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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放你心上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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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下,父亲怕是再站不起来了,脑梗死,右半脑全梗,左半身动弹不得,昏睡。医院,被无处不在的白揪扯,全家人无限紧张但又无济于事,父亲根本不知道看我们一眼。我哭,弟弟哭,前来的亲戚朋友哭,似乎死神就在不远处,随时会瞅一个机会拨开人群,直接带我的父亲走。那一天,是2012年5月9日。
    母亲被撂在家里,孩子们无暇顾她。父亲终于醒了,尽管气息微弱。母亲心尖顶重的石头却一直沉睡,以致于某天突然双唇肿起来,说话也开始不利索。母亲也病了!但她忍,坚持为父亲做好鸡汤送来医院。她终于见到了父亲,那个几天前还双腿欢快地在城里大街小巷溜达的男人。
    带母亲走,到大医院瞧个究竟是孩子们的决定。母亲开始以各种理由赖在父亲病房不走,她说,我没事,我当班,你们都赶紧回家补一觉。说着,动碗筷,洗毛巾,张罗给父亲喂水,企图以进入陪护角色的决心来驱赶我们。我们当然不能随她,我们以生气的口气下命令。床上的父亲悄悄看悄悄听悄悄哭。一番僵持,父亲说话了,你去吧,去看看放心。说着,又哭。
    在河北涿州301合作医院,为母亲做得检查很顺利,结果也令人欣慰。听到好消息,母亲一下精神倍儿亮,催促我们赶紧往回赶。高速路4个小时的狂奔后,母亲坚持直接回父亲病房。一推病房门,父亲直接盯上母亲,一眼,随即又害怕什么似的挪开。我靠近床,告诉父亲说我妈没事。话还未落,父亲重新扭过头,重新望向母亲,嘤嘤地哭了,哭得满脸扭曲一团。父亲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这般哭泣,二老结婚40多年,此刻的父亲用一汪汪的眼泪,真实表达着自己对母亲其实早已经深埋在心的在乎。

(二)
    早在2003年,父亲就害过一场大病,恶病。那年十月底,父亲查出了食道癌,十一月初一,父亲躺在了北京武警三院手术室。裸露的内脏,冰冷的器械,资深胸外科主任和助手们浑身汗湿的大褂,以及我们在手术室外的漫长对待,共同见证了开胸的毛骨悚然。手术很成功,但过程艰难。摘下手套,操刀老主任斥问,为什么病入膏盲才来求医?堂堂一个大会计居然习惯敷衍自己的身体?!
    母亲最痛恨的也正是父亲的薄言寡语,不吭不哈,延误成病。当我们陪着父亲连夜赶往北京,在家的母亲,心疯了,追着北京方向,她流着泪跟人数落父亲,甚至啪啪啪拍响双手,大骂父亲的自私。本来,父亲早就感到了身体不适,母亲也多次催促过他到医院,但他倔,他犟,他独断于自己的想法,连续三个多月逃避着自己其实已经预感到的不祥,甚至,冲着请了假准备陪他去医院的我大发脾气。我终还是放弃了坚持,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家人小题大做。
    确诊,癌。这无疑是对父亲的重大讥讽,母亲更是嘲笑父亲的愚。母亲的笑滴血,很疼,也很累,直到母亲连怪怨父亲的口气也软了下来,声声数落简化成一句无奈叹息,母亲说,他自己非要那样,别人又能怎样?!
    治疗是必须的,化疗,放疗,两个月。接受治疗的痛苦,父亲忍着,还是言语寥寥。因为看不到父亲,母亲猜测着有关父亲的一切消息,好的或坏的。每天晚上,我们在京的长途电话一定打回家,主动向母亲汇报情况。只是,母亲固化了一种认识,有关安好,她总认为那是我们串通好的谎言。但每次接到电话,母亲必传递三个意思:一是家里很好,别担心。二是你们吃好喝好,别上火。三是一定要注意你爸的饮食和冷暖,别感冒。某次,临挂电话时母亲突然说人的寿数天注定,尽力救,救不活也没有办法,说着说着声音走了调,其中牵挂原来脆弱的一塌糊涂。
    终于从医院回家了,父亲成了母亲的孩子。饮食起居不必说,一旦听来一个“偏方”,母亲都想尝试,单为了猪油炒油茶养胃一说,两块硕大的猪油块被母亲关进冰箱,专供父亲。母亲最照顾父亲的心情,即使他不说话,母亲也搭讪,人情世事,家长里短,啥都说,但一定是父亲爱听的开心事。
    父亲却还是父亲,任性不改,有段时间拒绝喝豆浆拒绝吃鸡蛋,拒绝吃一些有助于提高免疫力的食物,母亲连哄带劝,说,老头子,求求你,别生闷气,营养跟上,心情好病才好的快。

(三)
    九年,母亲和父亲一起抵风御雨,蛰伏在父亲身体内的“毒”居然消停,不再猖狂。九年后,父亲却又倒在了脑梗死的手里。而这一次,母亲无助,崩溃,甚至绝望,她深恶痛绝于父亲对自我身体的不闻不问,最终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如果不是听别人说起父亲曾有过一次严重的头晕,几乎晕倒在路中央,母亲不会知道,因为父亲习惯隐藏,只字不提。背过父亲,母亲哭,哭的干涩无力。
    开颅保命,医生甩出一个阴森森的词,直接戳穿我和弟的心脏,放弃或坚持,推我们到选择的边缘。“死,了,痛苦不再”,医生嘴里有关死亡的一种导向,是对生命如何走向终极的另外一种解读,我们懂,但我们无法接受,这可是我们今生今世唯一的父亲,我们抗拒那个叫“眼睁睁”的词,我们超级惧怕我们为此哭的死去活来,我们能做的只可以是守护和相伴。
    母亲又发狠话了,别管他了,挨啥算啥吧,俺孩们尽力了。发狠的话,却从来欺骗不了母亲的真心,当这话从母亲口出,全家人的眼泪吧嗒吧嗒掉。
    和九年前一样,父亲又被接回了家,这回,母亲成了父亲的手和脚。父亲吃饭喝水,母亲一口一口喂,点钟、温度、数量,样样严格把关。母亲经常怀疑自己对父亲吃饭的掌控,多喂一勺会担心父亲的胃不舒服,少喂一口则又忧虑父亲营养不足抵抗力跟不上。父亲指甲长了,母亲戴上老花镜一个个剪,还扳着父亲的指头,把积存甲缝的黑尘一点点挖出来。父亲懒得下地锻炼,母亲半强制半哄顺,扶起父亲,递过拐杖,脑袋和脖子由父亲死死卡在臂弯,她随即猫了腰挺着腿,拼命扛着拖着,生怕自己力气不济而摔了父亲。父亲尿床屙床了,母亲把准备的绵布摊在床,一点一点伸进父亲的衣裤,不允许不卫生侵蚀了父亲的健康。一旦摸到父亲发烧,母亲立刻会坐立不安,不等我们赶回家,她早已经下楼喊来医生输液。输液时,她一边握了父亲扎针的手,一边说,你听话啊,别动,稳稳坚持一会啊,马上就好。母亲极少有时间躺下歇息,除非父亲安静睡着,干完家务活,母亲才肯把她做过静脉曲张手术的双腿搁在床头,慢慢躺下,而双手则又开始一下一下在父亲身上揉搓,直到她自己也困乏到鼾声响起,手耷拉下来。
    夜里,父亲往往大睁两只眼不睡,俨然老鼠出洞,能动的右手扯了床单、枕头,或者揪过垫在背下的软塑料布,哧拉哧拉划拉不停。或者,半睡半醒间惊梦,长吁短叹,大哼小叫。这些声音,穿过如黑的夜,钻进母亲的耳朵,母亲一次次坐起来,摸过手电筒,有时慢慢挪开父亲不自觉便压上心窝的那只左手,有时把父亲翻身时裹压在腿间的被子掳顺,重新盖好,怕着凉,有时候因为父亲轻声一句喝水要求便下床端来热水送到父亲嘴边。如此一夜,折腾没完。
    我们并非没有提出过替换母亲,让她歇一歇,母亲却说她已经习惯,不肯,如父亲一般倔强。偶尔点头允许,也必在她离开前对我们千叮咛万嘱咐,细到极致,不放心。母亲无比入位地伺候着父亲,不为感动人,却感动了很多人。上下左右邻居看在眼里,说,如果没有了母亲,就没有父亲体面而尊严的活,而这个如果,更多让我和弟弟惊觉,原来,母亲一直都是我们的山。

(四)
    走进父母的婚姻,细细腻腻,丝丝绵绵,父亲从来不曾用甜言蜜语煲汤给母亲,母亲为此纠结于父亲的不理解不体贴,一路哀哀怨怨40几年。母亲知道,爱之于父亲,终不过一辈子迟钝的感应和回馈,如果计较更显苍白,于是她一次次捏碎狭隘而呈现豁达,一日日一年年过,以致于,她究竟还是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惧辛苦,一直忠心耿耿地陪伴父亲左右。
    母亲说,他问过父亲,我这样伺候你,如果真有一天我和你一样不能动,谁如我伺候你一样来伺候我呢?父亲没话说,父亲不吭气,父亲只看母亲,然后,老夫妻俩一块大张嘴巴哭,哭得伤心又开心。
    父亲开始磨叨,要求我从他的工资本里取2000块钱。我开玩笑,是不是要给我妈辛苦钱?父亲说是给你妈的零花钱。这时,有泪在母亲眼里转,母亲是高兴的。一辈子了,父亲懂得响当当来理会一个女人的感受了。其实,母亲最在乎的,仅仅就是来自父亲的这点在乎。钱于母亲,仅仅是她眼里的一袋米,一袋面,一袋盐,一瓶酱油,一桶油,别的用场,都在其次。有爸在,她的米面就在,咸盐就在,酱油和醋就在,她的孩子们的支撑和希望就在。
    母亲凑近父亲,说,老头子,放心吧,你的就是我的,当然也是孩子们的。这话,是一家亲的话,和谐的话,对于节俭成风的我的双亲,他们这样的对话刺痛了我们做儿女的心。我开始心疼母亲,弟弟开始心疼母亲,甚至,父亲也开始心疼母亲。
    那天下班刚进门,父亲第一句便说,你妈上午扶我时摔倒在地了,危险!父亲吐字不清,却能读到他的着急。又一天下班回家,父亲说想我,说中午两点就开始看墙上的表,等我早点回家。我赶紧放下包帮父亲揉肩搓背,问父亲舒服不,父亲话题调转,却低低说了一句,抽时间也给你妈好好揉一揉吧。这话听来,我哭着笑了。
    草绿,树茂,叶枯,雪飘,燕子去了又来,父亲母亲就这样在他们的一纸婚约里走出了中国式的婚姻。2013年7月11日,母亲为父亲喂下他今生的最后一餐早饭,我的父亲,便在一场绵绵细雨中,在乡下老家的窑洞里安静离世。母亲抱着一动不动的父亲,大滴大滴的泪落在父亲依然热乎乎的身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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