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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涉水而归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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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小侄儿出世了。这真是个来之不易的小生命。他的妈妈为之奋斗了两年多,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想要通过辅助手段种下这个宝贝。一次次令人失望后,他却悄悄地在某个春夜潜入了母体,仿佛一直俏皮地跟他的母亲捉迷藏,任你怎么呼唤都不出现,突然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自己蹦了出来。
       次日,大雨倾盆,我父亲来看他的孙子。下了公交车他不顾地上的积水,瘸着一条腿飞快地走着。他的鞋子灌进了水,走在医院的走廊上,发出唧唧咕咕的声音。
       我弟弟也出生在春天,一样下着雨。我爷爷,坐在门背后烘火缸抽烟斗的爷爷,因病去世。之前一天,他还靠在雕花的板壁上,努力地端坐着。父亲将弟弟抱到他面前,小小的襁褓放至他枯瘦的手掌。
       出殡之日,母亲作为唯一的儿媳,穿着孝衣系着麻绳,由人扶着走到大礼堂前的水田边站定,不再往前送。水田里刚布了谷籽,水有点满,明晃晃的。唢呐呜啊呜啊地唱,锣鼓有气无力地应和。五岁的我,由邻居大伯大婶轮流背着,走了十多里地,蹚过小溪涧,到达那株老槠树下———爷爷最后的故乡。
       大人们纷纷捥起裤腿,嘻嘻哈哈踏入奔流的溪水,我站在溪边呜呜地哭。这是我关于爷爷最后的记忆,也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此后几十年,只要想起爷爷,我便听见逶迤的河道上水声泠泠。

                                                      二

          五月中旬,一个燠热的晴天,我气喘吁吁地爬上遂昌的桃源尖。在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丛中我尖叫,拍照,甚至四仰八叉躺倒在山地上。这片花海离蓝天如此之近,委实令我不知如何释放巨大的兴奋。
      妹妹突然打来电话。山顶上手机信号不好,通话断断续续。我往山下走了一段,再给她打过去。
      竟然是一个跟死亡有关的讯息!并且,巧合的是,它竟然就发生在此刻我所在的这片土地——丽水,离我们家乡三百公里。

      
       富春江南岸,造纸厂鳞次栉比,大都生产白板纸,造纸业是这里的支柱产业之一。于明——我的妹夫,他舅舅承包了一个码头,春江沿岸半数以上造纸厂所需的高岭土都从这里进来。繁忙的日子,几十艘货船排队,等着卸货。因为码头堆场容量以及装卸工搬运力的限制,有的船要等上三五天甚至更长时间。为了尽早卸货回去,船主就会贿赂他,送他高档烟酒,或者现金。
       他舅舅舅妈平时来得并不多,整块事务交给他,一方面是照顾他——除去优厚的工资,一年下来,平时他收受的小恩小惠也是不可小觑的收入。他们心知肚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过问;另一方面,码头上船主也好,工人也好,常会发生摩擦。他个子高大,脾气火爆,加上脑子活络,也只有他震慑得住,把他们捋得乖服。
       炎热的夏季是装卸工最辛苦的时候,大量的汗水在工作服上凝结成一道道盐渍。若是再逢暴雨,那就更不易,穿着雨衣不停地抓取五十公斤一包的高岭土,让工人们体力消耗非常大,最热的两三个月里,几乎每天都有人请病假。码头的卸货效率极低。
       有一年的八月,连日暴雨,码头堆场已达饱和状态。有的船停了八九天还未能回去。天气的闷热更像一根火柴,慢慢地点燃发酵的焦躁情绪。终于,有船主因为口角之争与一名装卸工人大打出手。
       其他船主或押货的开始起哄,也有趁乱上来打工人的。于明闻讯赶到现场时,年届半百的工人已被打得满脸是血。他愤怒地冲上去,一顿拳打脚踢,打得那船主连连求饶,围观的船主们转而成了拉架和事的,好不容易才让于明住了手。
       船主们对于明是又怨又惧。
       仅仅过了两三天,码头上又出事了。有个船主急于返航,工人卸货时,居然不顾大雨,自己也去搬运。过跳板时,脚底一滑,连人带货落入江中。于明正站在船边,见状二话不说甩去鞋子和雨衣,跳入翻腾的江水。几分钟后,他抓着船主在工人的帮助下爬上了岸。那船主连日来心急如焚,这会又受了惊吓,一时昏迷不醒。于明胡乱套了鞋子,背麻袋一样将那船主弄到了载工人的面包车上,一溜烟地往十五里外的城关医院跑去。
       那船主卸完货后多停留了一日,买了好烟好酒谢他。这次于明出乎意料地拒收,说:跟货无关。

        

       码头也有淡季。一找着空闲,于明把那些船主召集在一起,乱哄哄地赌上了。有人叫干活,他要么充耳不闻,要么瞪着眼珠朝人家吼。
       时日一久,他越来越沉迷于赌博,不仅工作时间在码头上赌,还去棋牌室赌。通宵达旦,早上五点多就要开车送装卸工去码头的,那些工人常常等得心急死,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他才出现。到了码头,他手机调成静音,在休息棚里呼呼大睡。
       终于有一次,他摊上事了。人家出老千,诱他掉进了陷阱,那个数字,远不是他所能负担的。他被追债,躲进宾馆,手机关机。一连几天,家里人急坏了,到处找他。我父母在乡下都知道了,每天两三个电话打听他的消息。我心疼他们,电话里吼到,这种人,死了清爽,干脆消失不见了才好。我妈轻轻地说,你不好这样讲的。
       债主找上门来,用502胶水堵住了他家的钥匙孔。一个周末,我去看妹妹和外甥。有人敲门——其实是用拳头擂门,气势汹汹。他们娘俩吓得躲在房间不敢出来。我蹑手蹑脚走到门边,透过猫眼看出去,两个男人杵在门口,看上去绝非善类。又敲,把门后的我吓得差点跌坐地上。
       老实说,那几年我很害怕接到妹妹的电话。对她的一味忍受我很不理解,我不知道她是内心虚弱到无力反抗,还是相信救赎在那痛苦的尽头,把自己的宽容当成了一种修持,以期获得命运的反转?我也不知道,她凭借什么一次次地说服自己,安然穿越生活的低谷,完成自我的修复?

       去年七月的某一天,酷热无比,妹妹来了,一脸憔悴和悲伤。她公司里请了假出来,想跟我借一笔钱。我一听就拉下脸:又要替他还债吧?自己想办法去!她神色凄清地站了一会,嗫嚅着想说什么,又没说,走了。
      不是被逼得急,她不至于要请假出来,都等不到晚上下班。门外烈日炎炎,看得见柏油路上升腾的白色热气。我呆呆地看着,心像被冰碴子来来回回地碾压。只过了两三分钟,我抓起手机,打通了妹妹的电话,让她回来,拿我的卡去取钱。
      日子在胆战心惊中过着。为了还清高利贷,更为了那些向自己伸出援手的亲友们,妹妹决定卖房,给他们一个交代。我跟她说,房子没了,你们娘俩去哪里栖身?她沉吟片刻,轻轻说,还是卖吧。
      跟买主签协议的那天晚上,我和外甥站在中介公司门口。十四岁的少年身高已远远超过了我,唇上覆着淡淡的绒毛。路灯光照在他稚嫩的脸上,哀伤又迷茫。两年多,如今,那房子的价值已翻了一倍不止。每次想起这事,我就被一段黑压压的,扯不散的情绪笼罩。妹妹却从未提起,有次我试探性地提起房价,她笑笑说,此一时彼一时。

                                              三

      五月初,也就是我去桃源尖之前半月,妹妹突然跟我说,于明去丽水开车了。我生气地嚷她不该再管。我常自以为是地向她泼洒所谓的个性,不加丝毫掩饰,反正不管怎么粗暴无礼,她都不会断然反驳。在我看来,妹妹的生活许多方面都需要纠正和调整,她隐隐约约的坚持或者说坚守,都是毫无意义甚至愚蠢的。我自信地以为从小到大我都站在她前方的高地。
     沉默一会,她又说:“他给我发了微信,让我把他的所有东西扔掉。他说,这次去开车,很可能那里是他的不归路。另外,他们村里的房子马上要抽签确认了,他说已去办好手续,确认单过几天会让村里人带给我。”
     我心里一颤。问她,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一定要去?按照妹妹说,于明在富阳实在待不下去了,没有谁相信他,也没有谁看得起他,连从小疼他的舅舅也不愿再搭理。找不到工作,借不到钱。他要去开的那种车,都是装几十吨货的半挂车,他从没开过。
     他们村有一片水稻田(近几年成了景观荷塘),位于城区上好地段。在房产开发的大潮下,这块土地炙手可热,要建房分房的消息早就甚嚣尘上。
     去年过年前,他搬出了妹妹租住的房子,换了手机号。我们这边的亲戚自此与他断了联系。

                                               四

       死亡,掐灭一头的灯火,却照亮藏匿在时间褶皱里曾经被我们忽略的物与事。
       我与他平时关系并不算好,我甚至视他为顽固的病毒,令一个家庭染疴多年。但是他出事后,生活中居然也会冷不丁冒出一些小小的插曲,就像一星烛火,提示我,又助我看清。
       每年春节期间,我们姐妹几家会相互邀请吃顿饭。他烧的酸菜鱼特别好,每次我们去,必有这道菜。他从厨房端出锅子,嘴里发出“咝咝”的吸气声,热气升腾,模糊了他的镜片。我偶尔试图打捞有关他的记忆,脑子里总是出现这个场景。
      几年前,我父亲摔成重伤,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他每晚去,帮他翻身。母亲阑尾炎手术住院,他来送饭,有次,听说我在陪,把我的饭也一起拿来了,那是十一月中旬,我最后一次见他。筷笼里有一双竹筷,跟其他的都不一样,常常一不小心抽到这两根“异类”,准备随手扔掉,想起那次他送的饭,我就又把这两根筷子放回,这两根竹筷如鲠在喉,时时把我刺痛。
      此时回想,我发现那段时间居然没见妹妹哭过。我知道,那些苦是一条汹涌的暗河。时空可以轻而易举地删除一个生命,删不去的是活着的人的痛苦和记忆。
      记得周围有好多人都那么宽慰她:“你也算脱去一个罪孽,这人在世真没带给你什么幸福。不要太难过!”
      我也这么说过。当时,默默坐着的父亲突然大声斥责我们:“你们就知道说他不好,他可从来没有亏待我们老的!”此话一出,屋子里一下静了。我是不愿意哭的,但那一刻,泪水擅自行动,奔涌而出。亲人们的眼泪流在了一起,像当年为护送爷爷归去而跨越的那条河,泠泠作响。

                                                     五
       一处带下坡的丁字形路口,与严重的超载合谋,最终酿成了这起惨祸。监控显示,凌晨两点零八分,车子侧翻。两分钟后一名骑车女子经过,绕到压在下面的驾驶室一侧,查看后拨打了报警电话。
        与缙云县民政局和交警部门多次交涉、接洽,二十一天后,于明终于可以回来了。去之前的一晚,他的舅舅、舅妈,弟弟一大家人聚在妹妹的租房里,讨论接回与丧事的操办细节。
       他舅妈坚持要请道士,呼唤和引领他的灵魂回家。这势必要沿路抛撒纸钱。有人提醒,高速公路上不准抛物的。舅妈一下红了眼眶,说,罪过啊,那么远的地方,阿明流浪了这么多天,怎么找得回来?沉默片刻,舅妈突然放声大哭,边哭边诉:他为什么要去开那样的车?我和他舅随便哪个调度室打个招呼,待遇都要比那好得多啊!
       火化那日,双方亲友聚集在殡仪馆。
       一具粗糙而狭小的简易棺木,被工作人员从冷藏柜取出,推进了一间告别室。
      人们慢慢围拢来,有的伸长脖子,有的被后面的人推着挪动脚步。
      他的身体略微弯曲,头稍稍侧向一边。眼镜不见了,或许早已在那七十吨重的车下,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平面图案。他的脸应该经过了修饰,冻僵的表情看不出痛苦。此刻的他就像一个静止到呆板的符号,提示人们他曾来过这个世界……车子发出轰然巨响,与障碍物抗衡、博弈——他一米八的身体如一节甘蔗,被挤压的几秒或者十几秒之间,他是否感知到了痛苦?无人知晓。
      沿着一排高高的冷藏柜,父亲艰难地挪动脚步,终于看到一眼。他背微驼,一只手撑在柜上,一只手捂住脸,哽咽不已,密集的哭泣声中,一头白发支楞着,轻轻地抖动。

                                                           六

       澄山离城区虽也不过二十多里地,我从没来过。当年妹妹新婚,女儿作为小花童送她过来,而我没有。
       澄山村的地理环境,很特殊,它由两边山岭夹着形成一条狭长的地带,地少坡多,村子里到处都是台阶。重重叠叠的老房子墙皮斑驳,覆着青苔,似许多风烛残年的老人,相互倚靠,勉强站立。
       公路远远高出村庄许多,我们将车子停在路边后,从七拐八弯的台阶走下去。
       离他家不远,山脚一条清浅的溪。过溪,上山,走十分钟左右,就到了半山腰,这儿有他家的一处“屋基”。村中平坦之处难觅宅基地,老于为两个儿子考虑,二十年前就在这块自留地上用大石头围出了地基。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家的老房子。前几天,老于用一根铁钎撬起了地基线上的巨石,用来垒儿子的坟墓,墓地就位于地基的一个角落。
      一行人蜿蜒来到墓前。墓垒得有些粗糙,老于说,这个时节,村里的壮劳力都在外打工,一时半会回不来。这事又这么急,我只有自己干了。他大半辈子都在做泥水工,但这个活估计是第一次干。跟人说起时,他不好意思地一笑,可能自己也觉着做得不怎么样。那笑很淡,或只是嘴角的略微上扬。那一瞬间,我又听到山下的溪水发出清脆的响声,滴答,滴滴答。
      这个世上,有无数种宗教,有无数种智慧,教我们去认识和接受死亡,就像一盏灯,引领我们穿过未知的恐惧和黑暗。然而面对这样一个七旬老人,我无法想象,他是被授予了怎样一盏灯,可以如此平静地改变一块块巨石的用途。

       下山,过了溪,众人都轻轻舒了口气——终于入土了,他终于回家了。

                                                      七

        妹妹拿到了抽签确认单,这意味着她能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取得一套三居室的住房。一张打印的表格上,盖着村里的公章,还有于明的签字,这,是他留给家人最后的笔迹。
        两个月的侄儿在父亲的逗弄下,露出了天使般的笑。等他长成少年,我们会告诉他,有个会做酸菜鱼的小姑父,与他擦肩而过,从未谋面。
        日子一望无际,我姗姗来到中年。雨季的小溪骤然膨胀,黄水泛滥。有人落入水中,仓皇漂去,想逆流而上或往峭岸之上,却根本无力。我徒然目送,戚戚然。蓦然回头,我看到那个女孩,从五岁走来,踩着细碎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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