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道 沟

　五道沟　　
■文/于文华
　　
一个荒凉寂寞的地方。
　　一个凄风呼啸的所在。
　　不见树木，不闻鸟鸣，唯一墩一墩的荒草，主人般，守望着这个风沙弥漫的世界；唯起伏绵延黄沙，浪涛般连绵沙丘，簇拥着这个人迹罕至的不毛之地。低洼沙槽处，成簇的花棒，成条的沙冰草，成墩的黄毛柴，或勾肩搭背，或相依相望，守护着这片荒凉寂寞的沙洲腹地。
　　五道沟，寂寂无闻小地名。省级地图上，难见其名。或许亿万年前，这里是波涛汹涌、激流飞溅的大河，且不止一条。广袤的腾格里沙漠边，有宽窄不一、绵延数里的几道河滩：头道沟、二道沟……五道沟。青色居多，杂色交糅的鹅卵石，密密麻麻，遍布河床。一墩一墩，绯红与焦黄为主的杂草，铺天盖地，遮蔽了河滩，也充盈了视野。梦里，多少次，依稀窥见宽阔河滩里流水哗哗，一泻千里。河岸边，植被繁茂，铺天盖地的茵茵碧草，守护着青山绿水。后来，不知多少万年过去后，河开始变瘦变小了，勉勉强强苟延残喘，最后断流。岸边的植被由树木变为草滩，再由草滩演变为荒滩，且一日日恶化成绵绵沙丘。像火焰成为灰烬，岩石成为沙土，河流也改换面貌，以另外一种形态、方式融入自然。
　　岁月长河里，沧海变桑田，桑田成荒漠——而荒漠里有了水，有了人的努力，亦能变为适宜人类居住的家园。在靠近腾格里沙漠前沿的黄花滩，利用国家扶贫项目，将引黄灌区向前延伸，大规模迁移走路难、吃水难、上学难、就医难、生活难的山区村民——推开沙滩，修建高标准瓦房，平整土地，搭建暖棚。引来黄河水，人均2亩水浇地，2座日光暖棚（1座搞养殖，1座种蔬菜），1亩经济林，（或种酿酒葡萄，或栽植皇冠树，或培育特色苗木，或种金盏花），政府带动，技术指导，加上人的辛勤劳动，也许过不了几年，平畴万里的荒凉之地，会变成花香鸟语、树木葱茏的人间天堂。原先车马不响、鸡犬不闻，如今一排排整齐划一的住房蔚为大观，一座座排列有序的暖棚青翠嫩绿，一户户喜笑颜开的村民精神抖擞……数千搬迁户渲染得这片土地生机盎然。
　　记忆里，这片土地并不陌生。年少家贫时，每到秋末深冬季节，生产队的农活少了，父亲总要抽空进几趟深沙漠：拔沙冰草（搓绳或捆麦子的草腰）、捋黄毛柴籽（一种天然添加剂，擀长面进了更劲道）、搂头发菜（酷似头发的沙生菌类，很值钱）、打沙糜（捶净碾了，是一种颇为难得救济日子的吃食）……夜深人静时套了驴车，或结伴而行，或单独行动。几天后，在全家人焦急盼望的眼神里，父亲每每满载而归。仿佛，进沙漠就是阿里巴巴去“盗宝”，就是手到擒来获取所需的财富。及至年龄稍长，也曾跟随父亲坐驴车进过几次沙漠。
　　有次夜半被叫醒，棉衣上披了件破皮大衣，随父亲进沙漠“找光阴”。忽明忽暗的星星火光里，忽隐忽显的影影绰绰路上，传来忽高忽低、忽有忽无的清脆悠扬铃铛声。迷迷糊糊中，父亲有些兴奋地说：到了。有些冷，有些暗，有些摸不着头脑。从驴车上爬下来，四下里望望。一望无际的沙滩上，空廓而寂寥。父亲卸下驴，将带来的草料递过去，让它安安静静地吃起来。卷一根旱烟，点了，咂两口。才说：找长的密密的莿蓬，铲下来。两人不说话分头铲起来。沙滩地不那么硬实，但莿蓬长的盘根错节，得用力才能铲下来。太阳露脸了，灰绰绰、雾蒙蒙的空气里，沙漠之日分外红润而好看。四下里望去，一堆堆的莿蓬，有几亩地大。趁就凉开水啃吃干粮的档儿，我建议父亲是否将莿蓬归拢归拢。父亲说：不急。晒两天了再归拢。简单的早餐后，父亲让我继续铲莿蓬，他要挖个洞，好烧蓬灰。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所谓洞，就是像土灶一样，也有灶火门和烟囱，只不过挖的要更深更大些，有半间房子大，深3米左右，把铲下的莿蓬填充进去。我在洞里双脚使劲踏着，父亲望里扔着，直到实在无法填了。父亲蹲在挖好的灶火门前，点火。噼噼啪啪的响声里，火光冲天，浓烟从烟囱里飘向野外。几天后，铲下的莿蓬烧光了，挖开土层，刨出两个架子车轱辘稍大，厚几十公分的蓬灰，算是大功告成。当时，我不知道这是影响植被，破坏生态。只知道能换来过年的新衣服、猪肉、豆腐、粉条和鞭炮。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沙漠被无数次人为的蹂躏和践踏，脆弱的沙生植物被当做取暖的柴火、果腹的吃食、甚至牲畜的草料……
　　人与自然从来都是相互依存、相互依赖的关系。生态破坏，植被脆弱，大自然以沙尘暴，以环境恶化，以沙患严峻给人类敲响了警钟！人为的迁徙，人力的作用，亦使局部地域的环境发生变化。是沙逼人退，还是人逼沙退，二者必选其一。为了地球家园的宁静，就需改善日益恶化的环境，保护植被，治理沙漠。压埋草方格，栽种梭梭等沙生植物；引进以色列滴灌技术，种草种树——沙漠一点点被草木遮蔽，一步步后退着阵脚。生态环境一天天好转，脆弱植被一年年恢复。
　　县上组织干部职工，驱车长途跋涉，到许多人这辈子压根未曾涉足的五道沟义务劳动。2个多小时车马劳顿，举目是贫瘠的沙砾、干裂的沙沟，皲裂的土地，风化的沙层。曾经的繁华不再，炎热与干旱，带来的不仅是沙尘、沙梁、扬沙天气这些令人生厌的字眼，还有环境的恶化、家园的受损、植被的脆弱、生态的破坏……也许，它们的合围和交错，会给人带来不可估量的厄运。 五道沟最多的是黄沙，最少的是绿色。一根根的沙冰草，像是有意栽植的一样，要么不见踪影。要么一长溜子，从不单个苟活。尝试着拔一根，有些费劲。而父辈们偷偷摸摸，忍饥挨饿，爬冰卧雪，费劲费力，需要的不仅仅是持之以恒，更是一个男人呵护家庭、养育子女的责任。黄毛柴和花棒们，则低矮地匍匐在地，这儿一蓬，那儿一蓬。相互的距离虽不能进行交谈，但它们相互默契、相互融洽地密切配合，坚韧地将根系尽可能地延伸、再延伸，紧紧抓住大地，拼命吸收有限的水分，守护着脚下的寸土。深秋冬初了，万物萧条，但此处的黄毛柴依然有些绿意，顽强抗击着坚硬漠风的磨砺。毛手毛脚的沙糜，籽粒仿若芝麻一样，小心翼翼剥了数个，星星点点有数几粒。想：要花费多少时间，付出怎样的劳动，才拔来沙糜。再拿木棒捶打，用簸箕簸去杂物，才适得几斤沙糜籽。而没有叶子，萧条疏朗的黄毛柴，像树。有一种稀疏、俊美的骨质感。微小籽粒紧裹在壳里，风把种子带向四处，遇到适宜的土壤、温度，自会萌芽、生长、茂盛。
　　蓝天白云下，万物静默，大地辽远。出门时穿的衣服较厚，干了一阵子，身子发热，脱去有些笨重的棉衣、毛衣，挥汗劳作。生活的县城寒意料峭，早晚冻的不行。沙地属沙漠气候，早晚冷，白昼暖，仿佛有个天然棉被，遮蔽了冷意，有些暖，有些热。稀少的草木们，缓慢而有序地过度着自己生命的颜色，从深到浅，从青到赭，从黄到黑。
　　褶皱的沙砾，裸露的沙滩，再也守不住沧桑寂寞的岁月了。沉重悲壮的沙漠，翻开泛黄的史册，能听见悲怆的马啸、悠扬的驼铃，以及残缺的呐喊。在黄沙深处，在苍茫的天际，在埋没的累累的白骨旁，激荡着、呼啸着渴望新生，企盼绿色的呐喊。 人马说来就来，说干就热火朝天地干。先是压沙。国庆节前来过几天。人山人海的架势，有点像大兵团作战。五道沟南北的沙梁上，红旗招展，人头攒动。从车上下来后，每人背一捆稻草，向自己单位分好的地盘进发。有人铁锨斜斜穿过绳子，锨把担在肩上，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沿前人走过的脚窝行进。卸了草，喘口气，有人在沙丘上，挖一铁锨左右的沟，有人横向铺上稻草，有人拿铁锹将草中间一砍，让稻草两头扎起来，再在中间压上黄沙。一米左右见方，四四方方的格子，虽不那么整齐，但远处望，却勾勾连连，纵横交错，延绵成一个个颇有气势的草方格。围绕身心的是广袤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以及稀疏、萧条的沙生植物。围绕沙冰草、沙糜、花棒的，是沙滩上快速飞跑的蜥蜴（据说，剁去其尾部，能快速愈合），是灵活自如蹦跳迅急的野兔，以及大米大小，黑黑的，说不上名字，全身长满了脚，在沙上健步如飞的小虫子。
　　沙漠里的草金贵，稻草更金贵。每斤稻草几毛钱，从江南鱼米之乡长途运输过来，几乎和农民种的土豆差不多一样的价格了。人跟人有差异。草跟草亦有差别。要是用吾地的麦草，要多少，有多少。可据说效果大相径庭。稻草压沙，一压几十年。等稻草腐烂了，草方格内，早被沙生植物占领了阵地。
　　接着种树。栽植耐旱的木本植物，被称为“沙漠植物之王”的梭梭。下过几场薄雪后，稍有水分的近沙漠种沙枣树、花棒、柠条、红柳等，缺水的深沙漠种梭梭。林业技术员先做示范，找迎风向的沙坡，先铲去表层沙粒，露出湿沙后，挖洞、栽苗、培土、踏实。要领是一把草，两棵苗。草是金黄的稻草。见我们对梭梭近前的那把草有些迷惑不解，技术员释疑说：有了这把草，风沙就不能湮没苗，只能旋在外围。苗是纤弱的梭梭。为保证成活，梭梭选一纤弱，一粗壮，搭配着栽。梭梭树苗一尺左右，芨芨棍粗细。一百树苗，盈手可握，有点不像树，倒像是农民大棚里栽植的黄瓜、西红柿苗似的。但，据说，梭梭的种子是世界上发芽速度最短的。只要遇上雨水，不管白天还是黑夜，不说烈日炎炎还是寒风肆虐，只要短短的两三小时，梭梭就能萌发生命，且快速繁殖、蔓延成长，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其前行的步履。也许，正因弱不禁风，正因貌不惊人，才一点点积聚能量，才一寸寸延伸根系，像蛛网一样，盘根错节——不怕风沙，不惧酷寒，活了，就将绿色旗帜招展在沙梁！
　　一把把稻草在脚下铺开，压埋。一个个的草方格在眼中心里铺开、延伸，一棵棵的梭梭在手中脚下栽植、挺立，成为一种惹眼的风景，一种遏制杀魔的屏障。也许，一个人、一棵梭梭的力量是有限的、单薄的。成千上万的人与梭梭结合在一起，就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有了某种心旌神驰的阵势；面对浩瀚无际的大漠，一个草方格是微不足道、杯水车薪。但上万上千连片带块的草方格手拉着手，臂连着臂，组合成浩浩荡荡的阵势，就能锁住黄龙的肆虐，阻遏沙魔的逼进。
　　没有什么能盖住飞沙弥漫的狂野，除了纵横交错、绵延无边的草方格；没有什么能遮住这荒草稀疏的沙滩，除了这渺小里蕴藏着伟大、纤弱里孕育着坚强的梭梭！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3-11-17 21:13 编辑 ] 散文, 沙漠, 生态, 腾格里, 五道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