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院子里的最后一个冬天

　　院子里的最后一个冬天
甘肃 李满强
　　供职的单位在这个4万人的小县城里，是算不上最好，也不是最坏的。记得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我的单位还是多少让一起回来的同学羡慕过一阵子，在我们这个官本位思想还很浓重的小地方，你的脚一旦踏进了行政单位，就意味着你十年寒窗没有白熬，终于修成正果了。
　　何况是县城里最大的行政单位呢。
　　结婚的时候，单位分给了我一个家属院，和单位只隔着一条马路。从家到单位不过2分钟的路程，上下班挺方便的。一起回来的同学都说我这人是混人有混命，是“瞌睡遇上了枕头”，好事情全叫我给遇上了。 　　说是家属院，实际上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修的两大排架子房，然后用砖墙成了若干个独立的小院子。砖砌的门楼，黑漆的门框和门扉，一字行排过去，倒是有些气派和家属院的味道。听说这些房子起初是为那些外地来我们这工作的领导修的，好像得有什么级别才能住得上。听单位一位资历比较老的同事说，上个世纪90年代，当时他分到了这样一个院子，一起的朋友大贺了三天才作罢。到后来，我住进去的时候，这些房子已经没有当年的光环了。这两排房子就成了像我这样的出身农村、刚刚从学校毕业的没银子住高楼的青年人的过度用房。 　　我住的最里面的一个。原先的住户是买了楼房搬走了，妻子那时候还在乡下的一个卫生院里，孩子尚未出生，偌大的一个院子便只有我一个人住。 　　院子里有三棵树，一棵苹果树，两棵梨树。北方的春天很短暂，尤其是在城市里生活的人，几乎没有什么感受。因了这几棵树，我的春天就平添了些许味道。阴面屋檐上的积雪化了不久，就发现树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绿了，粉嫩的花苞在风中摇曳着，过不了几天，小小的院子里便变得喧嚣起来，三棵开花的树像三把张开的花伞，将整个院子遮盖起来了，蜜蜂和蝴蝶嘤嘤嗡嗡，很有些热闹的景象了。 　　其实院子里最好的时节还是秋天。 　　秋天在城市里是没有什么意味的，能感觉到的只是淅沥的几场秋雨过后，街道两边的杨柳叶子在风中变黄，在风中飘零。而我的小院子里则是别一翻景象：树上挂满了红的、黄的果子，红的是苹果，黄的是梨，枝条都压弯了，很有些春华秋实的味道。常常是在周末的下午，拾一小凳在树下坐了，温和的秋阳从枝桠间泻下来。这时间随手翻几页新到的杂志，或者什么也不做，喝一杯浓茶，燃一根烟，想一些过去未来的事情。累了，站起来摘一个果子来吃，是别有一番滋味了。果子多，吃不完，就摘了分送给邻居们，换来的是一张张热情的笑脸和日日的和睦相处，其情浓浓，其乐融融。
在院子里，我曾经写下了大量的分行文字，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低处 》
低处不只是一个字眼，低处
风沙迷漫，雨水汪洋
低处很少看见天空，低处
无话可说
低处一脚到底，低处
深不可测
低处你无地可藏，低处
一切在等待你的直接面对
……
而谁在低处抬头行走
谁又那么执着地怀想低处的山峰
日子的流动是缓慢而迅疾的。 　　慢慢的，我发现，我已经落在了时代的后面。一个个花园式的住宅小区在这个小县城里崛起。小院被周围的高楼围在了中间。随着孩子的出生，院子的诸多不变也是越来越明显了，窄仄是不说了，最不方便的是冬天，楼房里可以烧暖气，我的院子取暖还是烧煤，烟熏火燎的，到处是灰尘。其实，从内心里讲，感觉最不舒服的还是攀比的心理。和自己一起住进这些院子的人已经换了几茬——他们都买下楼房搬走了，只有我还住在这里。 　　和其它城市一样，这个小县城的房地产市场火暴得出奇，房子越来越大，房价也是一天窜一截。但是还是有人前赴后继地去买，旧的换新的，小的换大的，楼层不好的换好的……同学熟人见了也常常是问： 　　“房子收拾下了？” 　　“还住在那个院子里啊？我以为你早就搬了！”
言语之间，一半是感叹，一半是炫耀。让人不免做他想。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到处都在换，现在流行换，最有本事的人换位子，其次的人换老婆，最次的就换房子，你要还没换，那就连自己也说不过去了。 　　一来二去，就谋划着也要买房子了。 　　可是谈何容易呢？我出身农村，经济上一直是不怎么宽余的，从记事时起，我们家就一直处在“借钱——还债——再借——再还”的尴尬循环之中，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我才将父亲手上的债务和我上学时候的花费还清。行政工资本来就比较低，除了我们的花费，还要给我家、她的家基本的花费，基本上是没有余力做其他事情了。而房价却是直线上升，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这个县城的房价每个平米500元，时隔不到6年，已经超过1000了，一套房子买下来住进去，没有10万是不行的。我算了一下帐，就我们小两口这点工资，不吃不喝5年才能还清。 　　但是房子还是要买的，生活在更大的程度上像一条无形的鞭子，在驱赶着你前进。一起的朋友开导我：你知道那个美国老太太和中国老太太的故事吗？我说知道知道！那就赶紧动手啊？还等什么？你的观念多老旧啊？现在这年头，谁还等钱攒下了才买房子？谁没有贷款呢？ 　　转念一想，也真是的！于是便混混噩噩地加入到购房族的队伍中，看楼盘，问价钱，上银行……终于拿到了楼房的钥匙，还要考虑装修，换家具……过了这个冬天，我就可以像其他人一样住上楼房了——虽然那110个平方里有80%的面积是属于银行的。 　　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院子了，像所有心态已经老去的人一样，突然间对这个小院子依恋起来。妻子调到城里后，在院子西南墙角下开出的小花圃，每年夏天姹紫嫣红，香味弥漫；女儿每天幼儿园回来后，在墙角下拿铲子玩泥巴，偶尔还会为翻出的蚯蚓惊讶得大叫；冬季的雪夜里，我在通红温暖的炉火旁边，曾经写下的那些翩若惊鸿的文字……都将不复存在了。过了这个冬天，我们将和很多人一样，住进那个鸽子笼一样小房子，漂泊的尘土一样，悬浮在半空…… 　　当我在键盘上敲下这些字的时候，窗外的叶子已经枯黄，街道上到处是拉着架子车进城里来卖菊花和大白菜的农民兄弟——2004年的冬天已经迫在眉睫了，我不知道这个冬天和上一个冬天在根本上是不是有着区别，但是我知道，对我来说，这是我在这个院子里最后的一个冬天。
　　　2004-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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