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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肤皱纹系列之二:老师的额头纹

2021-12-23叙事散文敬一兵
皮肤皱纹系列之二:老师的额头纹敬一兵在那个不留长头发、不留长指甲、也不跳嘭嚓嚓,拿把锄头使劲挖,为了革命什么都不怕的年代里,化学老师是我学农劳动时最敬畏的老师。去农场劳动之前,我们没有听过他的化学课,也没有看过他本人,他一直就在远离学校的一……
    皮肤皱纹系列之二:老师的额头纹

             敬一兵

   在那个不留长头发、不留长指甲、也不跳嘭嚓嚓,拿把锄头使劲挖,为了革命什么都不怕的年代里,化学老师是我学农劳动时最敬畏的老师。

  去农场劳动之前,我们没有听过他的化学课,也没有看过他本人,他一直就在远离学校的一个农场里改造。

  让我们敬畏他的所有传闻,都是从别的老师那里说出来的。

  最经典的传说版本是,他从清华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中学来教书的时候,化学组的领导让他先在老师中做一次教学示范,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货。化学老师站起来,哼了一声调整好自己的嗓子,习惯性地把眼睛往上一翻,原本躺在额头上的三道皱纹,立即就显现出了只有干枯的河谷才有的那种倔强和孤介的深刻性。他的课讲得风生水起,听课的老师都觉得枯燥乏味的化学反应式和分子原子,原本一直躺在他额头的皱纹里睡大觉,到了他讲课的时候,它们才从额头纹里苏醒过来,表现出了内有感情,外有红颜,晨有立场,夕有主张的味道。一个调酒师在别人的脑袋外面,用感情、红颜、立场和主张调出一杯充满了化学灵性的鸡尾酒,让在场的老师敬佩得后背都生出了幽凉幽凉的恐怖感。

  我想我对额头纹的虔诚敬仰,就是从这个传说版本开始的。

  越是敬仰额头纹,额头纹的影子就越是在我的眼睛面前晃来晃去。结果就是,久而久之,自己就朝着敬仰的路上急奔而去,看见衣服的皱纹或者风吹皱了的水面,都会和额头纹联想在一起。听别人说过,如果在额头到眉间可以看到清晰皱纹的人,就表明他内心阴险,往往比较难缠,坏心思多,但不要小看这样的人,他的思考力判断力及预见性都特别强,可以用智慧去强力推动某件事物。我也不晓得这个说法有没有道理,反正后来我只要看到爱因斯坦的照片我就会心生敬畏,不是因为他的相对论,而是他的额头纹。

  我们抵达农场,班主任要交代的事情很多。什么事情都可以忘记或者等到想起来再给我们说,唯独有一件事情班主任绝对不会忘记交代给我们——化学老师是一个右派,思想坏透了,要我们离他远点,以免被右派腐蚀和拉拢。班主任给我们交代这件需要注意的事情时,他的表情跟闻到了下水道里的气味是一样的。

  化学老师除了在白天和我们一起劳动,接受我们的监督改造外,他总是带着一副贫下中农的样子呆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一边躲避别人的冷眼旁观一边腹诽别人。于是,关于他的生活和许多事情,就成了一个谜。谜就是一个故意不说出真相的事情,和今天提及频率已经达到泛滥程度的隐私这个词汇一样,蛊惑人又煎熬人。

  第一次单独接触化学老师,是在一个休息日的早晨。

  那天唢呐如泣般呐喊,一队人马,抬着死人向山的半腰走去。我和几个同学匆匆尾随在送葬队伍后面,来到事先挖好的土坑旁站定,看着棺材在一阵呼天呛地的哭喊声中徐徐放入。之后,棺材和我的身影,一起被人用泥土慢慢掩埋。一种不祥的感觉袭来,后背阵阵发凉。我迅速转过身子,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向着小木屋的方向逃去。

  我闯入小木屋,顿时没有了先前的明亮。适应片刻,才在一片昏暗里,看见一个火堂,一口浑身被熏得黑乎乎的锅,一张用石头支撑木板搭起的“床”,一只包装旧木箱和上面凌乱放置的碗筷。化学老师披着肮脏破旧的灰布中山装上衣,蜷缩在床上,慌乱地把涂满了符号的几张泛黄的旧纸塞到枕头下面,然后惊恐地看着同样是惊恐的我。我喘着大气向他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然后又说明了来意。他一脸的惊恐才慢慢消失了,我们彼此渐渐感觉到对方没有敌意。他对着我笑,不是以前我看过的那种憨憨的傻笑,而是一种慈祥的笑。这个微笑让我获得了意外的惊喜,也觉得有点承受不起。当时我的心情好极了,连我脚边他吐的浓痰和丢的肮脏垃圾也可以忽略不计了。由于是在白天,我不敢过久滞留在小木屋里,只好带着一丝怜悯、同情、伤感和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了。

  我根本不知道,这个晴朗的早上,会决定我未来一生的走向。

  后来,我选择了一个夜晚借口上厕所大便,再次去小木屋,还给化学老师带去了一个香脆的麻花。这个时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给我讲他的经历,讲他的化学,讲他的理想,讲他体验或是听来的故事。

  他说话的时候,手不停地扳弄脚丫巴,又不断在额头上抹来抹去的,像是这样抹下去,额头纹就会消失掉。既然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他那么多的知识,我干嘛不能对他动作上的细节马虎一点呢。我一马虎,我的脚也在不知不觉中翘到了他的床沿上。他看见我的这个动作,呵呵笑出了声音。我忙问老师你笑什么?他说你晓不晓得,以前那些大宅院里打麻将的少奶奶姨太太,想和戏子二管家之类人物勾搭的时候,就是有意无意先把脚翘到别人的椅子上传递暗号,如果对方默认了,就会一边打麻将一边在桌子底下脚碰脚互通款曲。说完这些话他就沉默了,两眼望着墙壁发呆。我估计他是想女人了。我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他有女人。他想女人的时候我就偷看他的额头纹。看久了我才发现,他的额头纹在微笑,是那种比别人更含蓄和深刻的微笑。

  大概是发觉我在偷看他的额头纹,他赶紧用手又抹了一把额头,极不情愿地结束了一次意淫过程。他站起身来,走到离我较远的那个墙角处,用了一个幽默的动作掩盖了他的尴尬。他两腿叉开,摆了一个弓步的姿势,双手撑在膝盖上,放了一个响亮的屁,还对我说,他到了屎(诗)意盎然的时候就觉得灵感要来了。他简直就是一个芬兰的男人,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冷若冰霜,在熟悉的人面前却热烈奔放。很多不了解他的人光是看一眼他额头上蚯蚓般的皱纹就会厌恶,就会跟着别人骂他是坏人,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继续在傻笑的掩护下思考他的化学世界。

  之后我再没有机会看见他了。只是后来听说因为他的额头纹成了知识宝库的象征,平反昭雪后当上了教授。很多单身女人追求他,都被他温情脉脉地拒绝了,就像年轻时因为额头纹,他被很多女人拒绝过一样。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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