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二则

                                                                 文/苏敏

                                                                       1

      档案室里，深绿色的铁皮柜，一排一排，有些油漆已经斑驳脱落。油漆脱落的地方，长着一块块形状不一的暗褐色的铁锈，看上去，像肉体腐烂的伤口。仔细一听，那些伤口似乎正在那里说着伤痛，说着惊心动魄的往事。铁皮柜上，落满了灰尘，厚厚的一层，有一叠纸那么厚。几张硕大蛛网从屋顶挂下来，像洒下来的渔网，又像是八卦图。但我没看到蜘蛛，我感觉我和老张像是两只蜘蛛，刚从网上掉下来。。
      我好像置身一部谍战片中。我的皮鞋咣当咣当作响，在略显幽暗的档案室里，发出阵阵回响来，阴森，令人毛骨悚然。我突然感到，我的呼吸有些急促，心脏砰砰直跳起来。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间，没有驳壳枪。
      档案室的窗户一直没有打开过。厚厚的墙壁上，窗子显得狭小和逼窄。木质的窗棂，陈旧，皲裂，生满裂纹，轻轻一推，可能便会散架。可这并不妨碍户外的阳光透进来。透进来的光，像是一支巨大的剑，插在档案室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像死老鼠的臭。我捂紧了鼻子，不敢作声，大气也不敢喘。
      我记得我是带着任务来的。我的任务是和老张一起，负责到档案室里找资料。可我又想不起，我们要找的是什么样的资料，我们要找的资料是在哪个柜子里。老张拿出一串钥匙，钥匙在他的手里哗啦啦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声。老张拿起钥匙，一根钥匙一根钥匙地试。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档案柜的钥匙更是这样。钥匙上的标签已经模糊，老张分辨不出哪根钥匙对哪把所。终于，有一把钥匙塞了进去，“吧嗒”一声，柜门打开了。柜子里，是浩如烟海的资料。资料的纸张有些发黄，有的摆放整齐，有的堆放凌乱。
      打开柜门时，柜子里突然闪出一道光来，像电击的火花，又有些像一道佛光。老张其实并不老，也就四十岁，平时他还是一个喜欢梳妆打扮的人。他洗脸要用洗面奶，会用三层剃须刀刮脸，秋天的时候，他还要弄点什么大宝涂涂。大宝用完了，他还会用他女人的化妆品，什么BB霜之类。他一边抹，一边还像女人那样轻轻地拍打自己的脸。所以，老张的脸，看起来还是细皮嫩肉的。可突然间，老张的脸上生出横七竖八的皱纹来，如刀割的一样，看起来像树皮。他光滑的额头和脸颊上，也顿时生出一个个暗黑色的斑点。他那一头的乌发也不见了，头顶顿时光亮起来。他的头皮发红，在阳光的照射下，映出一道光亮来，和柜子里的光，交相辉映。
      可这一切，老张自己没有感觉到。很多活得滋润的人，感觉不到自己的老去。或者一些害怕老的人，他们根本不想说 “老”这个词。在平时，老张算是前者，他这些年来，走了狗屎运，不仅车子房子票子都有，身边的女人也是围着一大群。但此刻，老张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没察觉出他光滑细腻的脸在此刻变成老树皮。
      老张的眼睛，大概一两百度近视，其实完全可以不用戴眼镜。但老张喜欢扮斯文，喜欢假装捧一本书，其实他基本不看，权当是做个样子。老张的眼镜架上面，镀着一层金丝，金丝当然也是假的。可这时，金丝眼框发出实实在在的金光来，一闪一闪的，有些耀眼。
      我正要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得发出一声尖叫，我的声音差点就从喉咙里飞出来，像一只身披五彩金光的凤凰从黑暗的云层里突然飞出来一样。我那只凤凰的翅膀，正挥舞着，正要冲出云霄时，奇迹再次发生——老张的眼镜金丝边框突然发黑，两只镜架如两股绳子，迅速地像麻花一样扭在一起，然后慢慢地变成一只指头粗的黑棒。   老张好像着了魔，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我再见他的时候，他正一手拿着这个刚刚变成的“放大镜”，另一只手正轻轻地翻动着柜子里的文件。他长满汗毛的手，如莲藕一般，细嫩光滑，像个姑娘的手。
      老张不知道我在一旁惊讶的样子。他完全沉浸在他手中的资料里。我看见他的脸上，笑容灿烂，树皮似的脸上，皱纹扭曲成一朵花的样子。那些额头和脸颊上的黑斑，顿时变成一朵朵蘑菇。我使劲地揉了揉揉眼睛，对，就是蘑菇。
      老张终于说话了，他的嘴巴不停地翕动着，一排鱼牙露了出来。我正要被这满嘴的细牙折服惊叹的时候，一颗牙突然从他嘴里飞了出来，拐了一个弯，朝我射来，像是一颗子弹。我吓了一大跳。但我还是很机智地躲开了。那颗子弹朝我飞来的时候，我在想，老张是不是想独吞手中的宝贝？它此刻为何要把我视作他的敌人？难道他不知道我和他一起来找资料的？难道他要杀人灭口？正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他嘴里的第二颗子弹，第三颗子弹，接二连三地朝我射来，“突突突”，带着风声和啸叫，我左躲右闪，子弹飞向铁皮柜。
      我下意识地又去摸了一下腰间。我找到一把刀，小李飞刀那样的刀，白刃上闪着寒光的那种。我大声地斥到，老张，你干嘛？老张把头轻轻地转了过来。老张脸上的树皮和蘑菇顿时不见了。他的脸，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泛着红光，细皮嫩肉。我手中的刀也不见了。我使劲地揉了揉眼睛，是的，就是那个老张，金丝眼框的眼镜，脸上没有树皮，没有蘑菇，还散发着BB霜的清香。
      老张轻轻地拍了拍手中的文件上，然后用嘴吹了一下。他吹的那一刹那，我发现，他的牙齿完又好无损。文件上的灰尘扑腾腾地飞了起来，在阳光下，像是一粒粒细碎的金子，闪闪发光，翩翩起舞。老张向我走了过来，说，来，来，来，你看这是什么？
      我这才回过神来。我想起我和老张是一起来找资料的。可我还是没有想起我们是来找什么资料。我用手扇了扇眼前的灰尘，把头凑了过去，说，给我看看。
      老张把手中的资料伸了过来，他兴奋地说，你看，你看，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老张把刚才的话重又复了一遍。重复的时候，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他的喉结突然不见了，听起来，那声音又像是一个女人。
      我半天也没看出来老张拿的是什么。我的耳朵旁边嗡嗡作响，那响声有些令我难受。我使劲地捂着耳朵。可不管用。然后，我醒了——这才发现，是梦一场。
      我醒来后，拼命地想着老张的口型。那一张一合的口型，他好像是在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2

      我要被一只蝴蝶带到油菜花中去。
      蝴蝶用它毛茸茸的脚夹着我。我说，蝴蝶，蝴蝶，这样太不舒服，你还是把我放到你背上吧。
      蝴蝶没有理我。
      我不高兴。我说，我不陪你玩了。
      蝴蝶还是不理我。蝴蝶依旧挥动着它的翅膀。它的翅膀好大，像鲲鹏的翅膀那样。不对，比鲲鹏的翅膀还要大。它舞动起来的时候，我听见呼呼的风声，如狼咆哮的风声。
      我说，蝴蝶，你的翅膀好美，你的翅膀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翅膀。我想用另外一种方式，让蝴蝶把我放到它的背上。它毛茸茸的脚，已经将我夹得生疼生疼了。我感觉我身上有无数条伤痕，那些伤痕在不断地流血。流出来的血，迅速被风吹干，凝结成一道道的痂。那一刻，我只想尽快从这毛茸茸的脚爪里挣脱出来。
      蝴蝶仍然不理我。它依旧一闪一闪地扑打着它硕大的翅膀。翅膀下面的我，像是一只蚂蚁。我俯身往下看的时候，我又看见了更多的蚂蚁。大海里的船像蚂蚁，海岛是大一点的蚂蚁；那些高楼和山川变成了蚂蚁，地面所有的行人也都变成了蚂蚁，车，牛，马，羊，鸡，鸭，也都变成了蚂蚁。它们在地面上爬来爬去，或是绕着圈，或是来回攀爬。有些蚂蚁，还在相互间撕咬着，为了一块面包屑，为了一粒大米，它们有的撕断了一只胳膊，有的撕断了一条腿。它们也像我一样，浑身血淋淋的。我看了看它们，它们当中，没有一只能像我这样飞起来。我那一刻，又有一点的幸福感。
       我努力地从蝴蝶毛茸茸的脚里挣脱出来，慢慢地往蝴蝶的背上爬。我把蝴蝶脚上毛茸茸的毛当成是梯子。我手脚并用，顺着梯子一格格往上爬，我的血迹从梯子的横档上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我的血滴落下去的时候，像是流星雨，像是冰雹，又像是一枚枚炮弹，它不断坠落。我看见它砸中了一朵白云，把白云砸出了一个窟窿，砸翻了身，白云身上也流着血。
      我终于爬上了蝴蝶的翅膀。我终于可以舒适地坐在蝴蝶的翅膀上。风迎面而来，掀起我的衣衫。空气中，已经开始有了油菜花香，浓郁的油菜花香。闻到花香的时候，我顿时感觉精神气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声地对蝴蝶说，蝴蝶，我爱你！
      我的声音在呼啸的风中回荡。我听到了从海面传来的回声，听到了从大地上传来的回声：蝴蝶，我爱你！这些声音跟我一起呼喊，似乎整个宇宙里，只有我这样的声音，蝴蝶，我爱你！
      我再俯身往下看。蔚蓝的大海顿时一片金黄，苍茫的大地顿时一片金黄。那些金黄，泛起一排接一排的浪潮，拍打着海岸和大地。我看见成群的蝴蝶在金黄的浪潮上翩翩起舞，我还看到了蜜蜂，看到了布谷鸟，看到了白羊，牛群，它们都在浩瀚的油菜花上翩翩起舞。它们的舞姿，是那么的迷人。
      突然，一声尖叫，对，一声凄厉的尖叫，凄惨的尖叫，是一只雕的声音，紧接着，有一支箭向我射来。
      我“啊”的一声，惊醒。又是一场梦。这是我这个晚上做的第二个梦了。
      我感觉意犹未尽。睁开眼睛，窗外已有东方的鱼肚白。可我决定再继续睡一会。其实，我是想看我还能不能把这个梦继续做下去。我十分想知道，那射向我的，是一支毒箭，还是一支丘比特神箭？

                                                                              3

      可惜的是，这两个梦都不完全是我梦中的梦。一睁眼，我便把刚做的梦忘记得一干二净。我觉得我的梦远比我写的这些东西精彩。有时候，我在想，假如可以，在我的脑海里植入一个芯片多好。如果这样，我的那些梦，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便都能一一自动地记录下来。那样，等我醒来，再连接打印机， 在打印机的盒子里塞上几张纸，一篇精妙绝伦的文字便“哒哒哒”地跑了出来。
      身边有很多人，拿着自己的梦去揣测，去占卜，去解梦。还有些人说，有死去的人托梦给他。还有人一本正经地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我看来，这些似乎都不重要。——我只是觉得，做梦真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它至少证明，你还活着，你还有梦。还有的就是，梦中的恶人，他不是真正的恶人。
      好了，看看今晚，还能不能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