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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没那么简单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很少能碰到蒋文杰,尽管县城不大,上班或者散步拐一下,绕过新修的南桥,就可以看见他的饮食店,就在桥头右边几十米处。

    南桥,因其桥身染成红色,小县城里的居民又喜欢叫“彩虹桥”,桥面宽阔,仅供行走。闲逛的人一多,桥两头做生意的人也就多了。

    蒋文杰的店位置不错,前面临桥,后面还矗立着几栋高楼。这个店没有卖固定的饮食,完全随心随意,什么好卖就卖什么,春天野菜素火锅,夏天啤酒加爆虾,秋天干锅土鸡,到了冬天又是羊肉汤锅了。

    这些都是在蒋文杰的朋友圈看到的,有一天他加了我好友,发了一个笑嘻嘻地笑脸,让我有机会了照顾下他的生意。

    我就照顾了一次,去年刚入冬,一个周六,物管通知说“小区检查电线,停电半天,对您造成不便敬请谅解”,很官方。刷微信圈,看到蒋文杰发的消息:地道“简阳羊肉汤锅”,吃了不上火!我笑了,小伙子吹牛有一套啊,简阳离我们这个小县城有三四百公里呢,还舍得去那里拿羊肉?再说,村里他爸爸就养了一大群山羊。笑归笑,我还是微了他一下,中午在卖不。几乎是秒回,蒋文杰立马一个拱手的表情,再一排字:必须有,姑姑啥时候想吃啥时候就有。看看,这张嘴!我截图给爱人看,他也笑,说,小伙子那张嘴练出来了,可以跑马了。

    蒋文杰喊我“姑姑”,我一直不太愿意,他是我们一个村的,我和他的母亲是同学,仅此而已,他凭啥喊我姑姑,喊孃孃差不多。不愿意归不愿意,人家这样喊也只能答应了。

    那天中午,我约了另外三家人,都是留守父母,凑够了一桌去蒋文杰的小店吃羊肉,AA。尽管是周末,一些小区还停电,蒋文杰的店里也只有我们一桌客人。店面不小,还有雅间,但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蒋文杰的表兄负责厨房,一个就是蒋文杰自己了,负责上茶上菜收钱等等。

    我还没来得及多问,蒋文杰已经把我们领到雅间,倒上茶水,并把菜单双手递给我。和我见到的很多餐饮店小哥一样,蒋文杰半弯腰,一直笑脸相迎,我们说什么都频频点头,剪的发型是小城当下最流行的,除了头顶流了一小撮头发,其他地方都剃光了。

    点完菜,蒋文杰又给我续了茶水,很随意地说了句,姑姑,我们这一般是晚上来吃饭的人多。我“哦哦”了两声,笑着对桌上其他的几家人说,以后晚上想吃羊肉了,就来这儿。

    那一顿“AA”餐,我觉得一般,不能说好吃也不能说不好吃,倒是,一个朋友的妻子说贵了一点,我心里有点小情绪,告诉她,现在食材都涨价了,到处的餐馆都涨价了。

    后来,就没有再去蒋文杰的店。

    母亲来耍,总是要问一问蒋文杰的生意,说蒋文杰的母亲喜欢在她面前炫耀他们家蒋文杰能干,生意好得很,赚了不少钱,女朋友都耍几个了。

    母亲的话我知道她没有夸大,我了解蒋文杰的母亲。

    蒋文杰的母亲叫杨春花,比我大不了几岁,智力有一点小问题,生活可以自理,就是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开始摔东西动手打人。我还在读初中时,她就结婚了,丈夫老蒋是外地人,来我们这里修路,那个男人就像我父亲那一辈的年龄,瘦削而黝黑。

    杨春花算是我的同学,她从开始进学校就一直坐在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换了一批又一批的同学。和我同学那年,杨春花的个子已经很大了,坐在教室最后一桌,一上课整个上身匍匐在课桌上,不晓得在干什么。

    她的结婚还是让我吃惊了,一次周末回家,我在屋后遇见了她,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正在姜窝里舂干辣椒,辣椒味呛鼻,她一直在打喷嚏。看见我,长了斑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说,文墨先生回来了。那时候,村里人把读书的人都喊文墨先生,意思是有文化的喝了墨水的人,杨春花也这样喊我。我看了看她的肚子,问她,儿子还是女子。她用了很大的声音得意地说,儿子,这一下就没人敢欺负老子了。

    杨春花一家在村里确实被人看不起,她的母亲带着她改嫁到这里,继父后来又跑去了山外不知所踪。农村,家里没有男劳力,又没有娘家人帮衬,日子当然会艰难很多,这一点有些傻的杨春花也知道。

    其实,杨春花家的日子在她结婚后就好多了。老蒋是老了一点,但人勤快,会处关系,嘴巴甜,看见谁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也热心,不管村里哪一家有红白喜事,都会帮忙。我父亲很欣赏老蒋,他经常说,穷怕勤快人,老蒋会让那个穷家变个样子。

    老蒋的勤快,国家大政策的改变,蒋文杰一天天长大,杨春花一家的日子也渐渐好起来,甚至超过了村里一部分原本底子厚的家庭,旧的两件土坯房变成四间联排的砖瓦房,外墙刷了粉水,很漂亮。村里有些人就看不过眼了,母亲会把那些闲言碎语带回来,她说,村里有人骂老蒋,啥子钱都敢挣,下耙子狗!

    老蒋确实啥子钱都敢挣,还背过死人,是我亲眼见过的。忘记了是哪一年,雨下得特别大,河水从上游咆哮着一路滚过来,路冲毁了,离河近一点的田地也成了河坝。雨稍稍停了一点,我跟着村里人都跑去河坝里看热闹,捡鱼,捞“水落柴”。河坝旁的磨坊上面有一条水沟,沟里的水浑得要命,一个人就直挺挺地俯卧在那里。我们都看到了,有远远惊叫的,有胆子大跑近一点去看的。老蒋就是胆子大的一个,村里的干部说十元钱把这个人背出来,老蒋就去了,他一点都不怕,还告诉好奇的围观的人,估计死了几天了,硬邦邦的,都臭了。

    别人都骂老蒋死人的钱都敢挣,我父亲却说,那是做好事,不晓得是哪个外乡人淹死了,总不能连尸骨都没人收。那时,老家的深山有一车车的木头运出去,砍木头的大多是外地人,发大水了,那个人应该没有跑赢洪水从山上冲下来了。

    杨春花倒是不管那么多,别人笑问“老蒋又给你挣回来好多钱啊”,她会认真地回答,得意洋洋。

    蒋文杰没有读几年书,村里像他那么大的年轻人对读书感兴趣的不多,都热衷于外出打工,挣现钱。杨春花对读书还是蔑视,她说,读那么多书有啥子用,老蒋一个字都不认识,还不是一样挣钱。

    蒋文杰比他母亲好一点,小学毕业了,前脚也迈进初中了,只是后一只脚又很快地迈出了初中,听说去市里火锅店打工,洗碗,抹桌子,传菜,都干过。很有几年,我也只是回家时听一点关于蒋文杰的消息,直到听说他回来在县城桥头开了一家餐馆,那个小伙子才正式地进入我视线,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混大了。

    回老家,不管春夏秋冬哪一个季节,村里都显得冷清,除了慢腾腾走路的老人就是咿咿呀呀的小孩,偶尔见到一个年轻人,都会惊异地问一句:怎么没有出门?

    那些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远离村里的土地,哪怕只是在城里的洗头房洗脚房旅馆餐馆打工,也会被留在村里的人另眼相看,羡慕不已。更不用说在县城有了一间餐馆的蒋文杰,他叼着烟开着小车进出村里时当然会引发一波又一波的谈资。

    我的母亲偶尔会羡慕,她说:你看看,不读书早点有门手艺也好,人家蒋文杰子都开上小车了,该她杨春花两口子洋盘。

    蒋文杰是开上车了,老蒋给的首付,他说,一个老板没有车也不像话。有了车,蒋文杰再次回村,副驾驶上就坐了一个长得很乖巧的姑娘,县城附近镇上的,在县城的商店里卖衣服。

    我回到村里遇到杨春花,她得意地告诉我,他们蒋文杰以后肯定会在城里生活,不会回村里了。说这些话时,我看到的是一个幸福的母亲,眉眼舒展,对她儿子的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待。老蒋不一样,他坐在我家门前的板凳上,翘起二郎腿,抽着我父亲递给他的烟,眼睛也不看一下杨春花,一说话就露出他已经掉了几颗牙齿的牙床,他说,你以为在城里生活那么容易,窝泡尿都要钱!

    老蒋常年在外打工,年龄大了,也没一技之长,只能在建筑工地打杂。他一有钱就往村里的房子上投钱,他说,房子好了蒋文杰子好娶媳妇。今年下半年,老蒋胃子疼,做了个手术也就没出远门了。老蒋在家里也没闲着,到处找事挣钱。我们家也有几亩田地,父母都上了七十,干农活力不从心,父亲就经常请他帮忙,按照天工付工钱。父亲对老蒋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他总说,不容易,那么穷的一个家让他整得很有起色,是个能干人。

    杨春花很少去县城,除非是给蒋文杰子送货。送的货都是他们家自产的,菜油,大米,地里出产的各种小菜。我遇到了也会笑话她一会儿,人家蒋文杰子那么大一个老板,还需要你这一点东西啊?杨春花也有不糊涂的时候,她扯着嗓子说话,嗓门大得很,她说,城里的东西贵得很,一把小白菜也要几块钱,能节约一点是一点。

    我不清楚蒋文杰子开餐馆究竟能不能赚到钱,房租一年要几万,水电气费加起来,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父亲母亲见到我,也会吩咐几句,多照顾下蒋文杰的生意,年轻人创业不容易。

    我向父亲承诺,初七上班前请他们去县城,到蒋文杰子的店里去,我们都去照顾下他的生意。

    春节前后是餐馆生意最好的时候,最赚钱的,亲戚间相互拜年大多安排在外面餐馆,吃饭请客的人多了,很多餐馆的生意都比平时好了很多。

    我提前给蒋文杰子发了微信,告诉他初六留一件雅间,也顺便问了他什么时候回家去过年。蒋文杰子说,要初七后,等单位上的人上班了他才回去。

    2020年的春节,我提前了两天回家,帮父母打扫下卫生,准备年货。晚上没事,坐在炭火边和母亲聊天,也刷着手机。1月初在网上看到有消息说,湖北武汉有了病毒,也没放在心上,这几年,新闻里“病毒”这两个字出现的频率并不低,埃博拉,非典,H1N1,似乎病毒一直在跟着时间一起走。临近春节了,大家都要好好过年,网上的专家说,武汉的病毒不用太担心。

    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了,喜庆的春联贴好了、红红的灯笼也都挂起来了。杨春花穿了一件枣红色的棉衣,背着个一背篼笑呵呵地走在我家门前的公路上,她肯定也是赶集去了。我喊着杨春花的名字,问她年货准备好了没有,蒋文杰好久回来。杨春花的抬高了头,浓密的黑发扎的马尾辫从左肩甩到了右肩,她说,蒋文杰春节要赚钱,过了初七单位上的人上班了才回来。我说,有钱赚就好,年在哪里过都一样。

    除夕前的一天,网上关于病毒的消息越来越多,医学专家钟南山医生也出面了,他肯定这一次的病毒会人传人,告诫大家出门一定要做好防范措施,戴上口罩。

    我心里想,农村应该没关系,除了返乡回来过年的人,外地人也没有几个。

    每一年的春节都重复着相关的节目,小孩玩的响炮,一家人的团圆饭,可有可无的春晚,一直沿袭的守岁,还有零点在夜空绽放的烟花。

    除夕夜,晚饭后,家里的几个男士们凑了一桌牌局,孩子们开始上蹿下跳跑出跑进,我和嫂子陪母亲看电视。岳云鹏和孙越的相声《生活趣闻》逗得我们哈哈大笑,那时候,我们谁也没想到,十五天后的元宵晚会,将是一台没有观众的晚会。

    初一上午,我走在田间的小路上,看见一座座房屋屋顶上冒出来的炊烟,村里的干部在大喇叭里喊,“白事从简,红事取消”,还有诸如不要串门,有外地返乡的人员务必主动向村委会报告,等等。

    下午,我看见了此时应该在县城餐馆里忙碌的蒋文杰出现在公路上,他骑了一辆摩托车,看见我,停下,依然喊我姑姑,问候新年好。我问他怎么回来了,他说,城里的餐馆不准营业了,他只能回来,这会去乡卫生院看看能不能买几盒口罩,县城已经买不到口罩了。

    我没有想到千里之外的湖北会和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县城有了这样深远的联系,我也想象不到武汉的人们会面临多么艰难的局面,只是想,蒋文杰为了这一个春节购买了那么多的食材怎么办?

    初二下午,我和爱人接到单位的通知提前返岗。进了县城,我们的车从寂静的街道穿过,从一间间关闭的餐馆商铺经过。远远地看了一眼彩虹桥,桥面上没有一个人,蒋文杰的餐馆肯定也只剩下一个关闭的卷帘门了。冷空气从车窗外涌进来拍打着我的脸,我有点茫然地东看西看,看见了一只狗,崛起后腿向一根梧桐树树根撒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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