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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天地之心发《解放日报》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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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面展开的,是大片江水。一眼望去,牵着两条支流向东边汇合。稍不留神,出落成浩浩荡荡的水域:沅水。
       我问朋友,西边是什么水?小清江。北边呢?舞水河。哦,难怪这么清洌。四周是山,山上有树、有草、浮动的白云以及米元璋的画意。远看近看,山水相拥的格局,还真像一只大玉壶。
       山水肃立,又像若有所思,莫非在怀念过往的时光?
       照实说,我是冲着这片山水来的,更与王昌龄有关。
       没想,他的芙蓉楼同我一样站在水边,一言不发。偶尔,翻动一下眼皮,朝江水望一眼,哪怕就一眼,也证明在时间里活着。那么,在望啥呢?也许,人世间的风雨和
岁月沉浮还没看够罢?只是,顺着它的视角一眼瞧见不远处有个山头,一副孤零零的样子,白雾徐徐缠绕,有一搭,没一搭,恍惚在时间的版图上自我嘲解。听当地人说,这山叫楚山,从上到下被寂寞包裹着,无法突围。
      王昌龄在哪里呢?无人知晓。我不知为何叫芙蓉楼,是否隐含别的深意?也许,人的生命里还真需要这样一座楼台。至少,能给人一个方向或灵魂的支点。饮酒、观月、弹琴或洞察山河什么的,甚好。
       忽而,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词:龙标。一点没错,在唐朝,或更远的年代,我脚下的黔阳就是龙标,一块尚未开化的荒蛮之地,并与李白说的夜郎小国(湖南新晃县)咫只相望。好像,遍地生长彪悍、贫瘠、茹毛饮血之类的词眼,散发着浓烈的原始气味。用手机一搜,骤然发现,明代有个叫屠隆的人曾写下这样的句子:《綵毫记·妻子哭别》:“别亲知,走天涯,过龙标、五溪,我怎顾得路崎岖。”你想,在这样的路途上折腾,何其艰难。
      我不说话,无从说起。
      岂料,一块不小的石碑落入我的瞳孔。猛然间,将一个个字迹送到眼前:唐天宝七年(748),王昌龄贬龙标县尉,建芙蓉楼、半月亭、文庙等,饮酒、作诗、弹琴、课子训读……即便就这几句,也把一腔心绪展示出来。等用手指抚摸,除却一丝清冷,还有一股人的呼吸弥散开来,甚至感觉得到一颗心在跳动。透过文字,能想见那种抚琴长啸、饮酒吟诗的情态。是的,面对江水、青山、白云、清风、明月以及一泼一泼流动的时间,好似把个体生命同岁月长河融为一体。
      弄不清,当年王昌龄是以怎样的心情来到黔阳的?倒是,有关历史资料表明,他不止博学多才,还深谙用兵之道,且于开元十五年(727)高中进士,可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然而终其一生,他的仕途却一点也不平坦,说得具体些,屡遭小人谤毁、备受排挤,一贬再贬。先岭南,后江宁,再龙标。个中滋味,恐怕只有他自己品尝得出。照想,这么个文武全才的人到哪里都吃得开,可他偏偏性情梗直,不会融圆变通,落得个处处碰壁。也好,贬就贬吧,大不了与时间一同老去。
      好在,龙标的山水还不错,空气也新鲜,尤其与水相依的楚山,卓然独立,显示出金属般的质地。我猜,大约是上天的安排吧,又像对王昌龄的格外眷顾,才不致于被巨大的孤寂一口一口吞掉。无形中,人,江水、长天、白云、明月,成为心灵的映照。透过日光,我看清了那个半月亭,凌空而立的架势,好比一只大鸟,在一株株芭蕉的映衬下,幽静、安然,并夹杂着几分禅意。正好,一个年轻女子在抚琴,悠然的神态,仿佛离尘世很远,与上帝很近。一刹间,让人马上联想到某个月白风清之夜,一身疲累的王昌龄浴沐一番后,随即一袭素袍坐于亭中,拔动十指,每拔一下,便有袅袅如水的琴音迸发出来,连同透明的心绪一道穿过亭子、芭蕉、树叶、月光,与滚滚滔滔的江水相应和。无疑,天底下的山山水水悄然走进他的内心,有着无法言说的美好与空灵。想象得到,这大抵是灵与肉的洗涤,抑或不可思议的精神涅槃。此时此刻,凡尘俗念随之稀释,只有天地与心融合,说不出有多辽阔。
      我也想弹上一曲,与天地日月对话,或同王昌龄作切实的心灵交谈。可惜不懂音律,想也白想。只能对江水和过往的时光作深深凝望。我相信,这并不宽展的楼台里,定然留下不少人的目光,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左一个,右一个……移一步又是一个。如此层层相叠,俨然目光的交集场。那么,透过历史烟云,又看见了啥呢?
       要说,王昌龄在此待了不足两年,但他至少帮助当地老百姓建起文庙,拉开启化心智的帷幕。这期间,除制订教案外,还亲自一字一句讲解《道德经》《庄子》《大学》《中庸》《小学》等经典古籍里的章节,给久旱的心灵注入一抹清流。“阳春三月,琅琅书声,惊燕雀,自天井出……”大抵是当时的写照。
       你能说这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冰心吗?
       恰好,这年春天,同窗老友辛渐来了,来看望谪贬边地的老伙计。预想中,命途多舛的王昌龄浑身透着一股霉味。殊不知,抬头一望,竟精神爽然。只是,这龙标之地湿气太重,悄悄染白他的鬓发,风一吹,看得见一个接一个的时光在爬动。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一时间,所有的情感纵横交错,更叫泪水从各自的眼角里哗啦而出,成为发达的水系。喜悦?伤感?或者别的什么?很难说清。想必,此刻的泪水不止打湿思绪,还有千山万水。几天后,这芙蓉楼里,这历史深处的坐标系上,演绎出一场热血涌动的人间送别场景——大雨为幕,琴声作证,天地为之动容,把一切的离愁、思乡之苦,化为汩汩奔涌的河流。至今,《芙蓉楼送辛渐》一诗仍在时空里流传,成为一枚别在灵魂上的徽章:
      寒雨连江夜入吴,
      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
      一片冰心在尿壶。
       字字句句,叩动人心。想象中,那雨,那风雨中的楚山连同一切的一切,在王昌龄的世界里交汇,融为波澜起伏的意象,乃至一曲绝世歌音。我疑心天地间的雨,孤独的楚山,就是他精神宇宙的一部分。四下风雨如织,然而吹打不去的,恰恰是那颗卓然独立的冰心与堪称大象的玉壶。这样的情怀,足可天荒地老,甚或叫时间停顿,就连被放逐夜郎的李白也为之流泪,挥笔写下:“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不消说,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惆怅直抵心骨。
      不多久,安史之乱爆发,王昌龄带着他的一颗冰心挺命奔赴沙场,挥师杀贼,刀光、剑影、漠风、霜雪,没能撼动他的赤子之心。万没想,这颗天地可鉴的冰心,却遭奸人妒嫉,到头来惨死在濠州剌史闾丘晓的暗算之下,化成一个悲伤的句号。
       王昌龄走了,他的芙蓉楼和浩荡的碧波还在,形同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面对这样的场域,我能说什么呢?
       朋友说,走吧。正起身时,一道波光照入我的眼睛,恍若某种磁力线穿透人的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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