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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夜的班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23:45提前十五分钟交接班。0:00至8:00夜班。
     设备运行正常。电流正常。电压正常。电机温度在允许值内波动。每半小时观察一次,每小时记录一次。
     夜陷进无边无际的暗沉里。班上安静下来。工厂夜的安静,是有条不紊的机器的喧嚣和震颤。
     石英钟不知疲倦。嗒。嗒。嗒。嗒……匀速跳动。耳朵一点点醒来。
     操作室里有两只日光灯。灯管上的镇流器,落单的小蜜蜂扇动薄薄的翅膀,发出细微的不间断的嗡嗡声,青白的灯光渐渐疲倦。
     靠门口那只灯管右下方,立两只白色铁皮配电柜。一块乌亮的橡胶绝缘垫。配电柜门把上,各挂一手掌大小的黄色三角形标识牌,上有高压危险四个红字和一道黑色闪电图形。柜门常年紧闭,里面好像暗藏了小蜜蜂,成千上万,隐隐不安,不断扇动翅膀,整齐地嗡嗡哼哼。维修电工拉开配电柜门进行检查,蜂群的声响陡然增大,着实吓一跳,以为它们会瞬间变成马蜂冲涌而出。
     另一只灯管下面是一条长椅。角铁焊成的椅架,刷了深蓝色防锈漆。椅子座面是三排厚木板。椅背与座面同宽,角铁架上隔一块木板宽的空档,两块木板拼成靠背。木板有深绿色防锈漆底色,上面有斑驳乌亮略呈黑灰色的顽垢。
     坐着闭上眼睛,能感觉到身下长条椅子的震颤,椅背紧靠着的更衣柜的震颤,幅度频率相似却有细微的不同。很多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坐在行驶着的列车上的旅人,放任身体,随着震颤微微晃动。睁着或闭起眼睛,这趟列车窗外没有闪掠而过的村庄和田野,没有飞翔的鸟雀,没有蓝色的天空绿色的树木,也没有突兀的颠簸停顿。惺忪的灯光里,声浪和震颤铺就时光隧道。轰轰隆隆,望不到尽头。
     单调而缓慢的震颤里,我似一只兔子直楞着耳朵,捕捉空气中的涡流和动荡。电流表在震颤。电压表在震颤。制动按钮在震颤。我会突然想,红色制动按钮和绿色制动按钮的震颤是各不相同的。
     工作台在震颤。 红色拨号电话在颤动。挂在玻璃窗上半部分的牌板在震颤。排版上的岗位纪律操作规程在颤动。双层玻璃在震颤。窗台上的镍铁合金十二寸开口活动扳手、同扳手长一根八分阀门套管在颤动。可装三节电池的手电筒、红色塑料暖水瓶、两团棉纱在颤动。
     记录笔在颤动。设备运行记录表以每小时记录数据细微的变与不变在震颤。  
     老猫也在震颤。师傅说,设备正常运行,老猫卧在自家炕头打齁喽。师傅面黑,脸宽,抬头纹,四十岁左右。巨大的震颤和声浪里,几个初进机房的小青年,叶片落入汹涌波涛骇浪,风在吼,马在叫,噼里啪啦大雨滂沱砸在耳膜上。师傅大概怕我们被吓跑。工矿区女性招工比例很小,从灰色的待业青年转成身穿蓝色工装的产业工人,有谁会轻易冒出逃跑的念头。
     两只老猫是我们这个机房以及操作室整个震颤的源头。它们各自卧在该卧的地方,毛发油亮,体温正常,随着鼾声均匀起伏着肚皮和躯体。不用眼睛也能感觉到它的驯服与安顺。可是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老猫身旁掉以轻心。它的鼾声如雷永远都是一场假寐,它闭着眼,眼珠子或许正眼皮下滴溜乱转,时刻寻找机会,在人疏忽大意的刹那间呲出锋利的牙齿。我们上一个班次漂亮的小林姑娘,参加工作没多久,在一个夜班被它啃掉右手食指第一节指头。
     再大的震颤和声浪也会让人渐渐麻木,感觉无聊。我开始尝试开发自己一个人的游戏。强迫自己静下来,静下来,再静过去,进入一种入定的状态,我以清楚地分辨出各种声音细微的不同为乐。当我厌倦了这种游戏,试图解析这些声音的来源和去向,我的耳朵里反倒只剩下轰然作响的噪音。
     操作室与机房一窗一墙一门之隔。窗的双层玻璃与一堵半墙上带许多小孔的泡沫消音板,是后加上去的。特殊处理后,环保科在我们的操作室做了几次仪器测试,噪音始终在八十五分贝上下。八十五分贝是什么概念,没有人给出准确答复。哪个工厂没有噪音,要安心本职工作。
机房内没有做过噪音测试。
            二

     小林姑娘的断指藏在一张纸上,收进一个灰黄色牛皮纸档案袋里。在安全巡讲里遇到,每一次转述,心里的痛感都有不同距离,让人想不起小林姑娘当刻失色的花容。伤逾后她照常三班倒。看着她在机房里忙碌的身影,我会忍不住想,她的手指会不会和壁虎的尾巴一样有再生功能。小林姑娘模样俊俏,以我们车间女工当年最高礼遇出嫁。生儿育女。始终没有离开机房这个岗位。
     我不清楚小陈姑娘后来自考专科学习医护,是不是和那次陪侍小林姑娘的经历有关系。从医院回来,小陈姑娘开始主动和别的班次人员调班。我想她应该不是特别喜欢上夜班,也不像别人说的那样,看重每个夜班一块钱的补助费。白天她在厂门口等车,有人问起,她答,进城耍去呀。
     小陈姑娘和我搭夜班,她的小个子男朋友偶尔会来找她。俩个人躲到一旁嘀嘀咕咕,即使争吵也不避嫌。一个说,你信不过我,怕我将来反悔,不支持我考学。一个道,你学吧你考吧,你妈现在都不同意咱俩在一块儿,等你考上奔的高了,更不能答应!你信不信我?信,信,哪敢不信。不信?我咬死你……
     我有时会从小陈姑娘背包的饱满和瘪平上猜测,她去听课呀。她准备考试了。小陈姑娘是我见过在夜班认真看书的唯一的一个。她看的书,用旧工人日报包了书皮,厚。拿在手上,沉。我随手翻过,里面全是枯燥的专业术语,看着犯困。我佩服小姑娘有毅力。尽管有时她会忍不住发作,把手里的书本啪啪往桌子上砸,气急败坏地骂自己猪脑袋。
     车间规定夜班工作台前必须有一人独坐方凳,保持清醒。我们上夜班的会轮流坐庄。小陈姑娘和我上夜班,方凳总是她的专利。坐在她身后打量她猛然挺直,又一点点往下滑溜的肩背,我的哈欠打到一半赶紧捂嘴咽回另一半。毕竟是年轻人,长期上夜班虽然不像我们熬出黑眼圈来,可她的脸色总透着淡淡的灰青色,眉眼没有光彩,看着让人心疼。小陈儿,歇歇别看了。嗯?嗯,等我看过这一节……
     现在想来小陈姑娘的专业书那时也是震颤着的,每一张纸的翻动都带着一股隐隐的风。这些风在夜的震颤里很微弱,却很顽强。
     两年后她调到厂职工医院。后来终于完成学业,拿到了自考毕业证书。听人们议论,小陈姑娘眼高,生硬把自己熬成了老姑娘。
医院据说也值夜班,想必和车间里的夜班感觉不一样。
         
            三

     操作室有两只方凳。上夜班的人在椅子上坐久了,会把腿搭到方凳上似睡非睡迷糊一下。这个在查岗很严的时候,需要在脑袋上扣顶黄色安全帽,拉下帽檐遮住闭着的眼睛。查岗不严的时候,会轮番蜷缩成一团偷悄悄窝倒眯一会儿。
     夜里调度员的声音无一例外地粗,直,不由分说地冲。哗地推开操作室的门,声儿比人先到。睡死啦!没人接电话!一番分辩解释。电话听筒不知怎么没放好。
     脖子侧靠在自己左肩。又倒向右肩头。我的脑袋昏沉沉地重,眼皮涩涩像坠了铅,勉强撩起露一道缝隙又随即垂下,能听到眼帘吧嗒一下合住,粘在一起。再不愿吧嗒一下爽快地睁开。坐乏了,腰直想往实处靠,柔软又温暖地靠住一个东西。肉往骨头上紧贴,脑袋却往无穷处虚浮放大。皮囊松散,精神蒸发。 困啊。困死了……
     很长一段时间,车间里有两个人夜梟一般,神出鬼没,来去无踪。咣当一声门响。土匪一样。大多时候他们悄没声儿,随风潜来。后来很多年里,一看到听到“随风潜入夜”我都本能地想到那两个鬼魅般的人影。惊觉!睁眼!他们正盯着你的脸一动不动。黑色的阴影里冷冷无声地笑。
工人们很少叫他们的本名。年长的瘦,叫小混蛋,离异。年少些的胖,人唤绰号臭虫儿,单身。他俩从不同岗位抽调出来,专职查岗。他们时常黎明时分出动,随机抽查。
     瞌睡虫大规模袭来,哈欠互相传染。大张了嘴巴挤皱眉眼,眼泪哈喇子同时落下。困!他妈的不管了,睡觉!躺倒就睡!扣钱就扣去!去你妈的!身体慢慢瘫软下去,魂魄昏沉游出肉体。困死了,睡吧,让我睡去……钱算什么东西!
     空岗脱岗一次罚款二十元。睡觉一律罚十元。那俩人的奖金从罚款中按一定比例抽取。数额保密。他妈的我们有一个月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查下去了。臭虫儿在自己原岗位工友面前,扬着脸得意地笑。某天,他胖胖的脸上藏掖不住几块淤青。听人说,他堵住一个女工让唤他哥,不唤?罚钱!人家的哥背阴地里让他喊了大爷。
      该!不识事眼!小混蛋背转身,在别人面前骂臭虫儿。说多少回不听。活该!
              四
     困意袭来,哈欠连天。有时会到操作室门外清醒一下。
     工厂的夜是明亮的,也是暗沉的。明亮的是一个又一个操作室设备机房,暗沉的钢铁管柱四通八达天上地下明里暗里的连接沟通,互相需求密不可分。机械,钢管,钢筋水泥厂房运用各种不同的发声方法,发出特质不尽相同的声响,形成空旷而致密的多声部,在需要柔软安宁休憩消散的时间段里,无限放大,变形。仿佛两个世界般遥远却又分分秒秒刺在心头。
     夜空中偶尔能看到星星微弱的光亮。很多时候人们的眼睛会忽略它们的存在。
     主生产车间高高的钢板楼梯转出棱角的螺旋形,半空中操作室亮出耀眼灯光。深夜里钢铁机械的声音震动形成有形无形的挤压,磨研。白天我找借口爬到三楼,感受到空中震颤带来的心慌心悸,恍惚,惶恐,肉体与意识时常在纠缠试图着剥离。高空。自由落体。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一本书里读到过关于这四个字的文字体验。
     枯燥。机械。冷酷。高速运行。无论是谁,却都不希望打破这既有的单调节奏。突然停顿下来彻底寂静,意味着设备发生故障甚至事故停产。大检修时上夜班。空旷的工厂静止下来,像一潭令人惶恐的深水,触不到混沌的底。灯光还是那么亮,没有了震颤和声响,我听到各种平日里被噪音掩盖了声音:悉悉……索索……咯……嗒,咔!是老鼠,是房梁变裂发出的声响,是小陈姑娘翻动书页,是骨头瞬间的断裂,是某个夜班高空的喧嚣中一片叶子非自由落体的坠落,细节永远无人知晓,后事讳莫如深。无边无际的沉默里,抑或是钢铁机械疲惫的叹息。我的耳朵本能地张开,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都逃脱不掉。我怀疑自己变成了一只猫。失眠的时候,有人教导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猫,一只吃饱喝足了在太阳下打盹的猫,柔软,柔软,尽可能地柔软下来,听自己的呼吸在胸腔里呼噜直响……我在声嚣如浪里昏昏欲睡,却在难得的寂静里异常警醒。夜的通明处和黑色的阴影里,我是一片飘忽的叶片,煎熬得几近干枯崩溃。
     黑夜向白天过渡,天空的变化色彩丰富的,浓墨般的黑,暗紫,暗红紫,红亮紫,明亮的鱼肚白,偶尔会见到美丽的云霞。
     日出时分是忙碌的。我们为下一个班次的交接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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