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秘密

秘 密
姓名： 杨德记
　　想起我的童年生活，有必要把《学习雷锋好榜样》这首歌的歌词完整地抄写在这里：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
　　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 　　学习雷锋好榜样，放到哪里哪里亮。
　　愿做革命的螺丝钉，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
　　集体主义思想放光芒。 　　学习雷锋好榜样，艰苦朴素永不忘。
　　舍己为人是模范，共产主义品德多高尚。
　　共产主义品德多高尚。 　　学习雷锋好榜样，毛主席的教导记心上。
　　紧紧握住手中枪，努力学习天天向上。
　　努力学习天天向上。 　　我们学习这首歌的时候，学校举行了盛大的仪式。村小学的校长是我大伯，大伯的校长形象很典型，走路腆着肚皮，绷着脸，双手背在身后。大伯讲话时喜欢背着左胳膊，而把右胳膊扬起来，很有指挥者的模样。那天上午第一节课，全校学生被老师从教室赶到操场集合，大伯站在国旗台上，灿烂的阳光照射在他脸上，我看见大伯的脸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紧绷，而且似乎带着微笑。大伯开始给我们训话，时而挥起胳膊，讲到激动时候还踮起双脚，好像用尽全身的力气。我听见大伯问了好几个为什么，后来说到雷锋，还说到毛主席“向雷锋同志学习”。大伯说我们今天的任务就是要学会唱《学习雷锋好榜样》。　
　　“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四十多岁的大伯敞开嘶哑的嗓门，台下的歌声洪水般涌出校园，弥漫全村。我们站在操场上，队伍与歌声一样整齐。班主任走过我们身边，我们听到他轻声哼唱着，却有气势、有力量。我们也提高嗓门，昂着头，摇晃着身体，卖力地高唱。 　　我们一直唱了两节课，大家精力充沛、斗志昂扬。大伯要我们读背歌词、体会旋律、相互练习。过后，班主任再次把歌词抄写在黑板上，我们把它抄在专门的音乐歌词笔记本上。后来的音乐课上，老师指名学生演唱，大家唱得出奇好。 　　星期六放假前夕，班主任说，我们不能只唱不做，要拿出实际行动，像雷锋一样，每个人都要拿出行动来做一件好事。星期六的天空异常清澈，我们背着书包，沿着校园围墙外面的小溪行走。我们踩着泛青的小草，不约而同地歌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困水的水牛昂着头长声哞叫着，一个伙伴指着路边柳树枝桠大喊“麻雀”，我们久久凝望，要是平时，我们早已从书包掏出弹弓，捡起石子射向麻雀。 　　星期一升旗仪式后，大伯在学生大会上宣布了一条轰动全校的大事，那就是五年级五名女生利用早上提前到校的时间，自发地打扫了学校大门外的校道。而外校道并不是他们班的清洁区。大伯说这五名女生就是我们身边的活雷锋，号召全校学生像她们学习。会后，我们四下打听，询问她们是哪队哪湾的人，还特意跑到五年级教室门口，就是要看一看，心中羡慕的活雷锋那美好的模样。 　　班长张在华是我的好朋友，放晚学后他找到我说，我们班也要像其它班级一样，只有用实际行动才能证明我们也是好样的。我们一起找到勇兵和绪华两人，我们四个是无话不说的铁杆儿。最后我们决定第二天放晚学后，利用张在华班长管教室门钥匙的便利，趁学生离校后，把教室高低不平的土包铲除，把低凹的小坑填平。
星期二到学校，我们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校园又冒出一系列活雷锋。四年级的学生在他们老师的带领下，给校园里每一棵树松土浇水，而且还给那些弱不禁风的小树苗绑上了支架。三年级的学生把老师办公室打扫得一尘不染，把玻璃擦得干干净净。课间十分钟，我们看着他们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连去上厕所时都大摇大摆。望着他们那神气样儿，我们感到无比惭愧。 　　放晚学的时间终于到了。我们四个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故意拿出家庭作业，我想他们三人肯定也像我一样心不在焉。从窗外望去，土道上扬起同学追赶后留下的灰尘，要是平时，我一定也和他们一样拿出玻璃弹珠比赛，或趴在小溪坡地上，用嫩草叶钓虫子。但今天，我学会了等待，似乎懂得了等待的意义。我们所等待的时间真是缓慢，我们期待同学们一个一个快些离校。我忘记了家中的老黄牛还等着我回去牵它喝水，家中的鸡群还等着我回去给它们丰盛的晚餐……当校园渐渐安静下来，只能听到对面学校厨房里烧火的师傅拿着刀在砧板上急剁的声音时，我们开始行动。我们带着目标较小的铁铲，按事先准备的方案分组行动，四个人，一人一组。找到早已瞄准的目标，蹲下身子，钻到桌椅底下。夜幕像一张大网渐渐向我们袭来。讲台和后墙角各有几个小坑，我们最后填平小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夜很静，有小虫的叫声在耳边响起，独自穿过房屋旁边大树遮蔽的巷道时，我忘记了曾经畏惧的白衣女鬼，脑子里想象着自己伟大的壮举，像雷锋一样，终于做了一件引以自豪的事情。 　　第二天来到学校，教室地面焕然一新，同学们议论纷纷，都在猜想这无名雷锋到底是谁。我们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克制住内心的兴奋，也参与他们的讨论。朝读课后，班主任来到教室，拿出一个练习本说，这个练习本叫做“我们班的活雷锋”，以后专门记载班里涌现出来的好人好事。大家要像这四个同学学习，以他们为榜样……我听到老师点了我们四人的名字。我们四人都诧异地相互望了望，隐秘的事情竟突然被揭穿，惊异之中却还是沾沾自喜。我们埋着头，突感同学们的目光热情羡慕，全班爆发热烈的掌声。下课后，我们四人凑在一块儿，一致认为是学校烧火师傅发现的。 　　三月热烈的空气中还有些清凉。大伯来我们班检查的时候，我们正在教室后面的墙角玩挤油的游戏。我们十几个男生聚在一起，把赤着脚的小海挤在最里面。看起来小海很乐意被挤在墙角，来自挤压的温暖足以抵制自然的清冷。他乐呵呵地大笑，口里快乐地叫喊着“唉哟——唉哟——”。我们身上蹭满墙壁上的白石灰。大伯一声吼，我们立即散开。大伯站在小海面前，绷着脸，好一会儿才说，你怎么光着脚？小海说，我没有袜子。随着上课铃声响起，大伯转身走出教室。第二天，大伯给小海送来一双新袜子。我们羡慕地围着小海，他脸上绽开得意的笑容。 　　每周的升旗仪式上，大伯总要表扬上周涌现出来的好人好事，有几个同学还因此发了笔记本和红领巾。而我们班级钉在墙壁上的记载本上，也被翻过好几页。 　　几个星期后，班长张在华又把我们四人拉在一起，他说我们班里面的好人好事越来越多，我们应该再做一件，这样我们才不至落到其他同学后面，我们一致赞同他的主意。他又补充说，老师说过，做雷锋是不留姓名的，这次我们应该做得秘密一点，再不能让别人发现了。神出鬼没的学雷锋，这对我们来说似乎成为一种有意义的刺激，或许秘密更能满足我们童年内心的虚荣。但四人冥思苦想，感觉好多事情别人都做在前面了，商量半天竟没有结果。 　　星期六的课堂作业很多，老师的一贯做法是，作业要做完一个走一个。玲子的作业总是拖到最后，但我似乎总能耐心等待。很多时候，我会有意走到她桌前，故意拍打她的课桌，追问她为什么总是最慢。我喜欢检查她的作业，这是我组长的权利。我有时甚至希望她能站起身来和我对骂，我喜欢淹没在她身体的气息里，她头发间飘出来的气息，像三月的春风。好一会儿，她抬起手中一截短短的铅笔委屈地说，我的笔用完了，作业没法做完。 　　晚上躺在床上，我的脑海浮现出玲子的身影，整洁干净，带着酒窝的笑脸。我想到大伯送给小海的袜子，小海该是多么幸福呀！我突然有个决定，我要送给玲子一支钢笔，暗地里，像雷锋那样。老师说我们班上只有小海和玲子家最困难，她写钢笔就用不着老要买铅笔了。我为这个决定兴奋的在床上翻来覆去。 　　我终于瞅了个机会把表哥送我的钢笔偷偷放进玲子的文具盒。表哥说这支钢笔要一元钱才能买到，他只写了三次作业。我用清水洗净笔肚遗留的墨汁，一直珍藏着，不敢随便拿出来用。 　　朝读课前，玲子和我的朋友勇兵同时发现了这支钢笔。勇兵抢过钢笔，居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用怀疑的语气问，你买的？玲子吞吞吐吐说，不是，不知道呀？勇兵说，你有钱买钢笔？该不会是偷的吧？我看见玲子胀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有学生报告班主任，后来班主任在讲台上举着钢笔说，我想这应该是哪个助人为乐的活雷锋送给玲子的……我只感到胸里怦怦直跳，害怕有谁发现秘密，要是他们知道我送钢笔给女生，一定会把我孤立开来。全班同学面面相觑，我的脸颊火烧一样。 　　放学后，勇兵神秘地对我们说，我和玲子家相隔不远，玲子的钢笔可能是偷她邻居的，因为邻居有一个学生读初中，他曾经看见那邻居用过同样的钢笔。我愤愤地说，玲子不是那样的人。勇兵诘问我，那你说又是谁送的呢？我说，又不是我送的，我怎么知道呢？莫非是你送的？ 　　六月很快就到了，我们的初考也到了。校园里《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声渐渐低落。班主任不声不响地从墙壁取下了沾满了灰尘的记载本“我们身边的活雷锋”。进入初中，我找遍整个学校，却没有看到玲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