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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低语的风暴

2021-12-23叙事散文杨献平

低语的风暴■杨献平1、两个老故事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后,我先后听到了两个故事。第一个:很多年前,由彭加木率领的地质探险队路经巴丹吉林,中午,骄阳似火,饥渴难耐。远远看见几棵沙枣树,还有一个隐约的人影,走进一看,原来是一位喇嘛端坐在沙枣树稀薄的……
低语的风暴

■杨献平

  1、两个老故事   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后,我先后听到了两个故事。第一个:很多年前,由彭加木率领的地质探险队路经巴丹吉林,中午,骄阳似火,饥渴难耐。远远看见几棵沙枣树,还有一个隐约的人影,走进一看,原来是一位喇嘛端坐在沙枣树稀薄的阴影下,面容沉静,神态安详,红色的长袍上沾满黑色的灰垢。喇嘛告诉彭加木,他所在的地方,从前是一个沙湖,旁边有一片硕大的梭梭林。他打坐处,曾经是沙湖的中心。   这像是一个传说,带有神话意味——事实上,我也一直这样认为,直到2003年夏天,乘车去往额济纳旗古日乃苏木的时候,穿越一截黑色的戈壁滩,远处隐约着一些黑色的阴影,高高低低,像沙丘又像巨石——进入之后,才看到是一种身材不高的树木——这是一片庞大的梭梭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还设有森林武警,专门看护——梭梭是一种独特的沙漠灌木植物,耐干旱,喜沙性,耐严寒,寿命可长达百年,是阿拉善高原最好的防风固沙植被之一。   穿越的时候,四边的梭梭像是列队欢迎的士兵,戈壁隐没了,只有一丛一丛绿色,从我的眼睛中接连闪过。令我更惊奇的是:居然还遇到了几面潮湿的水洼地,蔓延的青草听着柔软的身子,在巴丹吉林的天空下,孩子一样懵懂张望。   听到的第二个故事:古日乃牧民那斯腾在戈壁放牧的时候,在浩瀚沙漠深处,发现了冰川纪的地质奇观——石头城,奇形怪状,鬼斧神工。其中两块面积足有十米之巨,一像黑色巨鹰,尖喙长翅,钢铁雕像一般,勇猛而高傲;另一如千年海龟,游动在一块摇摇欲倒的尖石之上。更为神奇的是:这里还有一汪源源不断的清泉,不管天气再干旱,清泉涌流,从不停歇——那斯腾在泉水旁边用枯干的胡杨木垒了一个骆驼圈,每年夏天,他都会来这里放牧羊只、驴子和骆驼。有一次,他竟然还可以在这里遇到美丽的红狐,温柔女子一样,站在石头的缝隙里,向他张望。   这个故事也很老了,现在的石头城,更多的人去到那里,站在冰川纪的地质遗存之上,照相,喝酒,吃东西,抒发一些惯常的感慨——然后返回。我去的时候,还在附近发现一块严重风化的石碑——上写“大明甘州府总兵李秦来……”,后面几个字我怎么也看不清,扫掉其中的灰尘,也还是模糊的——时间多么强大啊,模糊了人在沙漠的一切痕迹。   2、戈壁观察者   大风来往的戈壁,中国内蒙古阿拉善高原阔大的戈壁,日复一日的生活和精神疆场,一个人在它身上,像是一只红色的蚂蚁或者奔跑的蜥蜴——我时常感到卑微,无限大和无限小导致的心理和精神落差——刚刚来到时,我看到的戈壁是冬天的,像是大地拳头的骆驼草满身灰尘,干枯得焦黄,看起来似乎是某种史前动物的骨骼。第二年春天,我在营区外的戈壁滩上,看到了密密艾艾的骆驼草,因为靠近人居,渠水从它们身边流过,繁茂是必然的,春天令它们焕发了真正的植物本色,绿得让我的眼睛觉得了戈壁的世界竟然还可以如此美好。   人工的杨树和自然的沙枣树、红柳树夹杂在营区外围,林间的青草成群倒伏,其中的白色或者蓝色花朵像是雄性戈壁托举的美丽女子,身姿羸弱但却充满高贵的光泽。有一年夏天,到30公里开外的南山去玩,沿途的戈壁上布满陈旧的车辙,深深浅浅,左冲右突——我很多人来到过,戈壁承载和包容了所有的过客——这里的骆驼草是稀疏的,站在戈壁,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它们本身就是戈壁的一部分,人看到看不到,都是无关紧要的。   进入沙漠,白色的沙,一堆一堆,围在骆驼草根部,都像一颗颗结实浑圆的乳房。无边的白沙并不像艺术图片那样美好——甚至有点索然无味,令人心生沮丧;独立的山都是流沙,或者说风化岩石的沙子,披在高坡之上。我们的攀爬进一步退三步,整个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峰顶的岩石也正在风化,看起来巨大的坚硬的物质,只要用手稍微一碰,就簌簌而落,披散开来,嗤啦啦的声音,听起来让人牙齿发痒。   越在高处,风越大——忽然想起苏轼说的“高处不胜寒”,还有赫拉克里特的“干燥的灵魂是最高贵的灵魂”……在峰顶,四周的风,分辨不出来自那个方向,衣袂飘飘,就要撕断开来。这时候,仰望的天空就在眉睫,伸手可摘流云,大地苍茫得不明所以——但看不到更远的地方,都是沙,白色的沙和金色的沙;戈壁是黑色的,人间的黑和灵魂的黑。   好多事情都变得空,无意义——而在戈壁深处,哪怕一只红色的蚂蚁或者一枚树叶,都令人惊奇。戈壁围绕的巴丹吉林沙漠深处,马兰花最动人,我以为它们是这世上最顽强的花朵——黄沙中的成长和开放,流沙接连穿袭,但仍旧保持了一种绝对神圣的生命状态。2001年,我主动要求到戈壁深处的单位工作——报到那天,看到的戈壁简直就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梦——干燥和贫瘠得一无所有,黑色的沙子就像是海底的沉淀物。   近处的戈壁上,总是有一些风,带着白色的尘土,一股一股流窜,然后汇合,成为更大的沙尘,不规则跑动——像是游击的小股敌人,沿着平坦的戈壁疆场,转眼无影无踪——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会消失,但肯定会再生,一溜一溜白色的土尘,不倦的游历,灵魂一样奔跑。夏天的每个傍晚,我都会一个人到堆满黄沙的围墙外散步,抬头的天空亘古不灭,落日如血,大地坚硬,走在上面,每一块石子都接触到了骨头,每一粒的尘土都会进入人的身体。   这里的戈壁几乎没有植物,好大一片,瓷实的沙子上面,铺着一层大大小小的卵石,有的晶莹剔透,有的墨黑如玉,还有的像是红色玛瑙、绿色的宝石和骏马的眼球。我捡回了好多,放在窗台上,第二天一早,它们光洁的身上就蒙上了一层黄色的灰尘。古日乃的牧民古日腾德哈告诉我,这一带的戈壁盛产可供观赏的石头——学名“沙漠玫瑰”,在额济纳旗的奇石专卖店可以看到,形状像海底珊瑚,一瓣一瓣结在一起,就像是盛开的玫瑰花——好多人开车进山采挖,拿到市场去卖,我不知道应不应当赞同,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不收藏这种“沙漠玫瑰”,即使看到了,也不会采挖。   3、三个人   第一个:年龄,等同于我叔叔,且和我一个姓氏。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大学毕业后,来到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的军营,最初的几年,在戈壁深处的一个测量站点——初建的单位沉浸在黄沙之中,孤独的房屋像是遗弃的城堡,不通市电,黄黄的地下水,落地就是一层碱。他和很多人一起,日出到日落,很多年过去了,期间贯穿了中国的“两弹一星”等大型试验工程——当时,通过手摇电话听到第一颗原子弹试爆成功的消息后,他和十多个战友们跑到戈壁滩上,向着天空挥舞着五星军帽,把喉咙喊到嘶哑无声——躺在黑夜的床板上总是闭不上眼睛,凌晨睡着后,还在嘶喊,邻床传来大嗓门战友的笑声。   这个点仍旧还在,前些年才接通了市电,但还是没有公路——戈壁幽深旷远,一个人站在那里,很容易就觉得了自然空间的博大——接二连三的风暴吹过来再吹过去,粗大的石子一次又一次击碎了窗玻璃,每天早上起来,被褥上总会落下一层灰尘,低头,头发内的沙子簌簌下落,放在饭厨里的饭盆每天都要落下几两甚至成斤的灰土——三年时间,他阅读了大量的书籍——写了将近80万字的技术论文——尽管已经是21世纪了,好多同类单位还在参考使用他当年那些论文。   时间要毁灭一个人,就是要他苍老——30多年过去了,当年与他一起的战友都走了,其中几个,还把自己的尸骨交给了巴丹吉林沙漠。现在的他,肩上是金色麦穗的将军衔——每年都要回到当初的测量站点看看:菜地、饭堂、猪圈、老营房和老设备,没有人知道他看到又想到了什么——最后,他总是要在戈壁上独自站立一段时间,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背影投在沙砾上,弯曲或者挺直。   第二个:有些东西故意扔掉,还必须要找回残骸。他去了,一个人,背着无线电发射机,先是踩着戈壁,再后来是黄沙——沙漠真大,一个小小的破碎的东西,他怎么找也找不到。临近中午,沙尘暴突如其来了,铺天盖地,成批的沙子,苇席一样快速翻卷。天空黑压压地,空气里都是灰尘,张开嘴巴,就可以饱餐一顿——他想找一个避风的地方,或者要返回营地……而很多天过去了,战友们全体出动,在风中张大嘴巴,呼喊他的名字——找遍了巴丹吉林所有的地方,他还是没回来。   他父母和妻子来了,不知道在哪里祭奠,只好趴在戈壁滩上,原地转了一圈,哭了整整两天——建起的坟茔里,埋葬了他使用过的所有东西,然后竖起一面水泥墓碑——风吹着他的名字,呜呜的,有时候像惨烈的痛哭,有时候像慷慨的悲歌。每年清明,后来的战友们都会采一把喷着蜜香的沙枣花,向他的衣冠冢,脱帽致哀,后恭恭敬敬放在日渐模糊的墓碑前——2002年秋天,古日乃的一个名叫古日腾赛哈的牧民前来报告说,在一处叫做沙坡泉黄沙下,发现了一具白色骷髅——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哭了,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第三个,名义上与我和我们毫无关联——戈壁太大了,牧民稀疏得就像这里的梭梭,在古日乃草原,一家和另一家之间,隔了好远的路程,至今没有电话——方圆百公里之内都是盲区,一个人在其中,就像一个沙子一样,如果自己不发出声音,谁也不知道他具体的方位。2004年秋天,一个女性牧民就要生产了,努力了好久——他的丈夫昂日森骑着摩托车,摔了好几个跟头,跑到我们单位所在地求援。   三菱越野车紧随其后,在焦白的戈壁上扬起一股粗大的烟尘,穿越原始的梭梭林后,进入庞大的芦苇丛,因为刚刚下过雨,地面泥泞,数道深坑阻挡了车速——等我们赶到,他妻子已经疼晕过去了。小心翼翼将她抬上车,赶到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医院,已是傍晚,她醒来几次,又都晕过去了。每个人都是一身汗,直到进入手术室——谁也没有离开,站在白色的走廊尽头,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四个小时,直到他们母子平安——我们的内心充满了绝对的欣慰,生命多么美好!我们做到了,一次两个,在疼痛中成为母亲,也在鲜血中来到,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几乎每年,我们都要在春秋两个季节去一次古日乃苏木,带去他们缺少的蔬菜、面粉、水果,还有日常的药品,坐在牧民的家里喝香甜的奶茶,听他们唱歌,站在庞大的驼群之外,看羊只在日渐稀薄的草丛中隐没,还有白色、红色或者斑色的骏马,四蹄飞腾,勇敢的吐尔扈特蒙古族骑手是真正的马背上的英雄,绝尘而去又闪电而来。   4、流沙   流沙——我曾经以为是一个诗意的词,多次在诗歌中重复,唯美的言辞和单薄的崇拜——而在阿拉善高原,“流沙正在淹没我们的祖先”——说这句话的人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鼎新绿洲的汉族居民朱建军。的确,我在戈壁当中看到的坟墓周围大都堆满了黄沙——这里的坟茔大都竖有墓碑,每一个墓碑上面都写着同样的称谓——早年间的墓碑是黄泥做的,书写的文字早就被连续的风带走了,只剩下一块凝固的黄土。稍后的墓碑是水泥做的,文字虽然清晰,但也会像先前的那些一样,在时间和风沙中消失。   最近几年,墓碑都换成了石头的,黑色的石头,白色的字迹,看起来庄重肃穆——朱建军先祖的坟墓在靠近弱水河的戈壁滩上,一边是时断时续的内陆河,一边是风沙经常的戈壁滩。每年清明上坟,朱建军都要扛上一把铁锨,把坟墓旁边的黄沙清理一遍,才开始摆上贡品,点燃黄纸和柏香,声泪俱下地祭奠。有时候路过,如果方便,他也会顺手清除一下坟边的黄沙——他也知道这样的清除是无效的,但必须如此;就像我们的生活,每一天都在重复,但必须重复。   新栽的杨树大都干死了,干枯的根部泛起一层白碱,再有一阵风,树苗就折断了,丢在那里,让人心里发酸。没过多久,这些死了的树苗就成为了流沙的战利品,而且越埋越深,再也找不到。   发源于祁连山的弱水河旧不明所以地流着,大多时间是干涸的,一河流沙被太阳烘烤,逐渐蓬松,风吹之后,一层灰土飘飞而起,在空中,向着更大的区域奔袭——张掖、酒泉、嘉峪关、武威乃至兰州西安——有一年春天时候,我到兰州下车,广场上落了一层灰尘,又下了一阵雨,整个广场看起来就像是疤痕累累的脸,对面兰州大厦灰旧不堪,街道上到处都是灰尘,就连广告条幅,也都沉甸甸的。   但城市人不会担心会被流沙掩埋——最直接的影响是祖辈游牧的吐尔扈特蒙古族牧民,牲畜需要的草越来越少——阿拉善盟的沙漠化土地正以每年1000平方公里的面积扩展,大部分牧民因草场退化牧草短缺,便卖掉牲畜,也像当地汉民一样,开始农耕生活。随之而来的问题是,习惯了游牧的蒙古族人,一时难以改变自己的民族习惯,第一年大都颗粒无收,第二年,直到第三年,才逐渐掌握了一些农耕技巧,逐渐有所收获。   额济纳旗的牧民阿布和即是其中之一,最初,他们在古日乃草原放牧了上百峰骆驼和数百只羊——流沙将他们驱赶出了古日乃草原,在额济纳旗,面对数十亩田地,正在努力把自己变成阿拉善高原上第一批以种地为生的蒙古族农民——还有他的女儿女婿,儿子和儿媳妇,甚至孙子。2000年,在达来库布镇一边的干河滩里,遇到几位骑着骆驼到山里采挖沙葱的男性汉民,几个口袋都是沉甸甸的,骆驼走路都有些吃力。   沙葱是阿拉善高原最重要的植被之一,只要下雨,就会生长,不会采挖的人会毁掉沙葱的根——在鼎新绿洲,初春的市场上,摆放了好多,买回来开水煮后,再拌上盐和醋,吃起来很是爽口——就像那些吃着发菜炫耀富贵的人一样,吃沙葱的人也是一种破坏,只是很多人没有意识到罢了——当然也包括我在内——我们不知道,吃一口沙葱,就相当于容忍了一把沙子横冲直撞。   现在的额济纳旗乃至鼎新绿洲居民,每年都要把清理沙子当成一项重要的工作,枯干红柳扎起的篱笆之外,黄沙蜂拥而来,一年时间,要用四轮车运送半天,这种的劳作是无效的,但也必须劳作。有一年五月到嘉峪关,令我吃惊的是,街边的槐树竟然还没有发芽,即使发了芽的,也都是枯萎着的——傍晚起了一场大风,流窜的沙子如狼似虎,长驱直入。晚上,睡在四层楼房上,感觉的大地激烈晃动——还有几次,在路上遭遇流沙,竟然被擦破了脸皮,鲜血还没有涌出来,就被灰尘堵住了。   5、风中的旅行   2006年7月24日,巴丹吉林沙漠西端——白昼变黑,瞬间幻灭味道,在正午弥漫。沙尘暴突如其来,我在房间外面,天空的阴影迅速铺展,从对面的楼顶、墙壁、马路和杨树之上,像庞大的野兽,黑色的兽,四蹄飞扬,充满吞噬欲望——投射的阴影从水泥地上迅速升起,我看见它锋利的触角,刀锋一般飞速切过大地。   世界变黑,黑黑的黑,绝望的黑。风起来了,浩大的风,浑浊的风,没有方向。尘土就是它的身体,庞大而果敢,横冲直撞,旋转的身躯石头一样坚硬和莽撞——我感觉到了压抑,它巨大的没有角度的力,蜂拥,压挤,进入和溢出,放开和攥紧——经常的沙尘暴,实心的沙尘暴,在它的吹袭和裹挟中,我感觉到了一种末日般的恐惧和疼痛。   庞大的军团发出凶猛的吼声,从远处的戈壁、矮矮的围墙、杨树身子、裂开的水泥路面和一边的蓬松沙土之上,途径蚂蚁的巢穴、仓皇的蜥蜴、骆驼刺的尖锐部分、正午安歇的工棚、野生的向日葵——它冲来,进入和穿过我的身体——动感强烈的正午,风中的个人宿命,片片撕开。   浑浊的天空没有光亮,太阳逃遁,灰色的尘雾一再遮蔽上帝。伏地游动的沙土成群结队,蛇或者流水一样,一绺一绺地爬过水泥的路面,临近的窗玻璃上尖锐的碰撞声——我一言不发,我在想,这样的风中,两个出行的人,他们的行走违背常理,他们的前路肯定无踪。在风中,他们是最可能丢失的。   风暴是黄色的,在车上,我们穿行,破开,又被淹没,再淹没。熟悉的道路狭窄,两边的戈壁底色泛黄,粗大的卵石心脏一样跳动。向前的道路,视线只有两米,飞速的风,像是一面厚厚的墙壁——软体的凶猛之物,车子趔趄穿过,我听见沙子们身体开裂的声音,哭泣的声音,愤怒的声音——在车外,耳膜之中,身体之上,内心以里。   在风中旅行,钢铁的运载与肉体的端坐,与风一起互动。我感觉沉重的车子虚飘起来——成为风暴的一部分,或者就是顺风漂流的庞大钢铁。我的身子也飘了起来,左右摇摆,我想风会随时撕开,或者将我们一起投掷到另外一个地方。哪里是哪里呢?但我肯定知道,在风暴的核心,就是我此刻一再恐惧的根源,乃至无法回复的命运极点。   6、月光照彻   风暴不起,巴丹吉林是安静的,尤其月亮的晚上,安静、落寞,到处都是神秘的感觉——要是没有风,所有的声音都将是我一个人的。脚下的粗砂发着星星的光,脚步在空荡荡的戈壁上敲响自己的内心,鞋底的石头几乎接触到骨头,我听见它们碰撞或者亲热的声音——很多时候,从我个人的幽深的宿舍出来,越过楼房和杨树,走到水泥路面的尽头,就是一色的戈壁了。因为靠近生活区,很多的垃圾堆在那里——若是有风,各色的塑料纸飞起来,风筝一样,被飞行的沙砾裹挟,盘旋上升。   月夜的戈壁,像一个巨大的疆场,沉寂、幽深,弥散着悲剧的味道。我一直觉得它下面有很多灵魂:无奈的、自愿的、战死的。他们的尸骨早已钙化成灰,在漆黑的午夜,我有很多次看见快速奔行的磷火——那就是所谓的灵魂了吧,一些人走了,剩下骨头,想要证实什么,却又证实不了什么。   太阳剩余的温度还在,温热的黄沙和石子事实是对我的一种安抚。身边的骆驼草身子虚肿,尖利的枝叶上挂满尘土,稀疏的叶子被月光照成暗黑色。远处的沙丘低纵连绵,黑色的轮廓温柔恬静,隆圆的天空隐藏在它们之后,星星隐匿了,剩下的那些,光亮黯淡,面色憔悴,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病痛。   近处有物在动,两只驼峰载着整个戈壁,在月光下缓慢行走。起初,它们把我狠狠吓了一跳,心中凛然,转身回跑。气喘吁吁地停下回头一看,它们并没有追上来,仍在原地不慌不忙。我蓦然想到那是骆驼——我再也不会那样惊恐了,骆驼和我同样没有恶意。   尽管这样,一个人还是不敢和不能够走得太远,戈壁太大了,哪里才是它的尽头?我只看到它的荒凉、沉稳和焦躁的一面,而忽略了它原本强大甚至丰腴的内心——多少年了,在我之前之后,又有多少人来到、消失和走开呢?我一个人的漫步,就像它身上滚动的一颗沙砾,只是形体大一些,甚至有些格格不入。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偌大的戈壁,我相信它能够容纳无数的像我一样的肉体。   在巴丹吉林沙漠生活,很多时候,我遇见蹲在沙棚里的沙鸡、野兔、出其不意的蜥蜴和沙鼠,它们被我看见,各自走开或跑远。十多年来,我先后在月光的戈壁捡回一些形状奇异的石头和猛禽漂亮的断羽——夜渐渐加深,营区灯光大都熄灭了,只剩下单纯的月光,简单的颜色,虚弱得让我看不到更远的地方。   营区之外,3米宽的公路上没有一辆车行驰,围墙静默不动,楼房和树木跟随人的鼾声,进入梦境。到马路,我跺掉鞋上的灰尘,一个人的脚步拍打着附近的墙壁,月光停靠在天空正中,飘着黑丝的脸颊洋溢着笑容,它的光亮向下,从我的头顶,贯穿了形体,连地上的影子都好像是透明的。偶尔会有几只黄了的叶子,穿过细密的枝条,在身后悄然跌落。   7、低语的风暴   在风暴中,心情是沉郁的,莫名的焦躁,灰尘进入身体——尤其是穿过鼻孔和喉咙的过程,像是一种缓慢的酷刑。我通常会一言不发,坐着或躺着,闭了眼睛嘴巴,企图与沙尘对抗——尽管无效,但还是要这样——卢梭说:“人在某些时候的行为是本能的自私的反抗。”我知道自己在反抗无孔不入的沙尘,每次都会意识到“本能”,而不包括自私。   大地沦陷了,都是风暴的,飞行的沙子就像古代的羽箭——击打建筑和树木的声音让我想到残酷的杀戮。如果我可以睡着,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身外的不仅仅是风暴——可是我总是睡不着,有时候站在窗前,看风暴运行的暴虐模样,多像一场残酷的战争啊——看不到的戕害让我觉得了恐惧:青翠的树叶被击落了,草茎折断,花朵零落成泥。   还有更远处的天空乃至大地上的事物——蒙尘等同于蒙羞,由此诞生了太多的虚假失明者,不是肉体上的看不到,而是自觉被另一种事物蒙蔽了。有一年夏天,我到附近的酒泉市区送一位朋友到北京进修,风和日丽的天空,在酒泉和祁连山上空霎时间阴云密布,不一会儿,狂风大作,摧枯拉朽,矮小的城市像是一座远古的碉堡,到处都是风声,街上的小摊还没来得及收,廉价的商品就飘在了城市的头顶。   我们在街上奔跑,找酒店,进房间就洗澡——当我们湿漉漉拉开窗帘,风暴消失,黄豆的雨滴落下来了,噼噼啪啪的,敲响大地的鼓面。有人说,沙漠的天气就像大姑娘的脾气,谁也摸不准。东边的天际升起一道彩虹——在干旱的西北,彩虹是不多见的。走在街道上,很多人指着横卧天地的彩虹,发出赞美的声音——相机和摄像机也都启动了,记录下西北大地最美丽的一瞬。   晚上,八月的天气忽然冷风彻骨,我单薄的衬衫形同乌有。商店都关闭了铁门,想买件衣服都不能够——那时候,感觉就像一个被扫地出门的委屈的孩子一样,满心的凄怆——仰望的祁连雪峰在楼宇之上,以神灵的方式看我和我们的人间。从这一次开始,每次出门,不管天气冷热,都要带一件衣服。还有一年的六月,傍晚时候,风暴骤起,我在路上,路边的粗砂成批翻起,扑打过来,不到一分钟,五官内就灌满了沙子。   我看不到东西了,风的怒吼就像奔跑的狮群。都是黑暗,坚硬的黑和巨大的黑,好像另一个世界,狂风是最豪华的马车,飞奔的沙子发出金属的叮当之声,要将我送往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我没有感到恐惧,满心的顺从。我不关心尽头,只能全身心地享受过程。再后来,耳朵的声音小了,风暴就像一只蚊子——我想,在这样的风暴之中,任何消失都是正常的,也会无声无息,引不起一点波澜。   我还觉得,所有的俗世事物都是虚幻的,没有意义的,灾难之中的人,不仅仅只有惊恐,还有内省——但不是“一日三省吾身”的内省,自身之外,还有更多的东西,比如战争、伤害、争斗、邪恶、掠夺、蒙蔽、反抗和自救等等意义丰厚的词语——在强大的风暴中,我们一定看到了什么,也一定会丢失一些什么。对于沙尘暴,除了灾难之外,还有人说:沙尘天气是抵抗全球变暖的幕后英雄……沙漠化也是一种有力资源……事物正反面,灾难的益处,其中的悖论,让我烦乱、惊异和不安。   多年前,还听到这样一个传说,在巴丹吉林沙漠的古日乃苏木,一个牧羊老人被风沙掩埋了,风停后又奇迹般地爬了出来——我不知道这是人对沙漠的自适应能力,还是一个特例呢?还有一个消息:2006年7月29日,甘肃武威突降暴雨,236间民房轰然倒塌——这在西北也是不多见的,雨越来越成为了南方的专利,当中国的南方大水泱泱,西北则还是炎阳高照,风吹尘土。令我惊异的是,2006年的阿拉善高原,尤其是巴丹吉林沙漠,降雨量多了起来,7月13日到18日,天空一直阴着,雷阵雨在傍晚或者午夜下落,以致最干旱的梭梭林当中,也有了大小不一的水洼。   但沙尘暴也多了起来,我常常迁怒于在沙漠修路的人,本来瓷实的戈壁被挖掘机和铲车铲开,浮尘腾起,只要稍微有些风,就会飞扬起来。每次路过戈壁,总是看到一些不大的风,掠地带动白色的灰尘,稀疏的骆驼草像是一座座的坟茔——在靠近牧区的戈壁上,总可以看到一些白森森的动物骨骼,还有倒毙的羊只和骆驼——每一次风暴都是掩埋,一茬茬的肉体、灵魂和叹息,新生的太少了,葬送的太多——上帝说:“没有一个物是完整的,人在世上活着,像是一截飘木……最好的光是天光,最好的路在大地上。”在巴丹吉林沙漠,阿拉善高原,十多年的时光,我只是一个漂浮其上的人,我在这里,也必将一定会在这里——短暂和永恒,重要的是我经历、看到、抚摸,低语也怒吼,被打击也被抚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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