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大厂》系列之 :一张纸的世界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张纸的世界


孟大鸣


       上衣口袋有一张A4纸,是表格,填了我的名字。那几天,我被这张纸折磨得连骨髓都喊痛,眼皮发酸。平时,找部长汇报,十次有六次,遭遇没空,改时间。胸口掖着表格的那些日子,去部长办公室,他的悠闲,仿佛有余,有天,在他办公室晃荡三五次,次次在等我似的。去前,对自己说,部长不在,就把表格撕掉,那是命运的暗示;部长在,把表格交了,自己给自己的命运洗一次牌。
   站在部长面前,硬着头皮搜寻家长里短,心律如武打戏中激烈打斗的鼓点,每分钟超过一百次。去部长办公室的次数多了,部长诡谲一笑,说,有事?不好开口?
   口袋里的A4纸,是自愿协议解除劳动合同申请表。协议解除劳动合同两年前搞过一次,这是最后一班车,这次搞完,车就停开了。
    文件明确规定,自愿原则,不带名额,不下指标。部务会上一再强调文件上的自愿精神,但是,年底纳入各单位工作业绩考核,超过编制的单位,年底继续超编,单位一把手将问责。有了这“但是”,领导不怕各单位超编指标下不来,“但是”,才是文件的核心之核心。我是公司电视台台长。电视台定编定员22人,实际在编25人。
   电视台三张申请表,我多要了一张,多的是为自己要的。我不是怕问责,一走了之,我是不甘心,吃着碗里,望着锅里,企业以外的世界,就是一口大锅,那口大锅,要比我碗里丰富、精彩。二十岁进厂当工人,我就困在这个小碗里,当年时髦的说法叫铁饭锅。那口大锅,也有一个说法,叫体制外,心之往之的体制外。
    那时,我以为自己是蛟龙,铁饭碗里闹腾,被缚似的挣扎,要是进入体制外的大江大海,方能一展拳脚。我不相信,大江大海能把我吞了?自信我的拳脚。二十年前的同事,有个带着记载他来龙去脉的一垛纸片,离开了工厂,有两个仍把那些纸片丢在工厂的档案柜里,裸身离去。若干年后,他们光鲜滋润,一个个开着私家车回故里光宗耀祖了。我不说我的智力在他们之上,至少是平手。
    电视台台长,任命的文件上,注明副处级,也算一个“官”,芝麻绿豆大的官,只是我一直没找到“场”的感觉,市委工作的正处级朋友说,你还没拢官场的边,朋友是了解我的,没拢边,才能看到铁饭碗外的浪漫。不是天真,是浪漫,我能看到可能付出的代价,天真是看不到的。我这电视台台长,没有前呼后拥,二十多个弟兄里,也是说一不二,袋子里常常比弟兄们多落两颗碎银子,这些世俗之物,对体制外的浪漫,有不可低估的杀伤力。
    按照程序,我主持召开了电视台自愿协议解除劳动合同动员会。虽说自愿,不带名额,不下指标,我知道某些单位(不是个别),多少用了恐吓手段。先学习定编定员文件,再公布定编人数和单位超编数字,努力让大家明白,编制是严肃的,解决超编的手段是下岗。我只字没提定编的事,念完文件,宣布散会,我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真要离开这个铁饭碗,我正经历一番煎熬,何况弟兄们?我不忍心向他们施加压力,就算是小小的压力。中央特大型企业,能进这个企业,头上就顶了几分虚荣。有的人可能还付出了血本。
    一个七零后记者,要了一张自愿协议解除劳动合同申请表,我问他,想好了?他说,有什么好想?我深圳同学,二三年就跳次槽,换单位,就如换衣服。他站在我的办公桌旁,笔尖刷刷的,三二下,把申请表填了。我想留他,倒不是私心,就能力,工作态度,下岗轮不到他,大小要算一根顶梁柱。他把申请表往桌上一放,风吹过似的,没有留恋,干净利落,走了。三五分钟后,我听到了口哨声,他在收拾办公桌。他是欢快的,他真的不留恋,他加入我们集体才三年,不像五零后,六零后,进厂的第一天,就坐在教室,听党校老师讲主人翁,几十年,一直把自己当主人。他和同事们告别,最后,把头伸进了我的办公室,手里捧着几本书,笑微微说,老大,谢谢关照,再见了。文件上说了,交表之日,就可以不上班了。
    我的自愿协议解除劳动合同申请表,是晚上填的,像我来这个厂前填的第一份招工表,恨不得笔笔都写仿宋体。我按照表上各项,先打草稿,再抄正。我填着表格,笔像刀子,每一划都刻在心上,隐隐地痛。这张自愿协议解除劳动合同申请表,像一艘出海的船,交出这张申请表,就把自己交到了大江大海,和二十多年的家,割胞断义。不舍,留恋;体制外的向往,新生活的浪漫,如矛和盾,在心中缠斗。真羡慕七零后,幸福和未来,不关乎一张纸。
    高中毕业,一张纸的指引,到知青点报到,后又是跟着一张纸,到了工厂。一路走来,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张纸,有了一张纸,就有了方向,有了安全感。一张纸让我从机关干事,成了副科长,成了科长,仍是一张纸,大家才恭恭敬敬叫我台长、处处谦让我,宠着我。
    固为了把老婆调进工厂,认了一个干爹。固拿到了一张纸,有了那张纸,他和老婆就可以天天团圆。为了调老婆进厂,他把人事处的门槛都踏破了,人事处没人不认识他。人事处负责发调令函的办事员,向他祝贺。你老婆的函发了,从原单位拿调令来报到就行了。他不放心,坐了八个钟头火车,到老婆上班的小县城,和老婆一起去开调令。一张薄薄的纸,他的两个手掌大,为了这张纸,固从认干爹起,努力了五年。一张小纸,令固喜泪纵横。固从县城回厂,请三五知已庆贺,那晚我们喝了两箱啤酒,一晚上,固除了喝啤酒,就是笑,微笑,大笑,一晚都交给了笑。
   那张纸丢了,不知丢在什么地方。总之,花了固五年心血的纸丢了。固陪老婆去人事处报到,人事处不认人,只认纸。人事处的人知道,当事人来了,他们发函调入的人就在眼前,但没那张纸,还是不行。为了那张纸,固不停地坐八小时火车去小县城找那张纸,持续了两年,固把往返的车票都保存了,二十八次。
    那张纸,是领薪水的资格证书,生老病死的依托,是生命中不可缺的护身符。自愿协议解除劳动合同申请表,仍是一张纸,护身符就不再护身了。
    金找我讨主意,他们车间超编九人,五十五岁以上只有二人。车间主任在会上说,这次自愿解除多少算多少,仍超编,三个月后,再下岗,按文件规定,下岗人员,每月三百元生活费。金说,我这次不自愿解除劳动合同,三个月后,第一个下岗的就是我。金的忧虑不无道理。金的顶头上司,车间主任,上个月离婚,怀疑老婆和金有染。金问我怎么办?我想劝金自愿解除劳动合同,金有两大特点,自来熟,见一次面,再见面时,如十年的老友般亲热、激动;我常笑金是铁嘴,死人能说活,这样的人,不滚在商海中,是资源浪费。金没有自愿解除劳动合同的准备,或者他压根没想过,要离开这个二十年无风无雨的家,要不,他不会找我讨主意。
    我能说什么?我自己的自愿协议解除劳动合同申请表,每一项每一栏都填好了,就在我蔸里,我自己也没了主意,还有什么主意给别人?我们相互看着,搜寻着话题。过去,我们的话题,多得如地球上的水,滔滔不尽,现在像百年旱灾,曾经汪洋一片的水坝,江河,干裂得眼泪都挤不出了。
   协议解除劳动合同后,就没有组织,没家了,孤儿一样。金说。我不说话,不附和也不能反对。金走在岔道上,每一步都关乎对错。是对是错,风险是自己的。我也是一个迷失在岔道上的人,没了指点江山的资格。
    刚到老劳模家门外,就听到老劳模似诉似泣,声声透着委屈。李阿姨说,上午交了自愿协议解除劳动合同申请表,回家就诉哭不止,中饭也没吃。
    老劳模五十六岁,我进厂时,他的照片挂在光荣榜里,是厂级劳模,后来不停地升,从厂级升到市级,市级到省级,省级到全国,最后在人民大会堂领奖,国家领导人颁的。
    我进厂时就认识老劳模。单身食堂油水不足,李阿姨每星期叫我去他们家改善生活。老劳模当省级劳模、全国劳模都是我整的材料。老劳模有一个剪报本,全国各大报纸都有,全是他的先进事迹,里面的文章,三分之二出自我的手笔。工作不顺心,儿女不听话,或者和李阿姨言语相撞,他就生闷气,不吃不喝,像一头驴,拉着他往前走,他就往后转,拉着他往后转,他就往前走。老劳模最给我面子,只要我出面,驴脾气就没了,气也顺了。
    自愿协议解除劳动合同,老劳模是最大受益者。解除劳动合同后,老劳模能拿到三十五万补偿金,人事部门对五十岁到五十六岁的人摸了底,三十五万是最高金额。老劳模有两次公伤,公伤有额外助,两次就是两笔补偿金额;省劳模、全国劳模,分别都有补助。老劳模上班月薪不到一千八。常规思考,老劳模捡了大便宜,该高兴得合不拢嘴。文件规定,年满五十七,不能办理自愿协议解除劳动合同,老劳模差两个月五十七岁,两个月后,便宜就捡不到了。
    车间会议一散,老劳模不领表,一天、二天、三天,都没领,车间主任着急,同事们也急。站在老劳模的角度,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再过两个月,这便宜哭也哭不到了,稳赚不赔的帐,怎么就算不明白?站在车间同事的角度,老劳模不协议解除劳动合同,年底不可能让全国劳动模范下岗,就多一个年轻人下岗。老劳模走出家门,遇上车间同事,第一句话必是,这样的好事,还犹豫什么?上班,一年收入不到三万,不上班,每年有八万,利人利己。还有直截了当的,你不解除合同,年底车间多一个下岗的,五十多的人了,不要害人噻,你自己也亏了一截。老劳模成了众矢之的。
    你给我评评理,我不要那钱不行?为什么非要我解除劳动合同?车间里的每颗镙丝,每个阀门,每根管道,我闭着眼睛都能摸到。做梦都在想,我这一辈子,生是工厂的人,死是工厂的鬼。人也好,鬼也好,都不让我做了。工作三十多年,到老,成了没单位的人,无业游民。
   老劳模面窗而坐,腰肝挺得直直的,脖子上一根根青筋凸现,一脸失落、无奈。他的眼眶里红红的,我有一种幻觉,他眼眶里含的不是泪水,是血水,是一生辛勤积聚的血水。
   我理解老劳模那种无助的,一座大厦无情地垮塌般的痛苦。这些天,我也被这种情绪纠集着,和老劳模一样,无数次地重复那句,“我是没单位的人了”。单位就是父母,衣食父母,二十多年为我避风挡雨,让我衣食无忧。想到我是有单位的人,梦都香甜的。我上衣口里那张自愿协议解除劳动合同的申请表,三番五次,最终都没掏给部长,我永远离不开一张纸,离不开一张纸的世界。
   从老劳模家出来,我掏出自愿协议解除劳动合同申请表,轻轻地撕成面条般宽窄的长型纸屑,再拦腰撕断,丢在下水道里,纸屑进下水道时,一股风吹来,一些碎片贴着地面飞舞,有的飞出了十多米。

(发《散文》2011年第10期  入选2011年《散文》精选集)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