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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追上那个胖子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1、

  
  相声中有个传统段子叫《报菜名》,我似乎能用舌尖挑着满汉全席的所有滋味,炒豆一样噼啪念出来。而我曾经确实做过这样的逗哏,穿着盘扣马褂,以一个异常圆润的形象。
  
  诗人的头颅能够盛开繁花,我却期待着秋天的到来。我要采摘下千味的果子,像诗人一样吃成盛宴。转眼间,就从感性变作了性感,抬起一张忧伤恍如圆月无辜的脸,却没有什么比再多吃一口,来得真切实在。这就是我的人间,值得被消耗和同化。
  
  还记得那天,幼儿园的餐厅里只剩下吃得慢或者吃得多的小朋友了,我正在深沉的把头埋在碗中,享受着第二碗鸡蛋西红柿面。嘿,这面美味极了!卤是鸡蛋炒得金黄,闪着嫩亮的光泽,迷离在西红柿沙软的汁液中。用筷子把它们搅拌在刚刚捞出来的粗面里,散发出折磨人的气息,我到底应该吃得快点还是慢点,这是个问题。此时,似乎连这房子都因为这面条沉醉了,甚至蹒跚了。我看着头顶上的吊灯剧烈的摇晃着,回味着酸酸的面汁,真好吃啊。
  
  是的,真的地震了!一个声音高叫着,“小朋友们,快跟着我往外跑。”
  
  不,我怎么能舍弃我的面条呢!我用了整整五秒钟时间去思考我的人生,还是决定扔下筷子去奔跑。我放弃了半碗面条,用整个中午的时间,站在空旷处仰头看着空荡荡的天空,仿佛肚子也很空。天上有一朵无聊的白色的云正翻卷变幻着,我只好把它想象成一个魔鬼,正摩拳擦掌为祸人间。
  
  我妈是个漂亮的姑娘,却正套着那件丑丑的普蓝色粗布工作服里。她来领我了,我第一次在工作日的中午见到她。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穿街过巷,突然想起一件似乎很重要的事,需要被同情或者得到补偿,“妈,我有半碗鸡蛋面还没吃完,就……”我妈没理我,却说可能会有余震,或许我们应该找地方躲一躲。我觉得这对话开始变得有些无趣了。
  
  震源离市中心十公里,六点四级,有烟囱倒了,有楼房裂了,很多人搬去帐篷里去睡了。
  
  月光中散落着一个个小的帐篷。没有电视,没有炉灶,是月光再如何明亮,也是冷的。
  
  在那时我的心里,没有什么比吃不饱,更让人忧伤。特别的日子,不是应该加餐才对。
  
  
2、

  
  夏天的体育课操场上,哦,少年,奔跑吧,跳跃吧。这场景单调循环着,显得是如此枯燥和无聊,看起来有些傻傻的。我正安然坐在主席台的边缘处,垂下两条腿,还是无意中掉落了两滴汗珠。汗液在青色的水泥台晕染开,好像一朵撕裂的花托。
  
  我用有些略显粗短的手指捧着痞子蔡的《檞寄生》,阳光垂直照在书页上,呈现出一片惨白,如同这十四岁的青春。我的手指和手掌的连结处,有如同盆地的陷落,有些笨拙和愚蠢。而我饿了,在想着要不去买支冰棒,我就像一颗寄生植物般迫切的需要养分来支撑。而我是如此深深厌恶着体育课。听说下节课要吊单杠,我想到去死,呼吸和心跳都停止的那种。好吧,我不记得那天是坚持了两秒还是三秒,我第一次希望自己毫无存在感。
  
  我本来以为,就如同公布月考成绩一样,体重这种东西,无非就是个数字。
  
  “我们一起跑吧,就在队伍的最后面。”这是我对另外一个胖子提出的同盟约定。
  
  “好的,就这么定了。”他回馈了我异常坚毅的眼神,让我险些相信了这个叛徒。
  
  长跑测验那天,我换了一条银光闪闪的短裤,踩着崭新的球鞋,并在意念中赋予了它们神奇的力量,以为它们能行。可事实上,它们在对抗体重这件事上有些脆弱。我已经在中途就觉得肺在燃烧了,每一个肺泡都在被油煎一样抗争着,仿佛就要熟了——就像一盆“辣婆婆”沸腾水煮鱼,火红锃亮的灯笼椒浮在红油上,散落的花椒碰撞出麻的滋味,辣得我想流泪。我是不是应该停下来吃一口?我知道我又在走神了。
  
  后来我就扭伤了脚,但也只好坚持骑车回到家,老妈正在暮色中做饭,她拿手的羊肉胡萝卜饺子。我脱了鞋才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脚踝就像蓬松的菠萝包,于是我冲着厨房喊了一嗓子,“妈,我好像把脚扭了,看起来有点严重。”我妈大概没听清,于是我决定先睡一觉。
  
  当老妈推开我卧室门喊我吃饭的时候,也终于得见我的脚,露出了慌张的神色。
  
  “天哪,我们得赶紧去医院。”她的反应这正完美的体现出了我当初有多么明智。
  
  “要不,还是先把饭吃了吧?”我附议道,并遭到了果断的拒绝。
  
  在骨科医院的时候,已然是窗外漆黑一片,医生捏了我的脚踝说道,“你还是把另外一只脚也给我看看吧。”等两只胖脚摆在一起做了对比,他才终于确信,“嗯,这确实是肿得挺厉害,拍个片子吧,别伤了骨头。”我突然想哭,因为这回是真的开始疼了。
  
  
3、

  
  那个夏天漫长而明媚,也似乎少了些消遣。我知道我要去到完全陌生的南国读书了,我们一边消磨时光,一边作为告别。我的童年玩伴在这无数年间,始终在我身边,都是这么温暖又讨人厌。他又戳着我腰间的肉,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出来。
  
  “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我威胁着,他这时候看起来死皮赖脸的。
  
  “我跟你说,我现在是真的生气了。”这时候他已经没皮没脸的了。
  
  “好吧,你随便吧。”我妥协了,胖子的好脾气就是这样被折磨出来的。
  
  “我请你吃好吃的吧。”后来,他终于良心发现了。
  
  那个夏天没有得以结束,却从北方迁到南国,得以了无限的延伸。我穿着海南岛岛服去新生处报到,衣服上是明亮的椰子树和花朵,“呀!你的入团申请书上印着的是什么文字?”
  
  “哦,蒙文。”而我此时看起来就像一个白胖的海外归国华侨。
  
  从我拿到军训套装后,我就陷入到了某种沉默和一筹莫展当中去了。我的情绪莫名变得很暴躁。那条迷彩裤子,被我塞得满满的,小腿处紧腿的扣子随时都会崩开,腰带的长度还差一截才能箍住我的腰。汗水像坏了阀门的水龙头,泛滥着流成河。
  
  “这该死的学校,和这该死的选择。”我已经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坏情绪了。
  
  “别担心,交给我好了。”老爸只说了这句话就离开了。他回来时,就开始组装一台半人高的“美的”电风扇,蹲在那里流着汗,扭着一颗颗螺丝钉。他笑着给我腰带说,“我想办法帮你加长了些,等下试试。”我只是坐在宿舍的下铺沉默着,我不知道他离开后,我怎么继续吞咽咀嚼这生活。也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见我爸红了眼圈。
  
  四十度的酷暑中,我已经分不清这是夏天还是秋天,操场的一角放着巨大的凉茶桶,散发着一股中药味,那时候我连王老吉还喝不习惯。我则是提前把冰镇饮料灌入到保温瓶中,休息时小口咽下,然后盯着他人手中的矿泉水瓶心中满是得意。
  
  在我们被罚俯卧撑的时候,一边已经有女生趴在地上哭了,窦娥一样喊着“没人性”。网球场的塑胶正被太阳晒得发烫,我的熊掌被烤得撕心一样疼,豆大的汗一直往下落。
  
  我身边有个晒得像块炭的哥们儿,他看到我很辛苦,偷偷和我说,要不你把一条腿放在我腿上?我帮帮你。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心想着你这兄弟我认定了,然后深深以为这是一个烂到透的破主意。作为一个资深胖子,我也是有尊严的。
  
  那段炎热的时光还是过去了,风扇吹着,那条断过又用强力胶水粘过很多次的腰带,也被我扔到了垃圾桶中,永远被深埋在黑暗里。
  
  而后的某个中午,我在饭堂里正皱着眉头在吃一些褐色焦糖煎出来的鸡蛋。
  
  “这是什么东西?”
  
  “可能是蛇皮。”室友看了一眼。
  
  “真恶心。”我又吃了一口,然后想起下午要补考三级跳远,就心中一片悲凉,我讨厌那个黄色如沼泽的沙坑,就如同,我其实一直深深讨厌着如此胖着的自己。
  
  
4、

  
  “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不用粉末,就站在光明的角落。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这样的字句,是多么令人珍惜和心疼。
  
  我不得不渐渐承认一些事实,比如我根本就不喜欢镜子中的自己,不管是在洗脸的时候、刮胡子的时候,还是拍证件照的时候,我都无法躲避那道目光,来源于自己赤裸裸的审视。这个躯壳让人生厌和不满,住着可以思考而讳莫如深的物质,仿佛一只自卑的胆小鬼。
  
  我抗拒不了这人间的诸多美好,并为此欣喜,我似乎总想把所有的美好都咽下,包括这些美好的吃食。原来欲望就成了真真实实要承担的罪,同化在身就无法逃避。
  
  在我做实习医师的日子里,休息时我常常站在病房外,静静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人,我心如刀绞。我觉得那就是未来无数个我,将受这千般折磨,我以为我再也不能这样存活下去了,如此浑浑噩噩又虚伪懦弱,我终于立誓要改变自己。
  
  我记得那天下小镇里下过倾盆大雨,把一切都洗刷的明净,仿佛一切都如春天般新生。我拿着宛如一块晴空的伞,走过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我想要寻得解脱,变得强大。
  
  这身体无法舍弃,那么只好用加倍的汗水重新雕刻,我走进了健身房,并让这成为了一件自然的事情。咬着牙忍耐的时候,时间就这样擦肩而过,留下些微小的痕迹。我不会哭,但也不愿回头了。秒针滴答的多少个黑夜里,窗外的火车鸣着笛来了又去,我抱着被子饿得有些难以入眠,并且浑身都在痛,连翻身都不敢。我就这样一天天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仿佛每天都和昨天没有什么分别。
  
  但我渐渐开始喜欢上这样的自我虐待,我相信自己在渐渐改变,哪怕很微小。我选择正视这肥胖的身体以及这自卑。我想成为太阳,在这反复不定而又潮湿的梅雨季节里。
  
  “嘿,胖子,不要以为瑜伽能减肥,你只会变成一个柔软的胖子。”
  
  “嘿,胖子,加油吧,你能行。”
  
  而后,我过了很久的一段独居生活。一个人的双人床,一个人清晨醒来,一个人洗了澡暴露在这天光中,如同窗外雨后葱葱郁郁的树。而我,终于开始学会了一个人去生活,照顾好自己,我已经不是那个总让人担心的小孩了。
  
  清晨,我热了牛奶或煮了鸡蛋,买了巷子里的叉烧包或者肠粉当早餐。下班后,我就慢条斯理地收拾背包,去到健身房。有时候一跑,就是十几公里,汗水浸透了整个衣衫,我喘息着听到心脏强而有力地跳动着,把血液注入到每一根血管的细微处。
  
  洗过澡,我用十分钟静坐,等头发一点点干,然后去赶回程的地铁。晚上九点过后,地铁里的人相对少了很多。空调吹着冷气,我变得很清醒。在路上,总是很容易思考。我喜欢这样宁静的车程,在这样的夜晚,再好不过。
  
  
5、

  
  有多少个早晨我是要靠滚落才能下床的。而我终于用了十个月的时间,瘦了八十斤,就这样告别了一个胖子,而他曾是我最贴身的朋友。有时候,我会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也觉得恍惚,我是真真切切变了模样,从一张圆脸就这样瘦削了轮廓,手臂上也青筋暴露,我仿佛成了另一个人,有棱有角。可我愿意以这样新的姿态走在这个世界中,这对于我来说,像是复活与重生。
  
  从深圳通往香港的关口,我拿着旧的身份证和通行证,被严格审视着。
  
  “先生,你把眼睛摘下来好吗?”
  
  “你把身份证号码背一下好吗?”
  
  “你原来这样不是也挺好看的,为什么要减肥呢?”
  
  忘记了带地图和笔记,我凭着记忆一个人走在香港的大街小巷,一站又一站,从中环、到旺角,到尖沙咀。我竟然没有一丝迷茫,那些我熟悉的店铺还在,茶餐厅的主管还是那个谦和的胖子,美好的味道也始终没有变,原来我也可以,如此孑然一身的穿梭于此,好心安。
  
  街头有小丑,一身红黄绿的布衣飘着。他的脸上画着白色的云朵,已经看不清本来的模样。抛去所有悲伤,他却是用无厘头的表演治愈着这个烦躁的城市,不求回报。喧嚣的人群中,是他吹起一条长气球,然后从手中开出了明艳的花朵,小女孩笑了捧在手里,然后一颗颗彩色的弹球就开始散落,在与地面的碰撞中不断轮转着……
  
  我想起这样的诗句,“如果我能跨出躯体,就能开放成花。”我买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咖喱鱼蛋,一口一只慢慢咀嚼,就静静站在这街角的某处,繁华中渐渐虚化了我自己,我仿佛成了那个小丑,改变了容貌,丢掉了过去,大声笑着。
  
  从香港红磡回到广州,我就登上了回到北方的飞机。我戴了新的毛线帽子,穿了新买的外套和裤子,我决定给爸妈一个巨大的惊喜。家乡的冬天里干燥而寒冷,那不断侵袭毛孔的空气,却是如此值得怀念,可我觉得每一口呼吸都好温暖。
  
  起初,爸妈没有认出是我,是老妈记得我的旅行包,才跑来试探性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是你吗?”老妈伸着脖子,死劲儿盯着我的脸,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爱。
  
  “嗯,是我!怎么样,帅吧!”我去拥抱她,我想说儿子这回真的长大了,在外一切都好,不需要他们再为我操心了。
  
  老妈得意地说,“哈,我就说是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不可置信。你爸还不相信,一个劲儿扯着我说不是你。”
  
  汽车行驶在宽广的马路上,我一直都很兴奋,述说着这一年的故事,在小镇里,在医院里,在健身房里。老爸始终异常沉默,也没有笑,只是静静听着。我似乎察觉到他有些不开心,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那一晚在自己的床上,我睡得很香甜。
  
  第二天老爸刚刚浇完花,我终于忍不住了,“爸,你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他笑了笑,突然眼圈有点红,“没什么,就是突然看到这样的你,有点心疼。还真有点不习惯。”这让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画面,那时他正蹲在地上为我安装着电风扇流着汗,每次看到我都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没事,这样不是挺好的,你会渐渐习惯我的改变。”
  
  老妈正在收拾我的衣柜,一边说道,“你看看,你看看,我以前给你挑的都是最好的衣服。哎,这还新新的就不能穿了。”我看得出老妈是喜悦的,只是嘴上在埋怨而已。
  
  “怎么就不能穿了,不就是肥点嘛,看我穿给你看。”
  
  我裹着肥大的外套,“看,还不错吧。”我想,我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了现在的自己,但是,我想我会不断地蜕化下去。“喂,追上那个胖子!”原来我就这样追着追着,就成了一个瘦子,和那个胖子挥手说了再见。我只是想慢慢让自己学会坚强,成长并独立,不再哭泣。
  
  而且,我还要不断的和自己说“再见”,就让我盛开成花吧,开到下一个花期。
  
  “我喜欢我,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孤独的沙漠里一样盛放的赤裸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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