄窜上戏楼,聚集在戏楼幽暗的屋顶处,也窜入书写着“出将”、“入相”字样的两扇旁门里面。
  戏楼是干栏式的,唱戏的楼台高高在上。戏楼底下,人,畜,汇集的雨水,风,绯闻,是非、口角,自由穿行其下。戏楼北面有一架古式的大木梯直通楼台之上,只是,梯虽设而难登,因为那一架大木梯正好缺失了最下面的三步踏板,孩子们只能仰视而无从下手,唯有身手敏捷也有些力气的大人能够像猴子一样手脚并用地攀爬上去。大人们攀爬的时候,空肠空肚的人使劲过大就会挣出空乏的屁来,下面带着好奇心围观的人就一哄而散。据说大人们爬上去所要做的也只是掏鸟窝之类被人骂作“断子绝孙”的勾当,除此之外,大人们在上面还做些别的事情,究竟做的什么,孩子们是永远都无法知道的,通常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些大人从古老的木梯上爬上又爬下,下来之后他们的神情总是怪怪的。爬到高高的戏楼上去,这几乎是所有男孩子的梦想。然而,这个梦想真的太难实现了,高大的木梯缺失的三档踏板孩子们谁都无法逾越,在孩子们眼中,那道梯子确乎是一道“天梯”了。
  如果天晴,傍晚时候的炊烟总会有一些飘上戏楼,聚集在戏楼幽暗的屋顶,窜上去的炊烟也是那样长年累月的只出不进,那座戏楼就被烟熏得越来越幽暗了。
  在一大片安分守己的瓦屋当中,戏楼是村子里最古老的飞檐翘角之类的极其灵动、相当自诩的建筑物,是第一座也是最后一座。光阴荏苒,村子里老态龙钟的人一个接一个到另一个世界里看戏去了,新媳妇儿一个接一个娶进门,新生儿一个接一个降临,然后渐渐长大,重复着先祖们做过的事情,也重复着先祖们一生一世的生命过程。这个过程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得住。而戏楼,其实也在无可阻拦地老去。也许是身形太高大了,也许是骨架太古老太坚硬太有耐力了,戏楼一直都不愿像老态龙钟的人那样无可奈何地倾颓下去,一直都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站着,好像在等待永无止境的下一场风,也在等待必然来临的下一场雨。当然,它也在等待太阳光芒,希望太阳光芒来温暖它老迈的身躯。戏楼常常能够等到的,似乎总是夕阳落下之后傍晚时候从家家户户冒出来的炊烟了,那是毫不虚假的人家烟火,而戏楼从来都具有灵性,它就这样取食人家烟火了。那些炊烟袅袅娜娜地飘上去,飘进去,不再出来,只进不出的炊烟就将幽暗的屋顶熏染得更加的漆黑,漆黑到神秘,神秘到阴森,阴森到恐怖。
  有一个问题曾经像幽灵一样造访过许多人的心灵,并在许多人的脑海里左冲右突终无出路——那个问题好像很难回答,当然就没有最为恰当的答案。问题是:戏楼是谁家修的?
  一些人真的不知道,另一些人的表情在告诉别的求证者他们知道但他们不敢说。某年,没有尽头的饥饿似乎造就了一个大胆狂徒,他以为自己反正就要饿死了,什么也不用怕了,他就对戏楼下一群面有菜色、鹑衣百结的孩子们说:“戏楼是赵家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其时,那一群孩子正在轮流尝试攀爬那一架缺失了三步而极难攀越的木梯,终究无人取得圆满成功,而鄙陋的裤裆已经被撕破了好几个。当他们听到那个天书解语一样来之不易且令人瞠目结舌的消息时,不会成功的攀越活动即告结束,一个个站在原地呆如木鸡。
  村子里差不多只有张、赵两个大姓,张家居西,赵家处东。年寿稍高的人总能联想到一些残缺不全的传说:赵家的祖上曾经是很有钱的商户,后来还出了一个获得秀才学位的读书人,又出了一个颇有名气的“阴阳生”。赵家的声望在四邻八乡炙手可热。若干年后。赵家的运道突然像夕阳一样一步就跳到无边无际的虚空里去了,看不见了摸不着了,家族的鸿运立刻黯淡下来。族中主要人物一律被定上了让人胆战心惊的名号,财产被没收后又被分解了,所有的族人在村子里俨然成了还能吃饭、还在走路的幽灵。地处村子西头,祖祖辈辈都是“穷斯滥矣”的张氏家族人等开始幸灾乐祸扬眉吐气了。
  戏楼似乎是在赵家人脉处于鼎盛时期由某人独家出资修建的。据说,多年以前,在那座戏楼上已经上演过无数场大戏,秦腔,川剧,眉户剧,曾经热闹极了。高音喇叭成天歇斯底里地喊叫出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的那些年月里,旧东西一律要铲除干净的。其他所有的问题很快得到解决,唯独那座戏楼本身的事情始终难以摆平。一些人想留,一些人想拆,公有公的盘算,婆有婆的主意。希望留下戏楼的人又不敢直接说留,只好嗯嗯啊啊不吐真言,坚决主张把戏楼拆除的人,谁都不敢率先动手。
  不敢动手?这是真的,当然也许还有不忍。那么高大,那么雄伟漂亮,那么值钱,那么气派,那么远近闻名。在唱大戏的日子里,戏楼上挂着那么明亮的汽灯,挂着那么辉煌的帐幕,那么英俊的小生,那么漂亮的女戏子,那么好听的胡琴和边鼓,那么洪亮的堂锣,那么清越飞扬的唢呐,那么丰富完美的戏文——要拆除,如何下得了手啊,那简直是从人的心上剜肉啊!再说了,也许过了这一时,在戏楼上唱大戏的日子或许还有。
  但是,有人在一个劲地逼迫:旧时代的旧戏楼必须彻底拆除。差不多要逼到狗急跳墙了,要逼到猫急抓人了,要逼到兔子发急而咬人了,赵家终于有人亲自出面了,拆下“出将”、“入相”两扇门板扔到街上摔碎了,再把木梯最下面的三步踏板砸烂了——无人能够上去,也就无法再唱戏了,也算作拆除了。
  自此,大戏楼就成了鸟雀、蝙蝠、夜猫、仓鼠们的天堂。
  几十年的时光,开始都是显得慢悠悠的,到了最后的日子,就会猛然间一晃又一晃,好像作圆周运动的物体转到了椭圆型轨道的焦点两端。人太寂寞了会精神失常,戏楼太寂寞了,也许只有默默无闻地衰老。某年,戏楼屋顶坍塌。又某年,戏楼整体构架严重倾斜,随时都会轰然倒下。恰逢其时,村里要修饲养场,村里张赵两姓人都被带去拆戏楼,拆下的木头被运去修饲养场。拆戏楼的时候,张氏人等谈笑风生,赵氏人等暗自神伤,但还要皮笑肉不笑地与人搭腔。
  “你会唱《梁秋燕》吗?”多年以后,年纪稍长的人居然这样询问年轻一些的人,其实是想把他们自己曾经很繁华的人生经历向别人自我炫耀,但年轻一些的人大都不作答复,因为他们真的不知道。
  老者再问:“那么,你知道‘焦赞’和‘孟良’吗?要不,你知道‘薛仁贵’和‘王宝钏’也行……”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东西。
  “都是老戏,都是在戏楼里唱过的!”老一些的人这样说着,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确实希望别人能够听懂,说话的时候还相当自豪地抚摸着胡子寥落的下巴,很不规则的嘴巴大大地咧着,不时吧唧一下,俨然在回味许久以前享用过的美食、琼浆,很快,嘴角处就口涎滂沱了。
  麻子石的柱础留存了许多年,除了来来往往的牲口在上面蹭痒外,新增了一种功用:孩子们可以爬上去玩耍了。牲口把柱础蹭得肮脏不堪,孩子们再把它们蹭得干干净净。
  在全部瓦屋改头换面之前,那些柱础悄然失踪了,失踪得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也有些合情合理。好像并没有人知道那些柱础最后的归宿,很少有人再次提起。那些麻子石柱础在老戏楼被拆除之后,村里的牲口和孩子们曾经带给它们一段时间的繁华,然后沉寂下来,并且是永远的沉寂下来。
  村里人开始进入另一种忙碌,生活的面貌开始变得更加离奇,与老戏楼的气韵完全不相干的离奇。
  再后来,村里的人也像日渐败落的老戏楼经过一番绝世繁华之后开始衰落,是屋舍俨然、人丁出走之后空荡荡的衰落。还听说过乃至还知道戏楼的人早已是聊胜于无。村里一些一息尚存的人,全都衰老得不便言语了,他们的记忆好像同样进入了极度沉寂的状态,问他们相关戏楼的事情,他们眼中的迷惘全都苍茫、空寂且苍白。年轻一些的也会听老一辈的人偶尔含糊其辞地提起“老戏楼”三个字,因为说者语焉不详,所以听者也便不得要领,以至于“戏楼”变作“老戏楼”进而变成“戏楼跟儿”以后,关于戏楼的实物形象性和概念确切性全被概括成极具抽象性的语言符号,这个符号仅仅代表村子里一个大致的方位了。村里人越来越慵懒的想象力和记忆最远只能延伸到“戏楼跟儿”而无法再现和还原戏楼的原物形象,太遥远了,生活,一直都像走马灯一样旋转着。
  也许并不仅仅因为没有戏楼了,也许并不因为瓦屋变成楼房了,更不是因为房屋里不再升腾起袅袅娜娜的炊烟了,村子上方的天空很空旷,很宽敞,但很少有人仰头去观赏了。巷口依然寂寥,唯有夕阳的光辉无阻无拦、来来去去反复照着,但夕阳还记得经久不改的时间概念和时间节点,届时,夕阳会按时一步踏入广袤的天空,虽然天空通常都是灰蒙蒙的。
  2013-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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