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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底层写作者

2020-12-14抒情散文半树
昏黄的灯光。高的透明的杯子。白色的水。散落在桌面上的书。萨特。卡夫卡。乔伊斯。酒吧的品味在刻意被强调着。书的纸张精致,关键是新,我知道,翻阅的人少。人确实少,翘着腿,支着胳膊,抽着烟,低声寒暄。这是一个作品研讨会,也可以说是一个捧场的聚会。
  
                 
  昏黄的灯光。高的透明的杯子。白色的水。散落在桌面上的书。萨特。卡夫卡。乔伊斯。酒吧的品味在刻意被强调着。书的纸张精致,关键是新,我知道,翻阅的人少。人确实少,翘着腿,支着胳膊,抽着烟,低声寒暄。这是一个作品研讨会,也可以说是一个捧场的聚会。作者不出名,是农民,种植了几亩地,出产小麦,换几个钱用。生活穷困竟然磨灭不了他写作的热情,持续、高涨,然后崩裂出一本薄薄的集子,我相信,灰尘将在书店的一个角落把它当成自己温暖的床。例行的发言,高调的赞扬,都在证明言语者的随意和毫无准备。他们和我一样,没有看过这个作者的作品,却影响不了他们绵绵不绝的高谈阔论。很多的时候如此,谎言比真理的身躯庞大,它们使用亢奋的词语来诠释虚妄和苍白。所有的话我入耳不了。夜黑,百无聊赖,在我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几句话一阵冷风一样,咝咝作响,灌进我的耳朵。一个声音铿锵有力,他在讲一个故事,一个妓女嘲笑作家,不屑一顾地说,我出卖肉体,你出卖文字,我们都是卖,你有什么了不起?妓女这话很新颖,我第一次听说,笑了笑,后来常常继续咀嚼,它们的味道持久坚韧。一个声音缓慢,在沉默了一个晚上,他说话了。“良知就是应该写出强加在农民身上的酸苦”。他强调,是“强加”,让我联想成“强奸”,强势地进入。然后,沉默却脸颊发光的那个被研讨的农民作家在我的眼里玄化,一幅画面立在空中。毒蛇般的阳光,金黄色的小麦,透明的热气氤氲升腾在麦穗之上,农民作家在麦田的旁边,静默着,表情凝重,他不知道是喜还是忧。麦子是汗水和血灌出来,然后,它们的命运是什么?卖一个好价钱还是双眼婆娑,让失落充斥一季的胸膛。
                 
  很多的话和很多的词语如此,它们在你毫无准备的时候袭击你,然后就开始魔鬼一样附着在你的躯体上,深入你的灵魂中。
                 
  我逛网络上的论坛,像一个不知道种植什么作物的农民一样,默默地观察着,希望得到一点顿悟,犹如在阴霾的天空中仰望,渴望一缕撕裂的阳光透出来指引我行进的脚步一样。然后我在一个论坛看到几个字:底层写作者。说这几个字的人写散文,甘肃人,他叫杨献平。他说出这几个字的缘由我不知道,但这像一滴汗水或者一滴鲜血,有人挥挥手甩落,但实际上汗水或者鲜血从他的身体里渗透出来,过程复杂。这汗和血包含了水、盐、汗腺的分泌以及更多的经过你胃肠消化的物质。我还相信,它们渗透了思维的结果和情感的纠缠。我看到“底层写作者”这几个字,先是,脸发烫,后,背脊飕飕发冷,然后我将这几个字含在嘴里,用舌尖从外围开始触动它。开始,粗糙些,纤维一丝一丝,然后因为我的咀嚼和柔软的舌的搅动,它们变得滑润了,淡淡的味道,散开、聚积,调动了我的一些深的触觉,这些触觉让我联想起一些事、人,还有情感。有苦、有酸、有涩,最后是麻。这又像我闻到松柏的香气,立时儿时扫墓的情境重现一样,我奢望午间快点到来,到时我可以舒坦在坐在松柏树丛中用儿童白皙、尖利的牙齿刺透我奢望很多天的母亲烙成的饼,耳边还有歌声,稚嫩,震动空气。时间过去很多,十分钟,一个小时,一天,几天,一个月,我继续咀嚼“底层写作者”这几个字,味道变得更加细腻,有了层次,这个时候的味道就贯穿了我的身和心,充溢了我的血脉,存在于我的灵魂,思想由此产生。这些是我的思和想,片面的,尖刻的——因我的视野和阅历,却透着我的气息,我记录下来,长叹一声,落寞、惆怅,眼光迷离。
                 
  我如此长时间玩弄着这几个字,忍不住将它们撕裂。它们断裂的声音清脆尖利。它们在我的手里和眼前分裂成两个部分。两个部分被我抚摸、玩弄然后再糅合。
                 
  底层,和地面齐平,甚或在地面之下。空气在底层上面,流动,形成风,扶摇直上,招摇。风卷动底层上的杂、乱、卑微,混杂高空,再掷还于底层。草发于底层,汲取水,腐朽,摇曳,大片的覆盖,绿色,终究枯萎。路铺在底层,是人脚的践踏形成。底层生发高树,枝桠横空,遮蔽草。庙堂基于底层,独立在云端、山顶。
                 
  底层,脏,黑,躬身,言语断断续续,路的旁边行走,眼光游离。底层粗俗,傻笑。我想起那个冬天,天气寒冷,风卷落叶,路上的行人被刮跑。我的衣领竖起,衣服裹紧,眼睛看着公交车来,使劲向上挤。车上,站稳,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怒斥声音,下去,下去!我寻声音看去,发现公交车的门前有一个乞丐,憔悴,苍老,浑身哆嗦,手里举着一元钱,口里乞求着,让我上去吧,天太冷了,我走不回去,我给钱,我给钱!!我看不明白,问怒斥乞丐的女人,为什么不要她上车。女人看我一眼,满脸不屑,说,你没有闻到她身上的味道?我还是不明白,再问,就是为了她身上的味道而不让她上车?女人这次只给我一个白眼。我就想,如果这个乞丐是一个富翁呢?家财万贯呢?如果她是,她也要被斥责,她也要被赶下车,因为她,现在,车上,是底层,没有人愿意花费点滴的时间去深究她的本质,尽管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赶她。
                 
  春节依照我们的风俗,在年三十的零点后开始给本家长辈拜年,午夜,街道上仍然人来人往。寒风中,我竟然有一份震撼。一对夫妻推着三轮车在拣燃放烟花留在地上的废纸壳,我感慨,想起这是过年啊。当我发现那个孩子的时候,眼泪要下来的感觉,他大约五、六岁的样子,手里紧紧扯着母亲的衣角,身子哆嗦着。生活如此不易,他被迫在年三十的午夜跟随着父母在街上拣纸壳。父亲、母亲、孩子,除夕夜,他们是底层者,卑微艰辛地生活着,他们依然在坚持。
                 
  酒吧的名字叫“高地”。在我敲现在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想起这个名字是一个极好的注脚,暗合了很多的象征。路,幽静,两旁是迎春树枝盘爬在公园的铁围栏上,叶绿色,花小,黄灿灿,只有一季的开放。然后是云松,直,永远的葱绿,笔直站立,成排,遮蔽了更远的风景。向前走,喧嚣热闹,海,天空中灌下的水一样袭入你的眼里。农民作者不说话,说话的都不是农民。农民作者憨厚,罕见的憨厚。说话者精明,他们是:作协主席、副刊编辑、专栏作家,还有一个抽烟的女人,浓发,垂到腰际,裸露半截大腿,她自己介绍说是自由撰稿人。他们都符合“高地”的“品质”,他们种植“粮食”——写作,种子下地之前,就知道收成。他们有自己的阵地和平台,他们曾经是底层,从底层走出来,坐在“高地”酒吧。他们要农民作者最后发言,农民作者竟然只说了两句感谢,然后他环顾左右,脸涨红,窘态百出。我怀疑那些文字出自他的手下,后来我知道,很多的写作者不善言辞,口语极差。敏感的天性也许只有在钢笔下或者键盘上才横沙走石,疾雨狂风。
                 
  敏感是一种生理的特征,外在的形式是心悬挂在身外,鲜红,颤动。风吹拂,心配合节律韵动;光照射,心收缩,干瘪,血色开始出来,浓黑;针扎,刀插,心乱跳,崩裂般再溅射出鲜血,稠浓。敏感是病态,异与常人。偏执、冷漠、乏味、孤独、内向、怪癖、癔想、孤僻、胆小、多疑、躁狂。陀斯妥耶夫斯基在写作时会手脚发抖、全身抽搐、嘴唇青紫、脸颊通红。斯威夫特预言,自己将会在疯狂中死去。夏尔。波特莱尔在花园陷入痴呆状态。因为敏感,心不老,心不死,心不枯;精致,毫无拘束。敏感使写作者像勃起的雄性器官,高昂,血色奔涌,郁藏了夜和黑的体液,他们需要喷发,激切寻找一个年轻鲜嫩的肉体,交合,希图诞生一个新的生命。
                 
  敏感,忧郁,离群,独语,癔想,坚韧,它们是写作者的特征。
                 
  她沉郁,惊慌,疑惑,战战兢兢呼唤着爱情,诗句是八月天边的云霞,凄美、哀怨、动人心魄。她是女人,她叫勃朗宁夫人,她下肢瘫痪达24年。她死了后,另外一个癔想的男人,弗洛伊德,残忍地揭示,她的瘫痪只是癔想症而已,当她的爱人来到她的身边,当她品尝爱情的甘甜的时候,她竟然远游,甚至爬山。我很多的时候想这个女人,脊背阵阵发冷。
                 
  写作者?我常常惶惑于写作者的定义。记得,曾经有人问我,你发表了多少?我立时像一个满脸羞色的孩子。我不得不面对如此之多的写手,但不是写作者。煤矿发生爆炸,他们可以立即成为安全工程师,外交争端引入注目时,他们还可以是外交家。他们写时评,挣钱,兴高采烈,他们也敏感,对于该写什么。一本笑话,可以转换成十篇、百篇城市笔记。幽默、发笑,几百字可以兑现几十元人民币。他们也忧郁,他们的忧郁是因为知道此技巧的人如此之多,多到让他们忐忑不安。还有永远的小资、小调,紫色,淡谈的忧愁,和屏幕谈情说爱,陷入爱情不能自拔,文字制造出来,换回金钱,在夜里,小资小调的人嘿嘿发笑,窗帘遮掩了他们或老或苍白的脸色,但手里的金钱却发出灿烂的光辉。他们是一片人工养殖的草,他们发芽生长,不经风霜就会迅疾遮蔽大地。
                 
  草中有纤细的高茎,顽强地从草丛中探出头来,足部苍黄,明显营养不良。一阵微风就可以袭击它们,摇摇摆摆,喘息,弯腰;而同样狂风暴雨,它们依然在草中还是摇摇摆摆,未曾死亡和泯灭。QQ论坛举办征文比赛,我加了几个好友,聊了几句。有人嘲笑我,说,你总想去看一看那个下蛋的鸡,我反驳,为什么不去看,问题是,蛋肯定不是一样的蛋,下它们的鸡会相同?而我加的好友,一个朋友,幽怨地说,我是一个工人,写了二十年了,只有孤灯做伴。我试探问他,为什么不把自己的文章拿去发表,他沉默一会儿,说,给过几个编辑,石沉大海,后来也没有了勇气。简短的几句话后,他向我告别,他说,我必须走了,我今晚上夜班。我听了,沉默良久。我相信,他还会写下去,他同样渴望发表,但他不会改变。
                 
  如他,是一个写作者,是一个底层写作者。
                 
  我开始了糅合,我将底层和写作者艰难地拼凑在一起。
                 
  底层写作者,苦难啊,卑微啊,崇高啊,我写不尽他们的酸甜苦辣。他们因为偶然萌动的一丝文学的梦想,开始了一生的孜孜寻求。有人嘲笑他们,有人唾弃他们,有人连一丝冷漠都没有给他们。一个文学的梦想,他们开始了。他们忠于信念,他们崇拜纯真,他们坚信感觉,他们只用灵魂写作。他们写自己的世界,他们发出自己的言语,他们哭泣、他们悲悯、他们狂笑,他们记录这一切。他们做梦,他们宁愿闭着眼睛看世界。他们白痴,他们说很多人听不懂的话,他们呓语,半疯半痴,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却渴望让尘世中所有的生灵来分享。他们的精神领袖,是陶渊明,是卡夫卡,不是盖茨。陶渊明和卡夫卡给他们修建了一座精神上的庙宇,他们找到一丝安慰,一个存在的借口。可是,他们身上流淌着澎湃的雄性的激素,欲望可以瞬间撕裂他们,他们急切地寻找着一具肉体,一个平台,给我吧,给我点滴的机会,我可以成佛,我可以是上帝。
                 
  佛陀在菩提树下冥想,上帝沉默。
                 
  喧嚣的论坛,赤裸的欲望,我游荡其中。我曾经看到过几句话:这个文章谁可以给我发表啊?谁给我发表,我陪谁睡觉。我知道,一个写作者在卖文,一如出卖自己的肉体。我出卖肉体,你出卖文字,我们都是卖,你有什么了不起?文字如此神奇,转换几个字的位置,娼妓完成了强奸被强奸者的宿愿。写作者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们必须吃,米饭、馒头都需要钱;风,添不饱他们的肚子。来了,他们写出来了,他们还奢望一点功力的东西。要推销,要去结识“高地”的编辑、出版商。在一个计酬论坛做过斑竹,我见了很多很多,我曾经对那些功力的写作者嗤之以鼻,我鄙视他们,后来,我开始怜悯和理解他们。“生不愿封万户候,但愿一识韩荆州”,那个豪情万丈的诗仙,李白,也有这样的宿命。李白,以诗为马,企图融入政治的舞台,奢望有多强,摔下来的力度就有多狠。可是,百年、千年,回头张望,一道奇伟绚丽的风景立在天幕之上,滋润,丰盈,万古的风蚀,更添妖娆。信发出去,沉默,邮件寄出去,沉默,永远的沉默,“高地”,“霸权”、“强势”只要撇一眼,也许可以挖掘一座金矿,但金矿被深埋藏。
                 
  我以为我是幸运的,我常常回想自己的投稿经历。第一次,我用平信寄给一个编辑,战战兢兢。后来杳无音信。我已经淡忘的时候,电话的铃声响起来,这声音刻在我的记忆中,天籁般的美妙。一个编辑清清亮亮的声音要我的通讯地址。后来,我们没有联系,但间隔一段时间,他来信问问,有稿件吗?不管发或者不发,都寄给我,好吗?我感动,因为到如今我不知晓他多大,长相如何?
                 
  但更多的是沉默、沉默。我打电话给一个编辑,我羞涩满面,我本可以当面问他。我说,我寄了几个稿子给你,你是否看过了?他说看过了,他的口气淡漠,我立即知道,他没有看。我像一个傻瓜一样再问,是否你可以看一看?他反问我,你看过我们的杂志吗?知道我们杂志的风格吗?我突然就笑了起来。我想起那些笑话和幽默,我想起他们编辑室的故事,包括他的趣事。但我沉默。沉默,底层的写作者在沉默中沉默,在沉默中丢失已经些微的勇气,还在沉默中坚持,在沉默中泪流满面,然后再写,最后为了谁?为了什么?
                 
  我想起来,我是,毫无羞耻的认命,写作者,底层的写作者的命运如此。
                 
  我坚信,他们,底层的写作者,雷同于我。
                 
  文学、灵魂、艺术、纯真、人性,一座破败的庙堂在低低发出呓语,立在孤独的山顶。隐约的晚霞,急速变换,滚动,勾勒出黑白的轮廓;通往庙堂的路,狭窄,陡峭,毒蛇般的身躯横亘在千年的褐黄色的土地之上。蔓延的草地浅,青,枯黄,绵延,遮蔽腐烂的气息;渴望的眼光,一道,十道,百道,千道,万道,会聚、集中、亮白,投射到黑白的轮廓,轮廓被激活,发出金黄色的光芒,放射到天空,弥漫,泛滥,黑夜也绕路而行;如此令人向往,如此迷惑人心,神圣的庙堂,神圣的庙堂,底层写作者神圣的庙堂。文学、灵魂、艺术、纯真、人性……,这声音,鬼魂般令人惊恐,这声音是,岑寂的夜空尖利的回音,空寂的森林沉闷的喊叫,大雨声中遮掩的噪杂,重叠、复加、含混,我聆听着,底层的写作者也在聆听着,日子长久,声音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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