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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父亲的行为艺术(三)

2021-12-23抒情散文阿贝尔

父亲的行为艺术(三)父亲说他淘了几年的金,又做金生意,到头来还是竹蓝打水一场空。我们不相信,就算在曾德光家门前的麦田里把以前的本钱都亏完了,在后山挖山槽子总挖了不少。大哥二哥早已结婚成家,没有问他要钱的意思。妹妹91年结的婚,他给过多少钱……
父亲的行为艺术(三)   父亲说他淘了几年的金,又做金生意,到头来还是竹蓝打水一场空。我们不相信,就算在曾德光家门前的麦田里把以前的本钱都亏完了,在后山挖山槽子总挖了不少。大哥二哥早已结婚成家,没有问他要钱的意思。妹妹91年结的婚,他给过多少钱多少金我们不知道。想来妹妹妹夫也不需要,他们结婚前搞第二职业已经积攒了不少钱。92年我又谈恋爱了,把女朋友带了回去,父亲看了,很满意,模样,家庭,职业。关键是职业,也是铁饭碗。我没有向父亲提过一分钱的要求,我还没忘记我曾经在父亲面前谝过嘴,讨个老婆要不到十块钱。父亲自己以为我们会问他要很多的金子很多的钱,便先用竹篮打水来堵我们的嘴。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真不是一场空,还演绎出了一个传奇故事。我首先不相信父亲的传奇故事,虽然故事编得比我这个长篇都还要真实,时间、地点、人物、高潮、结局样样不差。父亲说他在后山挖山槽子分的金全部卖飚了。卖飚了,就是被人骗了,没有卖到钱。有两三年,父亲逢人便讲他的传奇:“91年的一天,是个阴阴天,我正在割菜子,一个熟人带话给我,有人愿意出每克100元的高价买我的金,当时金价又一天不如一天了,我正急着让手头的一百多克金脱手。我当然答应了,我求之不得啊。我问带话的人那个人是哪里的,可不可靠,保不保险;带话的人说金老板人是江油的,但绝对保险,绝对可靠,在这一带买金都要有十年了。那个龟儿子边说边把心口子拍得乒乒乓乓的。我放下镰刀就跟他去了。在曾德光家门前一个还没有填的金槽子里见到那个金老板,好象有点面熟,但又不敢确定到底在哪里见过。他问我带东西没有,我说我一个割菜子的人连家都没回,咋个带东西?那个人就叫我回去拿东西,拿了直接进城,在龙安旅社二楼8号找他。我好象已经有点不祥的预感,但没有下细去想,曾德光家门前头是我倒霉的地方啊(父亲要是知道滑铁卢,一定会说曾德光家门前头是他的滑铁卢)!我拿了东西走到公社没有等客车,找到麻子部长说有急事,叫了公社的吉普车,给麻子部长了三十块钱,给司机买了包红塔山。我带了那么多黄面面,能赶客车吗?吉普车一直把我送到龙安旅社楼下。我上了二楼,找到了8号房间,正是那个金老板,只是两个眼睛变成了四个眼睛(多了幅眼镜)。一路上,我的手都没有离开过裤包里的金包包。我拿出金之前先看了他的钱,一大捆“大团结”……”父亲每每讲到这里,是最绘声绘色的;那样的绘色绘色,决没有人怀疑他。但我是怀疑的,我要结婚了,需要钱花,父亲摆这些龙门阵不外乎是要封我的嘴,不外乎是想又不掏钱又不落吝啬鬼的名分。整个90年代,父亲过的日子并不像是没钱人的日子,吃,穿,制金首饰,买大彩电,安锅盖子(卫星接收器),但父亲嘴巴上总说没钱没钱、钱都是人家给的。父亲说的人家就是妹妹妹夫。   小丽三十好几了,男人在老山前线死后就一直一个人拉扯着孩子过,好多人想上门她都回绝了,她说她不能背叛一个战斗英雄。小丽胖多了,身上多了坠肉,但脸盘子还是受看,眼睛还是受看。父亲很少去帮小丽,她们家水缸里的水、灶背后的柴一直都是张连国包了的;都说张连国在想小丽,父亲却不信,父亲说张连国家屋头那个女人已经够他折磨的了,再说就张连国那副行头小丽也看不上眼;父亲就是要去帮小丽,割麦插秧什么的,也一定要把母亲叫上。寡妇门前是非多,父亲想得很周到。小丽一直跟着父亲他们淘金,金耳环金项链金手镯都有了,身上的好衣裳家头的电器也都有了;村里的婆娘女子都淘金,难得有她那么发财的。   91年五月的一天。也就父亲讲的那个阴阴天。下午没课,我们几个老师正在粮站搓麻将,邮政所的老张扯起喉咙在外面喊“李闰发接电话”。老张从街上喊到学校,又从学校喊到乡政府院子我才听到。我从屋里出来,爬在墙上答应,老张听到了声音却没看到人。我把脑壳从佛手瓜叶子里伸出来,摇晃着佛手瓜藤,老张这才看见。   我拿到电话,电话里全是杂音。我喂了几声正要放电话,杂音突然消失了,传来了我母亲的声音:“是三吗?在上课没有?你老汉儿出大事了,赶快请个假回来一趟!”   “妈,是我,你好好说,老汉儿到底咋啦?”我听见自己身体里咯噔一声,一下子趴在了邮政所满是旧报纸和灰尘的桌子上。   电话里又全是杂音了,跟有千万只马蜂在叫似的,无论如何去分辨、等待,都再没有母亲的声音。   我看了看表,快4点了,最后一班过路车5点到,我还可以回去再搓几把麻将。那天阔达也是阴阴天,而且有点闷热,街上已经有绿头红头苍蝇飞了。父亲会出什么大事?和了牌之后我便去想。父亲该没有死吧?父亲要是死了,我会是一个啥态度?我们兄妹四个会是一个啥态度?小时候,我们兄妹四个都诅咒过父亲死,因为父亲剥夺了我们的自由和快乐。   父亲没有死了,他活得好好的,坐在老屋厅房的沙发上,和张连国吃着肉喝着酒,我进门时他望也没有望我一眼。在路上,我一直在想进门时可能看到的情景:父亲躺在棺材里,棺材底下的长明灯摇曳着……十二年之后,我得知父亲病故的消息赶回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张连国要为我让沙发,父亲说,我们喝我们的,等他自己抬凳子。我没有抬凳子,我直接进了我的房间,关了门,倒在了床上。母亲在外面敲着门喊:“出来吃饭,酒杯和筷子都给你摆在桌子上了。”我没有理睬。我松了皮带,把手伸进了裤裆。   “妈叫我急着回来,说你出了大事,你究竟出了啥子大事?”我开了门,冲着父亲说。   “你坐过来,不喝酒吃菜,边吃边听我说。”这一次,父亲转过头来看了我。   母亲在灶房里招呼小丽:“这么晚还出门啊?”灶房门外面是条小路。“去给张明淑姐姐家还了个碗,她前天给我端菜的。”小丽像是边说边过来坐在了我们家门槛上。   “是小丽?过来吃东西?”张连国听见小丽的声音,在桌子上喊。   “兄弟腿杆长啊,又跑到哥哥家找好吃的来了!”小丽跑到厅房门前看了一眼,就又退回去了。她的脸在白炽灯光下美得惨白惨白的。   “袁国华,给小丽拿双筷子拿个酒杯,请她进来喝杯酒。”父亲在里面喊着母亲的名字,“把煮好的瘦肉再切些出来。”   “姐姐你莫拿,要拿我就走了。”小丽转身要走,像是被我母亲拉住了。   “喊你喝酒又不是喊你上刀山,扯啥子筋喃?又不是不能喝,快进来坐到,我要跟你喝几杯,喝了我们一路回去,我再喝得醉也不得爬到你的床上去!”张连国说着下桌去拉小丽。他已经喝多了。   父亲看了一眼张连国,一个人把一大杯酒倒进了喉咙。   小丽坐过来了,不端杯也不拿筷,看着两个男人吃、喝。我也没有端杯。我夹了几筷子菜,就别扭起来。我想起了小时候在桑田追逐小丽的情景。在床上,我也老幻想她。“狗吃桑果子,雷打污嘴子”,小丽还记得这两句童谣吗?偷偷抬头去看她,发现那只七星瓢虫还停在她的身上。   “吉普车把我送到龙安旅社楼下。我上楼找到了那个金老板。我拿出金之前先看了他的钱,一大捆“大团结”。他看了金,先把金倒进了一个铁碗,再拿调羹儿不断地去舀,舀起来再倒下去,好象扬场一样,想让风吹走混在金子里的沙子。他边‘扬场’边说金里有钨砂,要除秤。我问他除好多秤,他又不说,还一个劲地‘扬场’。我晓得他的脑壳里在打转转。他是个小脑壳,猴子相,戴了眼镜更像猴子。过了一会儿,他放下调羹儿说,不除秤就要烧一烧,烧了把钨砂吸干净,你看,听你的。说罢,他便从怀里掏出一盏灯。我说那就除秤,免得麻烦,你先说除好多?‘先称了秤看总共有好多金再说。’他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了等子。我不晓得他的怀怀到底有多大,竟然藏了那么多东西。‘122克。’他把秤杆转过来给我看。我说是123克,出门的时候刚称过,怎么就少了一克?他说他这杆等子称过的金都可以打个金娃娃了,以他的等子为准。其实我总共是120克金,他给我称涨了两克。‘除两克秤如何?正好留个整数,好算帐。’他给我发了杆烟,还帮我点了火。‘哪里除得到两克?我的金本身就很干净,钨砂少得很。’我不能听他的,多除一克就要少百答百块。‘让你一克,除一克秤,就这么定了。’他收了金,从怀里掏出两坨钱放在桌子上叫我数,说去厕所方便一下马上过来。”父亲讲故事的时候我几次插嘴,都被他用手势制止了。我真的认为父亲在讲故事,够吸引人的,而且不缺乏悬念。听他的语气,看他的样子,哪里像刚卖飚120克金的人?   几秒钟——最多几秒钟,就能将一捆钱解开,除非那捆钱是用铁丝绑的,你手边又没有钳子。父亲说那狗日的两坨草纸真是用铁丝绑的,铁丝细倒是细,但牢实得很,等他解开发现除了两面是张真钱里面全是些草纸,那狗日的骗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他解开另一个坨,当然也是草纸。   张连国已经烂醉如泥了,趴在桌子上什么都不晓得了。父亲说张连国跑了一天累惨了,金虽然没有找回来酒还是该喝。小丽的表情是轻松的,即使偶尔表现出的惊愕和心疼也像是装起的。我感觉除了我,在座的每个人都在把父亲的不幸遭遇当一个传奇故事听。   父亲说从龙安旅社出来他先去了汽车站,然后又从西门走到东门,从纪念碑走到南桥,还去了报恩寺的两条巷子。父亲说他当时想的是,抓到那狗日的打不赢就啃也要啃几口。父亲没有报案,他知道报案等于自投罗网。从城里回去,父亲只找了张连国,张连国又找了几个打手,浩浩荡荡开到了那个引见父亲的熟人家里。他们想的是至少要打断他一条腿杆几匹肋巴。可是那个人不在,他母亲说好久都没有落屋了,在外面操烂杆子。张连国不信,带人房前屋后转了几圈,回到厅房抬头看见了腊肉,只剩独独的一条,挂在箭竹编的篱笆上。张连国就叫老太婆把腊肉取下来给他们煮起。老太婆真搭了梯子取了腊肉煮,还去小卖部给他们打了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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