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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人六新散文作品1号:《食鼠之家》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食鼠之家

1.

被大风刮走的二十世纪末的某个秋天,亦是家里光景最为惨淡和黑暗的日子。
夜晚从头上慢慢爬下来,顺着额头,蚕一样钻进我瘦小的身体,凉丝丝的,很不舒服。
整个青瓦房又冷又暗,我点燃一支蜡烛,借着它的死亡取暖。
脏兮兮的衣服,皱巴巴的裤子,一双被两只生长迅速地大脚戳出的蛇洞一样的鞋,内心时隐时现的恐惧,还有因为吃不好穿不好滋生的饥饿感,让我感到十分寒冷和孤独。
父亲不在家里,他总是不在家里,麻将桌上的那份快活让他变得忘我。
我知道,是赌博勾引了我的父亲,他才夜不归宿的。我还知道,父亲输了很多钱,家里的窟窿越来越大,欠了一屁股债的父亲竟然还想着有仇报仇,从哪里跌倒还得从哪里站起来。因为父亲不在家,家里总是三缺一。
母亲和弟弟在灶屋里剥一只老鼠,它将作为我们的晚餐。
说心里话,我们三个没人愿意没人舍得扔掉一只被粮食养得白白胖胖的老鼠,一只体型十分漂亮的老鼠。也许,再过十几二十年,它会长得比我们还高还壮,谁说得清呢?唯一说得清的是我们的胃。我们的胃在告诉我们,我们想吃肉,我们要吃肉,我们不能没有肉吃,哪怕是一只被母亲用棍子打得头破血流的老鼠。
我们打心眼里欢迎着老鼠成为我们的晚餐,只恨少,不嫌多。
母亲打死一只老鼠的时候,我和弟弟恨不得唱一首《义勇军进行曲》来表示我们内心的激动,不得不承认,这个站在一只老鼠的死亡上面的夜晚,也因此变得美好很多。
弟弟跟着母亲一步也没有离开过灶屋,仿佛担心已经死掉的老鼠会突然活过来,然后跑掉。我则静静地坐在睡屋里,出神地盯着蜡烛,颤抖的光芒里不时跃出一些美食的身影。
肉香从铁锅里,从母亲的锅铲子底下跑出来的时候,我一下子觉得自己仿佛又长出很多个胃来,肚子里的蛙声一片连着一片。
村子里的人说:猪肉比人肉还贵。我虽小,却能够看清大人们话语的表情,我有些绝望,因为这句话无疑是在提醒,是在跟我和我的饥饿道别。家里的钱都被父亲拿去赌博了,家里拿不出钱治疗我们的胃。
饥饿和恨一样,在这个遥远又清晰的秋天越长越大。我恨我的父亲,自从几个亲戚教他学会赌博以后,他身上的爱和责任就统统死了,一家人的幸福也统统枯萎。我没有理由不恨父亲,就像他没有理由不爱打麻将。
终于,一盘色香味美的鼠肉被端上餐桌,空气里堆满神秘的死亡气息,但我们的饥饿让我们忽略了这一点。饥饿就像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黑夜,一盘老鼠肉,就像站在黑夜的一支蜡烛,点燃我们的呼吸,用它的死亡看着随时可能从我们脸上掉下来的饥饿。
我和弟弟都迫不及待地将一块被油炸得酥酥嫩嫩的老鼠肉放入口中,嚼得津津有味。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吃老鼠肉,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因为吃了老鼠肉而变成老鼠。几乎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憎恨老鼠,不管是在田野里、家里或者大街上,一旦发现老鼠,人们的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一个按钮,按钮凹了下去,一句中国人常说的话语便以闪电的速度在我们的心里长了出来: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话语成为我们内心的统治者,我们内心里立刻汹涌而来的仇恨和憎恨就可以说明这一点,它所凝聚的力气足以推翻我们内心的善良和同情,在所对应的猎物跟前,它就是一种排山倒海似的命令。话语不会死去,它整天在人们的身体里东躲西藏。正因为如此,关于老鼠的话语,会时不时的点燃我们,让我们埋在记忆里的仇恨熊熊燃烧。
的确,这是个近乎荒谬和疯狂的言辞,但是已有的经验告诉我:这就是我看到的世界,我正在经历着的生活。准确点说,这是一盘老鼠肉炒土豆丝,在我和弟弟对那只不幸老鼠大快朵颐的时候,忧愁就在母亲的额头上闪耀,我相信,那一定是因为嗜赌如命的父亲。母亲的筷子很少动盘子里的老鼠肉,盘子里的老鼠肉很快被我和弟弟消灭得一干二净,我打着饱嗝,对这美好的晚餐感到心满意足。
尽管,生活让饥饿的鬼魂无处不在,贫穷让我们成为食鼠之家。

2.

吃过晚饭,母亲看着嘴里藏不住事情的我和弟弟,要我们不要把吃老鼠肉这件事伸张出去。当然,这跟已经跑进我们肚子里的老鼠无关。母亲的话语言简意赅,我们心领神会。
于是,一只原本死去的老鼠再次活了过来,在我们的身体里,在母亲的话语中,它用它的灵魂报复着我们对其肉体造成的莫大伤害。
在出生地,在我们的潜意识之中,吃老鼠肉无疑是一种耻辱,母亲担心的,正是一个食鼠之家需要共同面临的危机,一种比贫穷还要可怕的困境。敌意无处不在,食鼠之家的秘密如果传出去,左邻右舍,村子里的人,那些见过或者知道我们的人,即使不会嘲笑我们,也会让我们感觉到某种伤害,秘密本身就是一种伤害。不过,肯定的是,我们绝不会伤害自己,我们不会把食鼠之家的秘密传扬出去。
秘密长着我们的脸,一旦传扬出去,秘密就会带着我们的脸在村子里,在田野上,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即便是饥饿永无止境,我们也不愿意自己的脸受到伤害,哪怕一张脸比纸还薄,一捅就破。
然而,我们谁也无法否认这个已成定局的事实:我们正在成为食鼠之家。我们食鼠,老鼠也在用它的方式咀嚼我们的灵魂,直到我们的忧伤在黑夜里一点一点变暗,结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疤痕。
躺在床上,进入睡眠,是避开内疚避开食鼠之家的最好方式。毫无疑问,食鼠让我们感到自己的可怕,感到饥饿的可怕,因为它竟然可以把我们从我们的肉体上弹开,竟然可以把我们的嘴变成一个毫无顾忌的鼠洞。
我们的嘴就是一个鼠洞。那只又肥又大的老鼠就是从这里进入死亡的,鼠洞里,一只老鼠的死亡和我们的饥饿坐在一起,分享着彼此永远的迷惑。后来,这种迷惑直接影响到了我的睡眠,是的,我曾经有过恶心,我终于想起了我的恶心,它被饥饿用拳头打得晕了过去,这才慢慢醒过来,鱼鳔一样从身体的水面上浮了出来。
有一句话在村子里广为流传,我听过好几次:“人不要脸,鬼都害怕。”想起被我吃进肚子里的老鼠,想起平日对它的恶心和仇恨,以及在餐桌上的美味和意义,胃里不由得一阵翻江倒海,好像这一只死掉的老鼠还安然无恙地活着。郝塔•米勒写道:“一颗土豆是张温馨的床。”同样,对我们来说,一只老鼠就是一张温馨的床,并且,可能还是一张要命的床。
母亲担心外人知道我们吃老鼠肉,特意吩咐我们不要伸张,与其说是吩咐,不如说是一种命令。我们当然不会那么做。我们当然不会有那么傻。
母亲的话语和母亲的形象一样特殊,因为有时候我无法分辨她们谁是谁。她们命中注定似地连在一起,操控我们的思想,就像那句关于老鼠的名言,总是无声无息地跟在我们身后,直到我们遇见一只闯入视线的老鼠,它就会跳出来,指挥我们的思想和行动。
整个夜晚都因为那一只成为食物的老鼠而显得特别起来。尤其是我们陷入睡眠之中的身体,我能看见我的身体,时而是我自己,时而变成一只猫,时而变成一只因为饥饿而显得无比瘦弱的老鼠。不光是我的身体,同样的遭遇还在弟弟和母亲身上真实的发生着。我突然很想大哭一场,又生怕惊动了村子里的人,生怕自己哭出来的声音也跟老鼠一样,“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而不是“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然而,奇怪的是,我并没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而和往常一样那么讨厌老鼠了。
客观地说,老鼠肉很好吃,还不是一般的美味,在很长时间没有沾荤的日子,家里面最常见的下饭菜就是南瓜。在没有吃老鼠肉之前,我一直认为南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菜肴;吃了老鼠肉之后,我觉得老鼠肉比猪肉、南瓜都还要好吃几倍。
睡觉的时候,挂着玉米的房梁上再次传来了老鼠跑动和啃噬玉米的声音。我不由得跟着“吱吱吱”地叫了几声,那声音不像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更像是我肚子里那只老鼠在跟它的同类交流说话的声音。房梁上很快便安静下来,肚子里的饥饿和恐惧在屋顶的上空闪烁,我们很快就睡着了,食鼠之家的秘密在村子里放慢了呼吸。
我、弟弟还有母亲的身体,在浩瀚的星群下一会儿是自己,一会儿变成一只猫,一会儿变成一只老鼠……贫穷的滋味,只有我们自己清楚。

3.

父亲不在家,天是黑的。父亲在家,天就更黑了。
我自小怕父亲,也恨父亲,恨父亲赌,恨父亲夜不归家。水涨船高,父亲赌瘾越来越大,上门讨债的人也越来越多。父亲不在家,我和弟弟还小,一切自然由母亲担着。实在扛不住了,就早早关门。印象中有那么几回,讨债的人知道进不了屋,就站在院子里骂,嗓门很大,整个村子估计都能听见。不是熟人借不了钱,父亲借的多是亲朋好友,久了不还,原本的交情和脸面都掉到地上,碎了。
把自己关在屋里,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毕竟,家里根本拿不出钱来还债。母亲一哭,我们便也跟着哭起来。生活不相信眼泪,我们还是要哭。哭不能解决问题,我们还是要哭。哭,至少可以释放我们心中的忧愁,至少可以让我们在毫无希望的时候找到一丝活人的感觉。
父亲不计后果的狂赌烂赌让一个好端端地家败了下来不说,也把我们变成了一只过街老鼠,虽然还不至于人人喊打,但心里所承受的煎熬是难以形容的。即使没人要债,我们也一样会感觉到一股沉重,总感觉有人在我们身后用冷冰冰的目光轻蔑地看着我们。
早上上学的时候,母亲总是叮嘱我们路上小心。她担心那些讨债的人报复我们。我很害怕。有一段时间,我几乎不敢独自回家。即使一个人,但凡路上有汽车来,我就会立刻跑到公路下面躲起来,等汽车开远,这才一溜烟似地往家里跑。
跑着跑着,我的耳朵,我的脸,我的鼻子,我的四肢,不知不觉起了变化,瘦弱的身体慢慢换了零件一般,睁大眼睛一看,自己竟然又变成了一只被吓得魂飞魄散的老鼠!我没有哭,我跑得比风还快,哭会影响我的视野,哭会影响我的速度,哭会让我再次变回人形,我不想变回人形,我坚决不哭。
我一边努力奔跑一边为那只死去的老鼠感到悲伤。我们是食鼠之家,现在,我却变成了一只老鼠。一时间,我难以确信我自己的身份。我是人,为什么我要这么胆小,为什么我会如此害怕?我是鼠,为什么我要我的脸,为什么我会如此悲伤和绝望,又为什么,我们宁愿吃老鼠肉而不是南瓜?
跑回家里,心里的恐惧戛然而止,饥饿却随之而来。我没有告诉母亲,甚至不愿意告诉弟弟,我想变成一只大老鼠,被他们用棍子打死,被我们放到锅里煮了吃。也许,吃老鼠本身是无罪的,因为它不是我们的同类。然而,我们却不得不把这个秘密牢牢地关在心底,不让外人看见。白天,我们照常像人一样生活,到了晚上,我们又统统变成了老鼠的样子。不是我们愿意,而是我们的贫穷将我们变成了老鼠,是父亲把我们变成了老鼠,是那些让父亲学会赌博的亲人让我们变成了老鼠。
我已经变成老鼠,但还老想着吃老鼠的肉,喝老鼠的汤。老鼠不是白天黑夜,不可能每天都在我们的晚餐上重复。大多数日子,下饭的菜还是一颗大南瓜,南瓜很甜,但吃得多了,那种甜就变成了苦的,比黄连的味道还要苦。
我和弟弟开始焦急地等待下一只老鼠的死亡,冥冥之中,我们开始相信老鼠的肉是干净的,老鼠肉可以治好我们的饥饿,或者说,把我们的饥饿从我们的身体里搬出来。母亲不了解我们的心思,但我们知道母亲的忧愁。在家里,我和弟弟几乎惯性般地对于父亲只字不提。对我们来说,父亲的存在就是天空的存在,跟我们离得很远,只是偶尔,天上出现的乌云和闪电会让我们产生注意。比起父亲,我们更为注意我们的贫困和饥饿,因为父亲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麻将桌上的那些赌徒才是他的亲人,而他的老婆和孩子,则是三只屁都算不上的老鼠。
和食鼠之家这个概念一样,这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这个现实第一次让我和弟弟成了有秘密的人。也正是这个现实,让我看到了生活的沉重,看到了绝望和羞耻。尤其是羞耻。虽然我的灵魂在拒绝着老鼠,但我的饥饿却卑躬屈膝地躺在一只老鼠的死亡里,祈求着做人的原始满足和赐予。
不得不说,欲望和饥饿才是学习的动力。为了再一次吃上老鼠肉。我很快从一个表哥那里学会了一种简单却实用的捕鼠方式。一块大石板,一些粮食,一根棍子,就这么简单。捕鼠的地方不在家里,而是在半山腰的树林。表哥是捕鼠能手,每天三五只不成问题,表哥总是说他要把这些老鼠拿回家喂猫,我说我也要喂猫,我家就有一只很大的猫,但跟我家挨得很近的表哥却从来没舍得给我一只。直到有一天傍晚,我到表哥家串门,老远便闻到了一股足以让人垂涎三尺的肉香,我知道是老鼠肉,转身朝家里走去,我怎么好意思拆穿表哥的谎言呢?这毫无意义,何况,我们都是食鼠之家。

4.

天就要黑了,龙门山的黑夜总是来得很快很急,乌鸦和猫头鹰的叫声在村子里游荡,平通河哗啦啦流着,仿佛这一条河里有着说不完的故事和心事。
故事是故事,心事是心事。我知道,一旦说道平通河的水鬼,我就知道大人们又要开始讲故事了。如果某某人在某某人面前说某某人跳河的事情,我就知道那个人是在说心事,说自己的心事,也在说别人的心事。不管故事还是心事,这些事都是属于平通河的,虽然,它从不言语。
林子里的风很大,准确点说,这是一片竹林,有的竹子比我们的腿还大。夏天的时候,我们最喜欢到竹林里捉笋子虫玩。后来,修九环线的时候,竹林被公路取代,公路就在竹林下面,公路吃掉了竹林,也吃掉了站在我们童年里的记忆。
我和表哥还在竹林里精心设置我们的陷阱,有了上一次的发现之后,我和表哥就更加的亲近和默契了。不仅仅因为我们的父亲是兄弟,我们身上流淌着相似的血液,还因为我们都来自食鼠之家。我之所以对我的发现保持沉默,是因为我确信表哥肯定知道我的家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猫,要是有的话,也是我这种馋嘴猫。
兴许是上一次用的石板太大太沉重,我和表哥的猎物都被压成了老鼠饼干,吃肯定是没发吃的,我们只好把这些老鼠扔得远远的。表哥说,老鼠很聪明,绝不能让老鼠们发现自己的亲戚是这样死的,他说,失踪总比血淋淋的死亡好得多。我同意表哥的观点,并且,可以肯定的是,这一天,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忘记了我们喂猫的事。
每天下午放学之后,我、弟弟和表哥都要到竹林里来查看我们的胜利果实。开始捕鼠的日子,事情并非一帆风顺,老鼠也确实聪明,我在竹林里设置的陷阱比表哥还多,但猎物似乎总是更愿意选择到表哥的陷阱里牺牲。原来,表哥不但会在陷阱里放玉米,还会放一些面饼,面饼用清油泡过。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怪不得呢!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恍然大悟。
为了捕到老鼠,我不由自主地成为表哥的模仿者、跟屁虫,模仿者和跟屁虫有着本质的区别,模仿者是学习,跟屁虫是为了讨好。付出有了回报,渐渐的,我捕鼠的天赋慢慢显露出来。平均每天两到三只,多的时候,每一块石板下面都会躺着一只死掉的老鼠。有时候,一块石板下面会有两只老鼠。不用说,这两只老鼠是一对,要不是夫妻,就是兄弟,我这么想着,还有些心疼。
有了从竹林里捕来的老鼠,母亲眉开眼笑,我们一家人的晚餐也随之丰盛起来。至少,我们再也不用老是吃那种甜腻了的南瓜。不管怎么说,老鼠肉肯定比南瓜营养丰富。就这样,一只只老鼠在食鼠之家的流水线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学校里,我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宁愿跟一只苍蝇一棵树或者一只鸟儿聊天,我也不愿意跟我的同学们聊天。他们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只是不愿意面对自己,不愿意让自己伤口一样驻足于他们无忧无虑的欢乐。我的贫困让我过早地学会了隐藏和自卑。因为没有更多的伙伴,我总是乐意花更多的时间想象以后的生活,想我以后一定要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想我今后要是有了钱,一定要买很多的肉给母亲还有我和弟弟吃。
我不喜欢课间活动,也不喜欢体育课,因为这似乎意味着我皱巴巴的衣服破了洞的鞋子可能会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学校里,我常常是那个去的最早走得最晚的人。我用了最多的努力来维护我的尊严。尊严,才是人的面孔,可有时候我竟然希望人是没有面孔的。
好在,没人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也没有人知道食鼠之家的秘密——我以为。

5.

然而,我们的饥饿并没有因为每天都能吃到香喷喷的鼠肉而止步。
我们吃鼠肉的同时,老鼠的灵魂在我们的胃里面仍然活着,没有死去。鼠和人原本水火不容,可是,渐渐的,我惊讶地发现鼠的某些习性,其实在人的身上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也更为残酷。
小学毕业那年,一个同村邻班地同学指着我的鼻子说,他曾亲眼看见我的母亲爬到别人家的树上偷桐子,他毫不避讳地跟同学们说我的母亲是贼,说我的母亲是一只老鼠变的,说我们一家人都是老鼠。说完,那位同学趾高气扬地看着我。
我简直气疯了,恨不得当场跟这位同学打起来,可是,拳头抬起来的那一刹那,我忍住了。我知道我可以将他打得遍体鳞伤,如果我愿意。理智将我的手放下,我想起我那整天都在麻将桌上虚度光阴的父亲,想起了肚子里那些被我、弟弟还有母亲吃下的老鼠,眼睛里满是泪水。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勇气跟母亲求证这件事,不过,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说明这位同学并没有说谎,他看到了一个食鼠之家背后所隐藏的不幸和悲哀,他帮我看清了一个毋容置疑的事实:生活,已经将我的母亲折磨成了老鼠。家里债台高筑,每天来家里要债的人比赶集的还多,父亲不问家事,母亲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人,还能有什么办法为我和弟弟交清那现在看来几乎不值一提的学费?
借钱几乎等于自取其辱,为了我们念书的学费,那一年冬天,母亲不知从哪里捡了很多桐子回来,我们家里没有这么多桐子,我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母亲这是在帮我和弟弟去犯罪。母亲别无选择。生活从来都是激烈而矛盾的,没有胜负,可以选择的就是死或者生。
那一年冬天,我和弟弟从外面回来,母亲正满脸泪水地坐在堂屋里,房梁上,一根绳子已经打好了结,只是,母亲的脖子还没钻进去。我们都知道母亲想做什么,我和弟弟都哭了。这时候,母亲却笑着擦干眼泪,说这就去给我们兄弟两做晚饭,于是,灶屋里又响起了我们熟悉的火苗的声音,于是,我们又听到了母亲用菜刀切老鼠肉的声音……我们真的饿了。
印象里,母亲不止轻生过这么一次,而是很多次。死,对她来说像是解脱。但是,为了我和弟弟,为了两张年纪还小的嘴,母亲把自己留了下来,母亲选择了生,不为她自己,而是为她的两个儿子。
这么多年,母亲一直为她的两个儿子,像一只可怜而又坚强的老鼠那样活着。是的,我可以看见母亲脸上的疲惫,但我无法看见母亲在母亲的夜晚所忍受的痛苦和煎熬。对于这样一位母亲,我实在不忍心用道德去评价母亲。毫无疑问,母亲是孤独的,她有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我不曾经历,但是我的心早已为我打开一扇窗子,我的目光可以感受到那里的温度和荒凉,那里真实存在过的挣扎、迷失和混沌。
郝塔•米勒说:“他们去领受圣餐,却没有忏悔。”我不得不忏悔,忏悔,就是把灵魂从肉体独立出来,跟记忆和时间对话。
我们来自食鼠之家,老鼠有时就是我们的同类,我们用自己伤害自己。
毫无疑问,我们伤害过老鼠,就像老鼠曾经伤害过我们一样。有一次,看着表哥将自己那小老鼠一样的家伙喂进弟弟嘴里撒尿,我的伯伯在一旁鼠眉鼠眼地笑着,却并不干涉。我恨弟弟愚蠢,又不敢轻举妄动,我知道我可以将表哥打得头破血流,如果我愿意。父亲不在家,面对着皮笑肉不笑的伯父和耀武扬威的表哥,我和弟弟不得不选择忍气吞声。也许,往弟弟嘴里撒尿的表哥不是和我在竹林里捕鼠的那个表哥。出于保护弟弟,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母亲,总之,我的确这么做了。时隔多年,我不由得淡然一笑:看清一件事,并不比看清一个人究竟是人还是老鼠简单。也许,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单纯而稚嫩的玩笑,受伤的反而是旁观者,这种伤害,已经远远超出语言对人的控制范围,已经远远超出食鼠之家这个秘密对于我自身的引导。伤害,本身意味着两种可能,一种是超越,一种是毁灭。
“食鼠之家”不是苦难的缩影,而是一个充满寓意的手势,手势在冲着现在的我欢呼、咆哮,似乎再告诉我,我是从它的屋檐下走出来的,不是唯一,而是众多身份尚不明确的一员。我是少数,又是多数,犹如那些被我们吃掉过的老鼠,犹如尖锐的生活在我的脸上刻下的痕迹,我认识它们,它们却不一定认识我。我的秘密生涯让意识到——卑微和软弱并不是妥协,而是一种大智若愚般的生存智慧:
“我们曾是少数人,但我们许多人留了下来。”

6.

多年以来,食鼠之家的阴影,像幽灵一样跟着我。感觉又像是暴风雨之后的宁静,使我更加珍惜眼下的生活。我需要一个家,一个归宿。家不是一个住址,而是心灵停顿的港湾。食鼠之家是我的港湾,尽管遭遇让我的勇气难以接受。事实上,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不喜欢顾影自怜这个词语,也不喜欢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我羡慕那些表情总是静如流水的人,因为他们的面孔不会浮出老鼠的面孔,他们的话语不会老鼠一样龇牙咧嘴。我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我的归宿,归宿也在茫茫人海里寻找我。
母亲老了,随着我们的成长,她原本再也不用担心什么。沉迷赌博几年之后,父亲再次回到我们身边,父亲终于变成了好人。他四处打工为我和弟弟挣学费。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10年秋天。家门口的那一树核桃结束了父亲的生命。父亲的意外去世让母亲伤心不已,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竟然会这样在我们面前永远消失。
那一年七月,也就是父亲去世的前一个月。正在读大四的我回了一次家,父亲和母亲都在,只是老了,但他们依然像两只老鼠一样忙忙碌碌。
地震之后,家里重新修了房屋,现在想来,这一栋在村子里绝对算得上气派的房屋,是父亲留给我们唯一的纪念和财富。母亲说,父亲是个固执的人,家里的一切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什么都想要最好。父亲去世的前几个月,爷爷刚刚去世不到半年。因为和父亲吵架,母亲喝了农药,在医院里抢救过来。出院以后,父亲除了挣钱以外,还主动承担家里的一切家务,洗衣做饭,喂猪扫地,他用自己的方式讨好着母亲。
这件事,是外婆亲口告诉我的。外婆要我回去叫他们不要吵架,否则家里必有灾难,外婆说,这是她从梦里看见的,外婆还说着件事跟死去的爷爷有关。老实说,我并不迷信,当时并未把外婆地话放在心上,以为只是老人善意的提醒。外婆在我们龙门山这一带很有名气,因为她身上有不平常的本事,找她办事的人很多,因此平日里外婆很少有时间在家。在我眼中,外婆是个好人。可是我却没有把外婆的话放在心上。一个月之后,父亲就出了意外。当我再次回头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刚刚开始享福刚刚开始住进新房的父亲竟与世长辞。
我曾经跟宁夏的作家姐姐阿舍聊起过这件事,她惊讶不已。
生活不是小说,我虚构小说,却无法虚构我的生活。对我来说,最大的幸运便是将这些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遭遇写下来,把一颗在食鼠之家长大的赤子之心写下来,永远留在纸上。
“人越大就越是相信命运”,在老家平武县城的一个露天广场,喝茶的时候,我跟阿舍姐姐如此说过。那天,参加完县上的文学采风活动,她将启程去九寨沟,然后从成都直接返回宁夏。我们聊得很尽兴,基本上都是我在说话,事实上,我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但那一天,我说了很多。其实,内心里我一直不曾把这些遭遇看成是我的苦难,它只是我所经历的一段生活,因为这些生活,我的内心世界才能如此丰富,我的人生才能如此广袤。
我会一直感谢它们,感谢食鼠之家赋予我的韧性和灵魂。在我看来,食鼠之家的阴影,就是一种语言,它时而粗糙时而生动,时而婉转如流水,时而静止如停留在我头上的死亡。死亡站在我的头上,它远远打量着我,当我厌倦了我累了我彻底烦了,就带着我转身离开。
死亡,同样是住在食鼠之家隔壁的阴影,幽灵一样跟着我,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它不时钻进我周围的人的身体,犹如一只回到洞穴的老鼠。

7.

其实,老鼠并不可怕,虽然我的手指曾被老鼠咬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担心自己会变成一只老鼠。我的贫穷没有让我变成老鼠,功名利禄也不会让我变成一只老鼠。
在关于食鼠之家的这篇文字背后存在的,是我长时间隐居的处所,也许我只是在此借宿,也许我想要在这里定居。远离人群、浮躁和欲望,我借助身体跟别人的文字交谈,也写下我的所见所闻,赋予它们崭新的生命,这就是我目前的职业。尽管有很多人,包括我的亲人和朋友,他们并不支持,甚至公开反对。我依然固执己见,因为我害怕遗忘。
时隔多年,这些经历在我的身体里长成了一棵大树,它经历过风风雨雨,从未倒下。如果说食鼠之家是一个家庭与逆境的反抗,是人对于饥饿的本能反应,是一次关于命运和人生意义的说话。那么,写作就是一场充满反思的斗争,是一场肉体和灵魂的双重考验,是一道风景的再现,或者,是一次关于记忆的长途旅行。我选择写作,是为了跟自己说话,跟自己的过去和灵魂说话。除了写作,我只能保持沉默,我的话语远远没有我的文字精彩,因为文字有选择和退让的权利,话语和生活是一对夫妻,他们的爱让他们伤害着彼此。
“沉默可能产生误解,我需要说话;说话将我推向歧途,我必须沉默。”这一点,可能是我沉默和选择沉默的理由。我并不排斥说话,说话的方式很多,我选择写作。话语在离开嘴唇的时候就已经倒下了,而文字在踏上稿纸的那一刻开始有了生命。一个是死亡,一个是活着。很多时候,我都在自己的脑子里创造自己的土地,这种感觉,就像是曾经将我们变成食鼠之家的生活。我要像一个国王那样善待每一个词语,它们不是老鼠,它们是陪我一起完成旅途的同伴。
食鼠之家这个仪式之后,我已经彻底看开生活,虽然“人越大就越是相信命运”,我还是想要好好活着,好好地活下去。为了亲人,也为了自己。
走在春天的大街上,人群里那些一会儿变成人一会儿变成老鼠的“我们”让我忽然想要发笑。我却情不自禁留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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