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庄，在影像中沉浮

石家庄，在影像中沉浮

　　很多天过去了，我以为已经忘记了，或者它已经从我的话语中退出，从此远离了我。我们毕竟隔着近一千华里的距离，而我的工作相对稳定，我们或许已经不再有那种亲密的接触。然而，我还是再次提起它，将它作为我必将亲近的城市，成为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个词语。
　　石家庄，与绿皮列车有关，与寒风中的包裹有关，与闷热的画室、拥挤的宿舍、发霉的颜料画纸、冷水泡面与穿流的汽车有关。每年元旦前后，师大校区周围，潮水一样涌来了艺考的学生。他们裹着晨曦和寒气，埋头疾走。他们背上的画夹，手中的颜料盒和画架，都提示一种特殊的身份——艺考生。
　　当我站在寒风凛冽的校园门口，在灰蒙蒙的晨雾中等待那些熟悉的脸孔出现，常常会感到一个词语的流动——鱼贯而入。此刻，省城这条海纳百川的大河，已开始了汛期的肿胀，受了美丽传说蛊惑的小鱼，正从无数个支端朝圣一样，以匍匐的姿势，做了神使美丽的羔羊。而我，站在鱼儿必经之地，是他们飞跃龙门的旁观者还是一个温顺的牧羊人，将自己渺茫的希望寄托在同样美丽的传说上？
　　随手整理将行的衣物，鞋子要穿平底的运动鞋，要多加一件外衣，虽然天气还暖和，但是谁说夜里不会凉起来，而那时，还指不定在通往哪个画班的路上。
　　时令已是十月，但是你不得不承认阳光依然灼热。地下室是好几间房子相通相连在一起的，有的做了画室，有的做了文化课补习室。里边整日亮着白炽灯，所以你就是明明知道这个时候是正午白天，当你适应了里边的环境，你还是恍然觉得是在晚间。模特的椅子被高高垫起，巨大的探照灯灯打在他们泛着油光的脸上，那么近，让人觉得灯的温度考出了满脸油脂。一架巨大的风扇立在几个屋子的相接处，它不停地转动脑袋，将温热的风从这里吹向那里。除了我们几个走动的声音，剩下的都是笔在纸上划出的喳喳声，像蚕宝宝吃桑叶。这样的声音使人感动，专注的，蕴藏了一种意志。但是我还是不能久居，不仅仅是因为闷热。斗室的四壁暗藏了无数箭头，不张弩，却带来杀气。而那笔声，又似兵士夜行草地时的脚步声，不断提醒人遥远而又迫近的一场战事。
　　我落荒而逃。
　　以我这个心境，是再不能与他们并肩而战了，甚至不会是一个逃兵。我想我不会死在战场上，而是在练兵的开始，就被凛冽的气氛杀死。
　　为了寻找一个画班，我们在一条不起眼的街道盘旋了好久。电话里他们谁也说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具体的标志性建筑，或者，即使他们说出了，我们却由于陌生而难以确认。汽车兜来兜去，直向一个狭窄的胡同钻去。不记得上次来的样子了，路人也不懂我们的描述。在省城，这样的画班比比皆是，隐在高大建筑下的招牌也一样含蓄、矜持。一个与艺考毫无关系的人，谁会花时间留意这个？问路几乎成了多此一举。在众多琳琅满目的招牌中，总算找到了中华画室。这是一个改造的仓库，敞篷子，外加了一个大门就成了一间画室。头顶是塑料瓦的天棚，透出幽暗的天光。偌大的屋子被人群分割成几个区域，那是一组一组聚拢的学生，呈半圆型围着静物作画。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进屋子，立即有人迎了出来，询问我们是干什么的，或者找谁。我假说是学生家长，来看孩子。画板后面的人目不斜视，眼睛盯着自己的画纸，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我们穿梭在他们的身前身后，丝毫不能影响他们作画。有一个老师在给学生做范画，周围围了几圈人。我觉出了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他们无意于我们的到来，也无意于我们的身份和目的，我们与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一样，成为历练他们意志的训练品。
　　师大校区内的画班是久负盛名的，找到它并不难，难的是进去看上一眼。来的不是时候，学生正在上课。偌大的双面楼静悄悄的，听不到人声。画班老师客气地让座倒水。他们说上课期间不许会客。这样森严的制度在别的画班还是极少的。一杯茶后，学生陆续出来了。画室内依然不好进，一小堆一小堆的人群，围着静物指指点点，相互议论着。更加阔大的屋子圈住的是更加密集的人群。这个画班以管理严格著称，而管理要效益，所以，高于其他画班的学费仍然挡不住奔向这里的脚步。我的学生说，如果认真完成老师留的作业，每天都要到凌晨两点。他们说，就是敷衍也要到12点以后。十分钟的休息时间马上就到了，教室的小喇叭开始招呼家长老师离开画室。很快，楼道里安静下来，透过门缝，听见笔在纸上的沙沙声，渐次密集起来。
　　从一个画班到另一个画班，仿佛是对身体和心灵的一次次抽丝，脚步绵软，内心莫名的空落。身体上的反应证实了一种精神的震撼和苏醒，又仿佛是一种麻醉，恍惚中陷入一种木然的空泛状态。来到大街上，阳光普照，树叶在枝头晃动，而车辆依然穿梭如织，仿佛从阴冷的另一个世界回归阳世般的温暖亲切。
　　轮回里再次相遇这样的事件，石家庄，当我怀揣着同一个愿望，奔赴向你的路途，往事就这样在曾经熟悉的事物中一一点醒。只是以前是为了那一群学生，而此次是为了这群学生。我想这样的事情我还会重复多少次，这样的经历还会有多少，或者在这个预先设置的程序里早就安排了这样的永劫回归，等待我们一起排演。无限的重复和刷新，每次都有新人物出场，情节却总是一个，我大约已经习惯了这种一成不变的套路，甚至对惨淡的结局也有了免疫力。一切的结局似乎早就写好，我早就看见了让他们痛哭的事实，而我却不能说出，我是师者，师者是劝人向上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怎么能够让他们在未发之前就退去呢？可是我又怎么忍心不告诉他们可能的结局，让他们在一年的艰辛之后收获一场空欢喜呢？艺考，难道我做了你推波助澜的罪人不成？
　　在一间画室的墙角我看见了他，再次复课了，已经是第三年复课了，从第一年复课开始，妈妈背着爸爸牵出家里唯一值钱的奶牛，卖了，送他去北京学画。第二年把家里的粮食变卖，他去了石家庄，第三年……我不敢说出真相，家里人都说他去了某某大学，而我又在画班看见了他——他仍在复课。他心有不甘。我不知道今年他的结局会怎样，甚至不知道他如何度过这几个月的时间，他衣食学费从哪里来，他文化课学习去哪里。国办学校已经明令禁止不招收复课生，年轻的他能否承受这不堪承受的心理精神和肉体的重负？我真为他担心。他轻松地说没事，有一个立志考中央美院的学生，年年专业进段，为了文化课仅差的几分，已经第五年复课了……
　　被时间反复淘洗，石家庄，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令人向往的所在。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些鳞次栉比的画班，到底是该感谢它给了众生艺术的启蒙还是应该谴责它带人走向了一条不归路？艺考，这本身即使一条不归路，灵魂的不归路。每一个迷失在这条路上的人，即使已经走出了它的视线，灵魂深处对它的回望，总是带着沧桑和凄凉。
　　这样一座省府，就这样一次次与它重逢，每一次重生了对它新的定义。而当我此时想起它，竟然是太过熟悉之后的模糊，像一幅画，隐约在。我不知道我该以怎样的语气叫出它，也无法确定该以怎样的态度走近它。但是我知道会有人感谢它，因为那里成就了自己的梦想，而更多人是心碎——对于他们来说，那是一个梦想破灭的地方，是一个不堪回首之地，是一个永远不想再回顾的地方。
　　就如我。当我再次站在它面前，心中涌起的是感激是崇敬是怨恨还是担忧，五味杂陈。只是作为一个故事的情节，我必须演下去，虽然会有我不情愿看到的结局。但是我期望也会有令人满意的结局，覆盖结满沧桑的日子。 2008-11-3晚
[ 本帖最后由 南子 于 2008-11-6 15:4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