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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春羽

2021-12-23抒情散文冉令香

冉令香   给春羽浇水时,不小心碰到了它的腐根。那挓挲在泥外的腐根忽然戳到心底的伤疤,一点一滴的血殷殷渗出,揭开了那段让人伤感的日子。那是2009年冬,寒风裹来的痛。西北风一声呼啸冲出楼间隙,裹着偶尔出现的行人踉踉跄跄。我站在似睡非睡的路……
冉令香      给春羽浇水时,不小心碰到了它的腐根。那挓挲在泥外的腐根忽然戳到心底的伤疤,一点一滴的血殷殷渗出,揭开了那段让人伤感的日子。那是2009年冬,寒风裹来的痛。
  西北风一声呼啸冲出楼间隙,裹着偶尔出现的行人踉踉跄跄。我站在似睡非睡的路灯下,下颌缩进毛茸茸的高领,眼看着两人一高一矮被寒风卷近身来,一股冰冷的酸涩从鼻腔里泛起。
  尽管20多年没见,灯光暗淡,那短促的一声“姐”,还是让我瞬间捉住了融在他们骨子里的那些曾经熟悉的东西。这兄弟俩滴水不漏地继承了三姨夫妻二人的体貌。玉明人高马大,宽额头红脸膛、浓眉大眼阔唇,一言一行恰是三姨夫的克隆版。玉亮的脸活脱脱扒下了三姨的一张椭圆脸,深深的眼窝、额上细细的皱纹一丝不苟地幻化着满面的忧愁。
  三姨夫病重入院,两个表弟来我这儿求援,指望我当医生的丈夫能帮上忙。岂料,天命难违,哪是凡夫俗子所能左右的?2009年12月16日清晨,当悄然而降的一场大雪给泰山披上厚厚的绒毯时,我抑制不住满心欢悦,跑到操场转了一圈。三姨慌慌张张打来的一个电话,把我的好心绪转眼降到了零下——三姨夫病重,正躺在医院大厅。立刻,我的电话追着丈夫上班的车子进了医院大门。检查结果被医生职业性地暗示出来:满足病人心愿,尽量让他享受生活。这话平淡却深含同情,其隐含的无奈和残酷事实如闪电劈裂长空,直击脑穴,之后是意念坍塌的轰然巨响,长时间的大脑空白。
  “姐,说句实话吧。这节骨眼儿上了,到底该怎么给老人治病?花个三万、五万都不在话下”,一进我家,兄弟俩就疲惫地陷进了沙发。玉明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烟雾从鼻孔、口腔慢慢散出来,纠结成一股股浓浓的愁云笼着他塌陷的眼窝,眼睛空旷得令人心酸。因为连日焦虑操劳,玉明嘴唇干裂,喉咙也有些暗哑。玉亮也抬起下颌,盯着我的脸,眼巴巴盼着能从我这里拿主意。我看着他额头上簇拥到一起的川字纹,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这弟兄俩。三姨夫病入膏肓,他曾经强壮的身体早已衰败成一截枯木,惶然倒下去了,再难复原机体曾有的韧性。
  烟雾弥漫遮掩扭曲了满面愁容。这不是花几万、几十万就能治愈的病,它根本没有了治疗的机会。
  中医疗法吧。根据一生的嘱咐,我把从书上、网络上搜集到的、甚至口头相传的所谓偏方、秘方及疗效,一股脑儿和盘托出。病急乱投医,一个陷入沼泽眼看就要没顶的人,哪里才能捞到那根救命稻草?抱定一丝希望也许会创造生命的奇迹。然而,希望何其渺茫!茫茫黑夜哪里才能找到那点希望的星光?
  送走玉明、玉亮,闷闷地清洗烟灰缸倒进春羽花盆。翠叶繁茂的春羽却慢慢倒伏下去,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它半米来高的茎下部意外断裂,惊悸中我细细翻看它核桃粗细的木质茎,断裂处脆裂枯干,内囊土褐色的纤维组织干瘪,早已丧失了运送水分和养料的功能。它蓬勃张扬的叶片完全依靠弥生的气生根输送养分来支撑。
  这棵春羽自1993年来到我家,已整整20年!它生性泼辣,我懒得换盆,任由它一年三季在阳台栉风沐雨自然生长。偶尔想起才给它浇水,扯下干枯的叶片,把蛮长的气生根沿着直立的茎绕成S型,插进泥土。入冬了,我才搬进室内装饰长长的电视机厨。乳白色的塑料花盆端庄而不失秀丽,衬着鲜绿的叶片是灰褐色花纹影视墙边的另一道风景。
  最残忍的是2007年春天,81岁的公公病重期间,我天天提着保温桶、饭盒,匆匆往来于医院、菜市场和厨房之间,几乎忘了这盆春羽的存在。之后,公公在省肿瘤医院经历了9个胸部放疗疗程,两个多月隔离外界的生活。我不知道里面的患者面对冷漠无情的治疗仪,心里有什么异常反应。但我走进医院时,那种静谧的有些诡异的氛围,我站在5月的暖阳下还是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患者漫无目的迟缓的脚步、心知肚明的期限到来前的不作为的面部表情,看似轻松、相互鼓励却底气不足的问答,都让人隐隐体会到生命的无常、病魔的残酷。“这病在肺里最讨厌。都说我能活到90岁”,从公公微笑的眼神里,我敏感地扑捉到隐藏在平静中的波澜和无奈。吃饭洗漱拥挤在租住的一间简陋小屋,输液、治疗时则要面对病房里病痛折磨的各色面孔和怪异的病体。那种煎熬人的精神意志的环境,煎熬着残烛一样的病体。
  公公接受完治疗,又住院观察了几天。医生很肯定地宣布,放疗效果很好,没问题。出院后一个多月,公公接连几天胸闷气短,送到医院还没来得及抢救,因并发症突然走了。丈夫非常痛苦,更后悔不跌,这纯属治疗过度。他的肺部在接受放疗杀死病魔细胞的同时,健康细胞也受到了无情杀戮,他赖以存活的肺完全丧失了免疫力,最后连张开的能力也丧失了。公公仓促走了,在亲情温暖中“活到90岁”成了他再也达不到的人生目标。
  处理完公公的后事回到家,电视机厨上那盆春羽陡然戳穿了我囤积满腹的悲伤。瞬间,我的热泪汹涌而出,找到了宣泄的寄托。难道它也要走向毁灭?它彻底荒了,枯黄的叶子、短粗的茎上趴满密密麻麻的甲壳虫。我颤抖着手扯下所有病黄的叶子,扔进垃圾桶。光秃秃的茎杵在寡白的盆里,像一截枯木。清洗掉茎上的甲壳虫,浇透水,我把春羽放回阳台。不出一个月,它的秃顶竟然又钻出几个芽片。春羽,浴着阳光又张开了希望的羽翼!
  这次我依然盼望奇迹出现。我拿根木棒顶住它断裂的茎部支撑起来,它又挺直了腰杆。挺拔细长的叶茎顶端,翠绿的叶片呈羽状深裂,诚然如心形。
  三姨夫与公公患了同样的病。可他才六十多岁,刚刚迈过中年门槛。他那样健壮的身子骨怎会生病呢?腊月里正是他欢天喜地忙生意的日子啊。自行车后座上一个装豆腐皮的大木箱,军大衣裹着高大的身架,棉帽翅严严实实裹住耳朵、下巴,哈着白气走进我家,靠着煤炉烤手,搓着干裂的手“唰啦啦”响作一团。这是三十年前的三姨夫,那是他才三十多岁。
  几杯老白干下肚,三姨夫的脸涨红了,眼睛充血,嗓门也提高了八度,大吹特吹他那套生意经,因夹杂着对时弊的痛斥,有了义正言辞的形象垫底他倒不完全讨人嫌。突然,他扭过头来:“二妞儿,跟姨夫走吧。我给你买花戴,天天有豆腐皮吃。”他从怀里掏出2毛钱,宽眼睛笑起来,挤成两根芥菜疙瘩咸菜条,“来,拿着去买花。”我瘦小的身子缩在门板后,任他怎么哄劝也不去接那2毛钱(那个年月2毛钱相当于父亲干2天半的工分),我怕他的军大衣会把我一阵风裹走,就像连环画上的唐僧,常被妖魔鬼怪一阵狂风卷得无影无踪。唐僧大难不死,危难时总有孙悟空救驾。我呢,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孩,最不讨爷爷喜欢。而三姨只有两个儿子,我8岁那年就想要我给她当闺女。三姨夫见我吓得缩成一只猫,哈哈一笑,把满嘴烟雾喷成一朵腾升的蘑菇云,“看见了吗?吃完饭,装到车子后头的木头箱子就带你走”。
  我蹭地逃出堂屋,饭也不吃就跑到了学校。幸亏弟弟给我送来煎饼,要不然,整下午肚子里“叽里咕噜”唱空城计也难熬。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五天一个集,三姨夫照样来赶集卖豆腐皮,喝红了眼照样拿我开玩笑。那时,三姨夫的破自行车一进大门,我瞄准了时机就溜出家门,饿着肚子逃到学校“避难”。当我渐渐长大的时候,才明白那是三姨夫拿我寻开心。别说我父母供养四个孩子上学难,就是三姨夫把两个儿子养大成人也不容易。
  三姨夫家也属于泰山西麓的丘陵地带,那村有个让人容易产生想象的名字——化石盘。多沙土地,荒岭山坡缺水,常年靠天吃饭。三姨夫不得不赶集上店做点小本生意。为了多挣几个钱,三姨夫耍秤杆时也做点手脚。我背后当着母亲的面讥笑他奸商,却常遭母亲呵斥。每年暑假,母亲都会装一篮子面条、上面押着二斤到口酥,赶我和姐抬着去看三姨。有时要帮三姨到地里干活,给花生追肥,进玉米地拔草。干巴瘦小的三姨无论再忙,庄稼地里也少见三姨夫的身影。夜晚躺在凉席上,三姨攥着我的脚丫小声嘀咕:“有个女孩儿多好,我这辈子连块花布也不能买了”。三姨的叹息让我不敢接茬,她和母亲神性酷似,身材却比母亲小一号。
  玉明、玉亮恰好和我两个弟弟同龄,每到寒暑假总要在我家住几天。那时候表兄弟姐妹一凑一大帮,到处淘气捣乱,搅得鸡犬不宁。今天上树掏鸟,明天下河摸鱼。最危险的一次是我们六七个孩子,来到村北铁路边看火车,玩得尽兴时把石子摆在长长的铁轨上,打闹着一溜烟儿回了家。不料,铁路巡护员追着我们的脚后跟来到家里,吵吵嚷嚷指手画脚地指责大人管教不严,上纲上线要拉我们走。
  三姨夫见势不妙,红眼珠瞪得溜圆,一边训斥我们到西屋里等着挨揍,一边拿起两盒烟塞到巡护员手里,铁钳大手推搡着巡护员,哼哼哈哈劝出了大门。我暗地里分析,是他的大嗓门、红眼珠让人生畏,还是两盒烟、铁钳大手起了作用?反正,他那酒疯做派关键时刻还算好使,至少减轻了我对他的反感。
  三姨夫的酒疯终于惹恼了父亲。那年冬天,三姨夫弄了一卡车章丘大葱卸在我家,披星戴月赶集卖葱。赶集回来,三姨夫冻得是是哈哈,军大衣裹着冰碴子进屋。一壶热酒一碟花生米。昏黄的灯光下,烟雾腾腾,憨实的父母听他吹生意经。临近年底,章丘大葱终于卖完了,三姨夫在饭桌上喝得兴起,拍桌子撂板凳,嘲笑老实巴交的父亲只会种地吃死食。父亲的自尊受到伤害,一怒之下赶他出了家门。此后,关于他抽烟、撒酒疯沿街叫骂,得罪那一亩三分地里的头头脑脑们的事随着三姨的来往走动,在我的耳朵眼里进进出出。喝大了的三姨夫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不分场合,不管三七二十一,凡是平头百姓敢怒不敢言的事都成了他宣泄酒劲的作料。若有人想看热闹,怂恿三两句,三姨夫就成了搭在架子上的大炮,想不轰炸几炮都刹不住闸。那些人模狗样的人关门闭户,装聋作哑,至少当时没人搭理他的酒后疯话。三姨夫事后遭人暗算,也绝非偶然。离家上学后,我没再见他的影子。
  一个强健的体魄被腐蚀至朽烂,他的嗜烟贪酒、不良生活习惯导致了悲剧的发生。随着玉明、玉亮结婚生子后,他的小日子也算过得顺风顺水。三姨起早贪黑种地种菜,三姨夫悠闲自在,除了帮三姨赶集卖菜,一天到晚坐在牌桌旁烟熏雾绕。一天三顿酒,顿顿咂得酒盅脆响。
  夏天是自然界万物蓬勃生长的旺季,历来也是枯木腐朽的雨季。人生恰如四季轮回。日子艰难时,早出晚归奔命挣钱,吃够了苦头;日子刚见起色,挣扎出贫困线的人们,突然面对盈余,反而一味贪图享受,丢失了生存的准则。不知养性惜福,无异于自掘陷阱。年仅六十五岁的三姨夫,曾经风里雨里摸爬滚打的硬汉,刚走进人生的秋季,无情的病魔蚕食他衰败的躯体成了枯木。小学毕业的三姨竟然记了那么多中药配方,什么银杏蒸鸭、五味子炖肉;莲子鸡、冬瓜皮蚕豆汤。她甚至抓了癞蛤蟆切碎喂鸡,炖鸡给三姨夫吃;蜈蚣、地鳖、蛇也成了她的宝贝配方药材。
  三姨夫还是没有熬出春天。一阵剧烈的挣扎,窒息之后,他静静地走了。那是2010年春天,一场小雨夹雪花送走了他,细雨如泪,白雪似屑。一个刨土乞食的草民上路时有雨雪相送,也算有幸。如今,他的坟头早生满了野草,那些曾随他歌哭笑骂的野草正替他遮挡风霜雨雪。
  人生一世草生木一秋。草枯了还有再荣的日子,人呢?我的春羽依然翠叶亭亭,泼辣繁茂。它断裂的枯茎已扩展到一尺来高,而且还有往上伸展的趋势。可是它的气生根层出不穷地探生出来,坚韧地生长。我不知道,如果我不把气生根插进泥土,那些执着的根会伸长出多长。如果我给它们足够的泥土,它们会走出多远。我知道榕树,一棵榕树就是一个繁茂的树林。那么,我的春羽呢?
  其实,人和春羽一样也有气生根。看看我们四周,都有!三姨夫肯定也懂!
                                  2013-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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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帖最后由 冉令香 于 2013-7-22 11:0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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