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 明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20 编辑 <br /><br /> 云头和云头里的雨摇摇欲坠。雨未落，但指间已觉湿润而和软，仿佛刚从牛乳中浸过，又用松软的毛巾反复擦拭过。

那时候，小城再次沉醉在梦一样的暮色里。楼宇，高处，一些方方正正的窗子正放射出橘黄的灯光来，那些灯光显得有些迫不及待，好像早就在等待这样古朴而迷蒙的暮色似的，又好像害怕秋日里过度的潮湿而以暖色调的灯光来代替除湿的塘火，以便把日子烘烤得干爽一些。雾在低垂，从四面八方向小城围拢，那样子，仿佛在告诉人们，自天而降的是一场安静的大雪，并且特意要降落在万籁俱寂的夜里。

无法预知，但必须认真应对的酒饭之局就像突发事件那样将原本平静的生活拉开了一道口子，思想和情感的血液必须从这里流出去一些，肉体凡胎也必须因此被消磨掉一些。

雾很白，仿佛在说，其实，真正的夜色还在远处向这里行走着，是很远的远处。因而，人们还可以做许多许多的事情，把白天的时光填充得更饱满一些。浓雾的身后，潮湿的晚风和秋天同路缓缓走着。宽广而平坦的广场是那样光亮的，也是那样灰白的，那是唯在傍晚时分才有的光亮和灰白，是被上一场秋雨仔细冲洗过的。前后两场秋雨之间，杂乱的脚步曾经在街道上忙碌地流淌。来来往往的人，他们的神色也是那样的匆忙、紧张，并不代表这个本来祥和而温馨的节日，它们是这个城市专属的。

白酒，看上去确乎是白的，但也不过是贴在酒瓶背面的商标是白色的。酒，那东西怎能称之为白呢？很清澈，很透明，仿佛原本并没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盛着。那样清澈的酒和那样的水晶瓶混为一体，简直到了纤尘不染的地步。侧头一看，远处的人和什物全都映照在酒瓶里，微缩了，变形了，更清晰了，虽然那些人没有一个是熟悉的。

后来，人们围桌而坐，酒和瓶中的人影更加杂乱。围坐在同一张餐桌的人彼此很熟悉，熟悉到每逢节庆日子必然相聚而食，并盏而饮，把散落在城市深处的亲情与友情温习一遍，不致冷却，不致淡忘，不致丢失。节日，作为宝贵时光的一部分，总是被人在餐桌上这样专心致志地消磨，酒瓶和其中的白酒总会提前莅临，在餐桌中央正襟危坐，显得相当的恭敬、端庄。

一定要掏空那个透明瓶子里的透明的东西吗？据说那是能给亲情和友情助燃的好东西。它们的归宿并不透明。人到齐了，酒瓶中人的影子更加凌乱，气场更加热烈活泼。

酒瓶被人移来移去。有时候它是白色的却不是透明的。酒瓶像一只怪兽，被人捉住了，又被强硬地挤出透明的体液，仿佛要将其置于死地，至少也是将要置于山穷水尽的地步。倒空了。又一个酒瓶被倒空了。所有的东西全被放大，全都变形，全都神气活现，全都像火一样熊熊燃烧着，整个场面显得热火朝天的。时光再一次这样被人暂时遗忘了，日子的创口好像自愈了，愈合的创口把人包裹在里面，把时光留在外面，世界的界限很明确，空间的感觉很实在，人际的意义很重大。现在，节日的意蕴都变成了礼仪性的微笑和极度夸张的褒扬之词。真实的时光在唇齿和言笑之间悄然流淌着，饭局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快乐的浪花不断绽开，也不断凋谢，不过，酒店是四季常青的。微笑和奢谈都变成经典，相聚的日子越来越值得纪念，人与生活，全都被放置在纪念册里。

“下雨了！”有人从外面进来这样惊呼，但总体神情还是喜形于色的。有人想要验证似地探头去看，在另一些无动于衷的人看来，那些探出头去的人的后脑勺就被镶嵌在暖色调的大厅和灰蒙蒙的高天之间。外面，更多的灯亮了，橘黄色的光芒极其温暖。大厅里外，好像隔着一张毛玻璃，但还能让人看出外面是透明清澈的，里面是浑浊幽暗的。“鸳鸯锅”，一边是牛乳一般的白，另一边是——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红色的东西最终都变成黑红的，很壮烈的，色香味全在里面翻滚着。浓烈的气息充塞大厅，用心闻一闻，忽然想起指甲缝里曾经有过的疼痛感觉，火辣辣的，至今都没有忘记，而鲜红的辣椒总是挂在墙头或者檐下，看上去很热火的。酒瓶隐退了。酒，白酒，被人推举到情感的前台，无限风光，一片透明与清澈，没有人闻到烟味和酒气，只闻到酒是香的而不是辣的；这样熏染着，时光这东西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每逢节日，这种“功课”非做不可，要么是替别人做，要么是安排给别人做；不是“绑架”别人，就是被别人“绑架”，天长日久，也便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来去无定的云还是云中摇摇欲坠的雨水。想不起还有那些目的地需要归去，也想不起还有那些事情是真正非做不可的。醉了，仿佛被生活丢弃到时光的阴沟里。忘记了城市和城市里的繁华，最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放心睡觉的地方，一个任凭酒精彻底袭扰全身的地方。

我屡屡为自己浅薄的酒量深感恐惧，也对白酒的力度心存芥蒂，但又总是不免一醉、不免再一醉。多年以前，因健康故，我早就不想亲近杯中之物了，但是，我的决定的真正落实比我的皮肤病的治疗过程更加艰难。医生说了，我患的是“不死的Ca-”，我认了，病而不治，不是我没有作为，而是此病无药，那是命中注定的，我当然就不必对之耿耿于怀，更不必对之抱以仇怨，相依相伴可矣。但于酒饭之局，关联着不痛不痒的人情，必须硬着这一张“人皮”去应对，虽为苦衷，也只好如垂云带雨一样沉落或者升浮，或者干脆像雨一样自由地落下去，我的自重是我所不能克服的。

每一盏灯发出的光都像盛开的雏菊，每一张脸都想熟透的红橘。那地方，那时候，没有人不是笑容满面的，没有人不是热情洋溢而口若悬河的，没有人不懂得教养和礼节，没有人不是慷慨大度、豁达爽快的。总之，没有人不是活得像人的。

节日这条河好像终于应该汇入夜的大海了。快乐的漩涡开始变小、变少，随同越来越深沉的夜色沉寂下去。我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处在这条河的哪一段。我的漩涡，它们来过，似乎也只是一瞬而过，然后全都消失在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或者流失到别人那里。我的脑袋像一只陀螺那样飞速旋转，而满贯全身血管的酒精，还在将我不停地抽打着。雏菊一样的灯光在跳跃，在奔突。我唯一能够凭恃的夜竟这样在动荡与喧嚣中被分解、被抛散，留给我的只有沉醉的感觉，是那种一切都不再完全属于我的感觉。

这一切都是清澈且透明的酒和酒瓶带给我的，或者说，这一刻的昏聩与狂乱是宁静而明亮的透明终于变成幽暗而动荡的浑浊造成的。至此，我依然无法把自己周身的艰难与酒液体、酒瓶的清澈联系起来，我依然觉得像酒那样清澈而透明的东西真是人间奇迹，那样的清澈居然造就了那样的浑浊，确实是人间奇迹！而在更多的人看来，那些东西给他们带去了无尽的幸福与快乐，因而，酒这东西也可算是很美丽的。

我又苦笑了，是在酒的激励下狂乱地苦笑了：人总会因物而溺，总会因性而灭！少年志向，总不免也有闲云野鹤一类或者天马行空一类的。但不可能，梦一样的东西总会像梦一样清醒过来的。高渺的流云总会被潮气濡湿，或者被未知的风吹来吹去，结果会亲眼看着真正的野鹤自由飞去，也会看到无凭无依无牵无挂的空中是没有天马的。

醉了，是我不想再有如此结局念想形成之后再生出来的结局。我却不想因此随流云随秋雨委身于地；若再醒来，我还会发誓：不可再醉，不可再醉，不可再优柔寡断地把自己放纵到芜杂的人际交割之中去，不可再作践自己。可是，谁知道呢？如同明天也许会晴，也许依然有雨，我的日子依然不免要与诸多生活过场发生遭遇，并与熟识或不熟识、相知与不相知的人相裹相挟。

瓶中空了，今天这个日子被预想不到的东西填满了。服务生已经站立身旁，我知道他们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他们要收台了。那一刻，我又看到了自己的无赖和无耻。

从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走出去，走进清凉爽朗的秋夜。秋夜，那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夜色到了最浓厚的时候，路灯更加明亮，空气更加清澈更加透明。雨来了。雨又停了。我想，进入酒店之前，我看到的那些摇摇欲坠的雨云现在应该匍匐在城市的街道上，或者在城市的街道上缓缓爬行，象雨后的蜗牛，无人搅扰，它们在爬过的地方留下洁白的痕迹。

城市在雨后的清凉中现出浓浓的睡意，这让我不愿再想这个城市模糊的轮廓是什么样子的。我却记得，酒饭之局开始之前，酒和酒瓶都是清澈而透明的，就像正常的日子，并没有对人造成严重的刺激和威胁。但后来，酒瓶被开启之后，另一种日子抬头了，在那里，我看到自己是从无法预知的沧海里再一次艰难地泅渡过来的。

我没有忘记，醉过之后的日子，如果还能是正常如初的，那么，那种日子一定还是透明的。


2015-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