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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领着自己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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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领着自己走


                                                                                 一



  一个人的晚上,所有的物体都没有动弹,它们在接近死亡,像一只毛毛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第二天,它还在,确定死亡了。没人动过道上,所有存在的杂乱物品都是原来的样子。有一点声音的话,就是风或者他发出的。他知道,活着的,都从记忆里来。

  他可以完好的看到,记忆中不会错乱的东西。每一件细小的东西,无论变化成什么样子,都有过去某时某刻的记忆。在冷却的火焰里,它们变成一点点的灰烬。目光看久了,它们会回到开始燃烧的某个心神摇荡的时刻。

  那些物体的存在带来连锁的记忆景象。比如那些发生在某个时刻的,巧克力的香甜,红酒的涩甜,苹果脆生生的甜,参杂了不同味道的甜,是身体内部悄无声息的一场裂变。它们在那里,被旧物品和新味道,转换着。它们接触着一个人的目光,肉色的唇,并从人的口腔中散发出轻易让人迷惑的气息。那时,身体在那样的暧昧不明的召唤下,滋生爱的渴念。那里,藏着某个人的影子。时间覆盖它们,也常常翻出来,拥入静止的回想中。

  它们沿着,某个神秘的过道,像交错流动的影象,一点点,一滴滴。灯光在那儿灭了,石头冰凉,没人想要碰它们。一地散落的羽毛,是哪个生灵落下的呢?那个松软的带着腐骨气息的地方,从来都不是全部。站在陈旧砖道上,透过错乱藤蔓的缝隙,露下的光,有点像碎了的镜子。

  光让人的眼睛疼了。春天的时候,整个樱花的那条街道,开满白色的花瓣,很快就落尽了。那些樱花啊,已经忘了在她身体里飞舞的记忆了吧。花把什么都给了她。甚至每天早上的跑步,让她遇到的那些香气,把自己的身体和外边的世界都变得明亮。

  身体是那樱花下的河流。离开那里,身体都不会动了。呼吸也常常停止。“独处的时候,我常常就能看见它们。”把它们变成文字时,也能看到起伏的光,那些光都像他的肉身。它从一个地方生长起来。现在醒着,看那时侯实现的梦。他就不想离开那些樱花的白色光亮。

  在整个房间里,他回想那个女孩子的爸爸,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她等不到,也见不着了。她推开一个铁门,走到外边不知道通向什么地方的路上,她不知道向哪走,才又回来了。她坐在一个幽暗的墙角里,不吃饭,等着等着,没有任何动静,天黑了。肚子快要饿坏时,她吃下了锅里的饭。

  爸爸再也不会来了?那个秋天的草丛中,她钻进树枝间那片空地,挖出那些土,她躺到那个大坑里,用土埋了自己,却没办法死去。——有人看着她在那个地方的影子,心脏都疼了。

  “这个时候,把一生的爱都完成吧。以后就不需要它们了。“他害怕它们生生不息地来,会折磨后来的想念。“我们曾经杀死时间的。”那时侯,蓝花从水上漂过来。一朵朵的花,像排着队的小人儿,从你那里来,在敞开门的过道上,汇合到内心里。你没有感觉到时间的存在。“我们说了10个小时的话。”此后,那么久的时日里,我们像上紧时钟的发条,再也停不下来。时间就是这样被我们消灭在那些白天和夜晚的。

  许多的夜晚,我们没有预料到,话语变成了时间的盛宴。后来,我们想留在那里,永远都不离开。在我们成人的体内,也长着一个孩子的心脏。我们看到那本书《小银和我》。希梅内斯说,她不是写给孩子的。大家都以为这是一本给孩子看的书呢。其实我们知道,那是关于成人的童话。这个夜晚来临时,门外的道路上,比白天更为荒芜,积水里的腐败气息,更加浓烈。是因为我的心更为安静吗?还是身体之外的东西过去强大,它有一种巨大的腐蚀力,毁灭一切?

  没人知道天怎么黑的。他听到一个人这么念叨着。现在确实黑了,除了这个房间,的确什么都看不到。“她在那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了。”那些声音都被一个人圈在一个不能动弹的地点,它们来不了。

  “我们和它们告别吧。不然,那小小的心脏无论如何是受不了的。”他不知道该捂住身体的哪个部位,一些不安的症状在身体上到处流窜。——那真的令人无可奈何。现在我们要退后,那些从水里扑上来的浪,会把我们卷到河里演死的。

  沿着那条岸走了。如果你要活着,而不死在现在和未来,就把从你身体和和内心完全占有的影象,变成一种可以安静的回忆,变成文字,让他们变成本来的面目存活下来。它们还有后来的日子,有生死易变,也有安静中的永恒。我在前头的某个地方等着它们,像春天等着草。



                                                                                                                                               二


    孩子说:我不想看墙上的树枝了,它们变换的阴影像虫子,从白天爬到夜里来。醒来,总要害怕它们。想躲到远处,有阳光照耀的屋子的前沿下,看它们在大火中焚烧殆尽。它们就再也不能跑到我的梦里,蚕食我的身体。

  他在这样的梦中生活了很多年,在许多个城市工作。他一天天长大了。孩子觉得自己像一棵黑瘦的枣树,被移来移去。有好多年,他遇到下雨,总不愿意被雨阻隔到一间小屋里,他没有带雨具的习惯,于是,就只能穿过大雨,去他想去的地方。他喜欢淋雨了,透凉的感觉,常常让他想起来一些事情。没有忘记一些事,完全是一场又一场的淋雨。

  他在离开家乡很远的一个地方,一年一年地居住下来。在他一个人的时候,很少有人来看他。他的亲人在一个乡村里忙自己的事情。那是一个麻雀到处纷飞的田野,雨天泥泞的小路,以及那些长相总是虚弱的麦田,夏日蝉的叫声,像一张无形而尖利的小嘴,吸食整个村庄的精气。那里的墙壁、树木、河水,以及男女老幼,看上去恹恹欲睡。

  他从树荫下站起身来,穿过坚硬的泥路面。他走到河沟边的一棵树下,腿掉鞋子,卷起裤管,两只脚进到水里。那一会,他从脚到头,瞬间清凉起来。沟边的水草,长得肥大。水草比村子里任何一个孩子都发育得好。有几棵水草开出了蓝色的花。他瞪大眼睛看它们。——这像多年后,他透过窗口,盯着街面走过的美丽女人。他常常在那里愣神。

  “蜻蜓点水是美丽的。”想起这个情景时,他的大脑里,立刻会转换出另外的画面。他想起人的婚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美丽的接触和相融,就像河面上飞上飞下的蜻蜓。那些透明的翅膀总爱触及水的清凉。水面上,不停变换的影子,像流动的画。他的眼睛里,就出现过,自己走过的街道上,那些依偎走过的男女。他们的神情,像少年水沟里,长得肥大的水草。——事实上,他自己有过那样的时候。他和自己的女人过过那样的生活。他的女人,像那只飞在水面上的蜻蜓。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常常这么想。肥大的水草现在见不到了,那条河沟早已干枯。有一年回家时,他发现连河沟都被泥土填平了。上面盖上了房子,那房子看上去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他一生中,遇到过几个爱他的女人,都像蜻蜓飞走了一样。“是没有水了吗?或者总有另外的水面更值得蜻蜓们流连……”那条河沟的水消失,总有它们的内在原由。人们说地球的气候变暖,才导致水源缺失。

  人老去了,水也老去了。这几乎让人不得不相信。他在夜里,穿过无人而幽暗的小路,就到了一个分向两边各一条路的出口。他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他说自己一切都好。他给母亲说时,相信自己是这样的。只是放下电话,他就想到,躲着遥远处的某个女人,会看着他。会说想念他。他并不认为想念是一件好的事情。想念只是到想念为止时,就象最美的花,被突然打来的雨,弄得七零八落,碎痕满地。他常常从梦里,惊醒过来。

  白天开始的时候,我们要辛苦的工作。我们想有更多的时间看看摆放在窗台上,墙头边的花,看看一棵又一棵树,生长在路边和院子里的样子。想记住和发现那些红的蓝的白的色彩,到底是怎么样的,尤其满树的绿,它们遇到眼睛后,究竟传递了什么样的信息。“它们像记忆中某个人,不能走过来,更不能无时无刻陪在身边。”会走的人,都不能来,植物们就更不能了。一场雨水过后,它们都异常光鲜,只是那么专著地看它们,会疑心那上面的水珠像人的泪水。

  小时侯,在泥土的地面上,用小铲子挖坑。他会找地面上,遗落的东西埋进去。比如,被虫子啃食落下的叶片、青涩的桃子和杏,也会有飞马和仙女图案的香烟盒。它们被埋到土层里,和他分别了,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存在。长大了,不再碰那些东西。但是,他遇到了比那些埋进土里的更好的。比如,天然的鹅卵石、精致的木头脚丫、美丽的玉器等等,它们能唤起某张脸,有时也是母亲苍老的脸。他不能碰触,会突然莫名伤心。他想,那几乎能要了人的命。

  有一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埋下了它们。隔着土层,就隔着了不可测的遥远。在夜里,它们变成烟丝,那像极了绳索,他被那么缠绕着,令呼吸窒息。——那是一场美丽的死亡。醒来后,他还是很怕的。“它们不会希望我这么死去吧。”活着,才会让那些相互喜欢的东西看见彼此,而埋起来,又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现在,他和它们都是遥远的。遥远到能看到少年的自己。“这有点残忍。”这样的分离,这样的沉默,都是刀子的另一面。但他觉得,那是一种安全。他可以像梦一样看着它们,躲开天上的黑色云朵。在下雨天,会回到时间里,沿着某个方向,流淌的任何一个地方。



                                              三


  一只麻雀,两只麻雀,从半空穿过。雨水过后仍然潮湿的,树头在刚刚出来的阳光下,是鲜绿的。麻雀兀自来,兀自又去。从你的面前飞过,它们是一个,还是另一个。你想起,自己跑到几千里之外,在一个建立在山坡上的小城里,一个巨大的房间里,你睡了一个安心的觉。你总以出了一个地方,到另外的一个地方,就是一个人的归宿。醒来之后,你发现总有新的地方,在改变你,等着你。

  你最后想看到一只鸟,它在夜晚回到鸟巢里。而没有这一个地方,它怎么飞翔。你总觉得没有最后的巢穴那种飞翔是危险的。你满怀着梦想看它从雨水中飞过,听一个人呼喊另一个人的声音穿过云层,它们要落在一个人的屋檐下。那只春天的燕子,站在巢穴边沿上。它的鸣叫最为舒心。那像极了一篇文字的存在,全依赖了结尾。否则,你会把它放置在一边。一个未完成的东西,在记忆中,总是残破而令人心痛的。

  那个时候,担心微小的事情都未完成。像小时候,你走去县城,路上遇到一场大风,你被刮回了出发点;像你看到刚刚成年的孩子,他的梦想等着去完成时,突然被意外事故夭折;而现在,你很想给记忆中的某个人打电话。这个念头像一场病变,或者也像无疾而终的暴风雨。事实上,你无处可去。在黑暗中,你看着一个接一个不断到来又不断夭折的念头,无话可说。然而,你还是看到了一个深埋心间的人。像活者或者死亡,总是一场意外。

  他们在追逐时间里的一些东西,像你在夜里,跟随一片红色云彩奔跑。中途停下来,你想到熟悉过,跟你招手的人。你已经没有回去的能力。或者他们不在转身。“背影是一团血色的花。”它们和你的过去紧密联系在一起。你怀念,一个个场景。它们像在村庄发生过的一些简单纯粹的梦想;像吃一顿美食,在那种味道里,流连往返;像看到一张粉嫩的孩子的脸;也像一句砰然心动过的话。你在一条行走的大街上,驻足,转身。看到被人伐走的树,那空缺的地方,成为了这个夏天的一场隐喻。而你始终站在那儿,面对一片空地。那里,有从生活中退场的人和事。

  离开父母很久了,他们的面容常常覆盖你,令人呼吸艰涩。而在一个院子里,看到樱花开满的春天,那个工作过的地方,一群鸽子飞落樱花开满的树下。你知道它们在一转眼间,就改变了状况。这些景象,和生活经历如出一辙。至如今,你孤身一人。清楚看到,它们曾如何捉住你,像一场绳捆索绑的掠夺。在那儿,你看着一个人的身影肉身中分离出去。从某个时刻,钻入身体。你不知道那样的呼吸,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幻觉。“一个人走入你的生命,并没有任何预演。当变故来临时,也不需要任何通知。”所以,你并不知道,一个人偷走了你过去赖以存在的时间。现在你看着它们怎么来,又怎么离去。

  过去的日子,生活像搭起的积木。那么随意搭起来,也就会突然倒塌。其实,正如一个人,忽然被另一个人的影子劫持。影子,在夏天出现时,伴随了一些揭穿自我内心秘密的话语。比如,一棵棵植物,被暴风雨摧折在泥水里,像生活产生了多诺米骨牌效应。它们怎么也扶不起来了。它们在那里上演了无数小小的死亡景观。“你的生活就是这样的,自从一个人离开你的生活。”一切尚未发生时,你总不肯相信,那是一场不能更改的结果。而在你想着“没有什么不可能时”,它们就真的离开了你。

  “这一走,什么时候再回来啊。”母亲的话,正好和某个人相反。当一切都走丢的时候,你回到家乡,坐一棵老槐树下,听母亲讲述不知道的往事。年轻那会,遇到一场失恋。你沿着黑色的夜路,回到家院里,一下子躺倒在一堆露水湿重的玉米颗上,冰凉的感觉,让你感觉“家乡是永恒的”,在一种冷凉里,你回归内心温暖的巢穴。每次从这个地方站起来,就像一次休养生息。然后,你又走了。走出村庄,永远在你的道路上。

  现在,你听到手机滴滴的响声。一个人传来的,你看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而那里的昏暗,当眼睛去看时,总有一片亮光。即使是黑的,也是一种黑亮的存在。“这个世界总有需要你关注的地方。”也许比纪念更令人难以离开。“凡是命给的都要接着。”一个人反复说过的话。“有总比没有强。不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难过和悲伤,毕竟是一条生命。”一条生命需要另一条生命来承受。那就成了一种担当。没有担当的活着比死亡更不可理喻。

  拿走一片树叶,掀开一张纸,它们总有话说。不息的水流总能溅出触目惊心的水花。它们从夏天的心脏里,涌出来。面对,每一处你看到了街景,它们在平复喧哗与躁动带来的混乱与颠覆。这一夜,风吹过来,荡过去。你在一间屋子里呆着,时间久久不去,也会永远不会离去。一间屋子,是一个人的全部风景。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所有能活着都从记忆里来。

  这一夜,京城大水的消息扑天盖地。有人在水里丧生。陪伴着那些消息和画面,你彻夜不眠。你呆在这里,看到死亡浮现出苍凉而惊悚的面孔。仿佛你一直站在水势汹涌的路边,全身湿漉漉的。就像那个已经发生过的梦,你听到一个人说:“那个人总来找他说话,而她却不在那个空间里,于是她开始呼喊他。呼喊他,就像看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把自己喊过来了。如同那些人不停从大雨的水中传出救人的消息。

  你知道,一直有另一个自己站在另一端。你朝着那个地方走着,又从那个地方回头看走在路上的自己。看跟着你走来的是谁。那些影子,像丝线,你一点点挣扎着,抽丝剥茧一样,把自己从中间领出来。这个日子,想着谁听见了,谁救助了别人,也是救助了自己。他们结伴而行,必是一场彼此没有最后离开的寓言,而那也是一种美丽的咒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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