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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淡出时间的河流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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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有一阵,老梦见一条河在我的体内静静流淌。水声,穿过我的毛细孔,然后一路游走,最终在脑海里汇合。这样的穿越,让人觉得水的流速很慢,声音很脆。可奇怪的是,还传来不少牛的哞声,一片连着一片,像一种热烈的呼唤。
     看来,世上的河流以各自的状态存在着。
     这是湘北土地上一条极常见的河流——北港河。她的水波、水色以及面相等等,并没多少惊人的特色。恰恰这样的河流沉淀了两千多年的历史——那个春天,江汉平原上的麋人从喉咙里滚出一个个粗大的吼声——驾,驾,驾——!把一架架牛车赶得飞快,唯恐身后有追兵突然降临或被天上的乌云遮蔽。牛,拖着一个个疲于奔命的人,使着劲儿向这条河奔来。长长的哞声,把夕阳染得一片血红。流河,成了人类至死不渝的诱惑。
       历史上的麋族最早居住在黄河一带,这是个渴望安宁平和的部落,并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王国——麇子国。然而,在那打杀呼啸的天空下想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实在太难。于是,只好用牛车将一个个家装着,开始迁徙。第一次,他们逃到了陕西。不久,又迁到了湖北防渚。这样永无宁日地躲来躲去,终于没有逃脱战争的饕餮之口——被春秋时的楚国所灭,沦为附庸。楚灭麋后,剩余的麋人不甘心摆布,又一次铤而出逃,河流一样开赴苍茫的巴丘。《巴陵县志》是这么说的:”府存古麋子国城一,东三十里,亦城焉。”从寥寥几个文字缝里得到一个准确的讯息——巴丘(今岳阳)有东西两个麋城。一个在郡府岳阳楼附近,另一个在30里开外的市郊。
     紧邻我家的梅子市,方位朝东,恰恰离古巴丘30华里,并从后来古墓中发掘出的一块块陶片来看,正好是战国时的遗物。无疑,这里是东麋城的古遗址。阳光把墓堆上的泥土照得一览无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股远古的气息。
     麋与梅谐音。显然不是巧合,而是历史深处的隐秘,是血脉相依的沟通。
     我爹说,牛走过的地方会长青草,开出花儿,花草的上空还有好听的鸟叫。由此不难猜测,古麋人一脚踏进尘世之外的梅子市,想必牛綯一系,便在逶迤而来的河边垒土造屋、筑城池、垦田地——朝着预想中的日子行进——麋鹿般自由自在地生活。据说,他们的城池筑得并不高,一块块墙砖却砌得格外齐整,从上到下一条条平行的石灰线画儿一样好看。两边的房屋排列着,门对着门,窗对着窗,即便夜里也不关闭。这样,不仅有了一番大同气象,而且每个门窗里吐出来的气息相互连络着,形成了血脉相通的整体。
      他们在水边种地,栽花植树,有着水一样透明的心情。然而这样一个干净得让人生痛的城池竟一瞬间又被战火吞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注定走不了多远,仿佛冥冥中的安排,抑或摆脱不了的命数。
      掩没不了的却是牛的哞声,成为岁月里一张永恒的唱片。
      
                                                                                 
                                                      二           

     千百年来,牛哞生生不息,河流一样浸润着无数个日子。
     南方的牛,一种是水牛,皮肤黝黑,两只角呈弯月状,透着无限的力量。另一种是黄牛,毛色单纯,有一股温和之气。我家也有一条牛,是水牛,身板高大,四条脚腿子格外粗壮,印在地上的蹄窝像一个个罗盘。这样的状貌,是不是跟麋子国的牛儿一脉相承呢?但我知道,三月桃花汛好象是被它的哞声牵来的。它的哞声一响,下边北港河里的水呼呼啦地往上涨,穿过梅子市,一直涨到我家的大门口。一不小心,将远处云梦大泽以及古灉湖的汁液和性情一块带来了,也许带来的还有一些古人的诗意。比如李白的”水闲明镜转,云绕画屏移。“便落到了实处。日光一照,到处流动着水,弥漫着水的语言和花草的香味。细细一听,还能听到河水的呼吸。我牵着牛去喝水,它把头一低,看见自个儿的影子映在水里,莫名其妙地笑了。水涨了几天,不溢不流,把一河的心情放得很慢,果真成了一面镜子。不知谁家的娃儿张开胯朝水里撒了泡臊尿,白亮亮的融入水里,辨不清哪是水哪是尿了。然后捡了块石头往水里一砸,镜子便破了,泛起一圈一圈好看的波纹。继而双手一拱,向着浩荡的水长喊:嗬,嗬,嗬——!刹那间,激起无数湿漉漉的回响,一条河便有了旺盛的人气。不用问,那个娃儿自然是我。我用牛一样的力量大声喊叫着,身边的牛也用它的哞声与我应和,彼此之间便有了映照。我的声音从胸腔里出发,一次次撒向河水,不知河流听见没有?我是第一次看见河里涨大水,来不及商量便涨到了我家门前的桃树下,桃花儿也趁机一瓣一瓣地飘落,落到水里,果真有一种梦幻之美。那一刻,我感觉所有的时间静止了,阳光也静立在时间之上,与大河相呼应。这样的镜像在我一生中并不多见,定格成一种永恒。
     牛昂起脖子又一次长哞时,开始退潮了。水,风一样刮过地面,一下子关掉了它的屏幕。大水退到不远处的杨家堰不再往下撤,慢悠悠的盘旋,久久不肯离去。满河的水便把河床胀得像个大水袋。流不走的却是稻田和村庄。牛蹄与哞声在门前的枣树下一响,村庄便醒了,爹也醒了。爹是被牛的哞声牵出门的,我看见他把用了很久的木犁往肩上一扛,拿了根竹条儿,便去枣树下牵牛。牛望了爹一眼,又望了不远处的水田一眼,充满喜色,可能早己渴望在河水浸泡了一阵的泥土里翻耕吧。
     一架木犁被壮实的耕牛牵引着,哗哗啦啦的声响传得很远。水声与牛的呼吸缠绕着,漫进我的心里,熨贴贴的。牛、曲辕犁以及爹的身影映入水田,仿佛大河上驾着的一只小船。于是,村庄和稻田便有了行走的方向。

                                                         三

      理解一条牛最好去河边看看。
      此时的北港河与古麋子国遗址咫尺相望。这段距离才一华里,我却走了很久很久,仿佛走了两千多年的路程。我是傍晚赶到河边的,来寻我家的牛。我家的牛并不喜欢乱跑,而是下午犁田时爹觉得它跑慢了狠抽了几竹鞭。牛气不过,家伙什一甩,把爹拱翻在地,一溜烟向河边奔来。对我来说,牛的蹄印是最好的寻踪,也是牛难以掩饰的情绪表达。乡间的牛心平气和时,走出的蹄印是圆圆的,轻柔中含了几分悠闲,脚印儿很有章法。倘若心一乱,蹄窝则乱七八糟,盛满了腌臜的情绪。沿着杂乱的蹄印一路寻来,并没看见我家的牛,却看见河面上漂着不少杂物,有缺膊断腿的家具,散乱的稻草木棍,还有一两只动物的尸首。它们从上游漂过来,一摇一晃的,好象极不情愿与这块土地作最后的惜别。望了漂浮物一眼,觉得它们也在进行一次什么样的生命迁徙,不知迁到哪里?或许,一同漂下来的还有古麋人的气息,雨水一下,古墓里的气味便往下流,年深月久,一层一层堆积沉淀,以至于我认定远古的麋子国沉入了这北港河底,化为一种生命磁场,说不定哪天又海市蜃楼般呈现出来,电影样的姿态万千。我的眼睛一亮,终于发现我家的牛站在一棵大柳树下一脸严肃地望着河水发呆,它的眼睛一眨不眨,眼角弯里却是湿的,好像流出了一串泪。看得出,这是条情感丰富的牛,也是渴望自由的牛,就像脚下的河水来去无依。牛望了河水一阵,心绪平静了许多,觉得跟我爹这么性急的农夫较劲没多大意思。干脆昂起头把目光拉得远,这一拉,看见对岸的山坡上有几条牛儿在吃草,不觉激情涌动,使劲哞了一声,似在传递什么信息。一刹那,河那边响起了热烈的呼喊——哞,哞哞,哞哞哞——!那声音,粗大、宏亮、悠长而又略带一些伤感,仿佛是从河水里发出来的,有着水一样清澈的质地。细细一想,可能与两千多年前古麋人驾着木车的牛发出的声音没啥分别。夕阳铺在河里,被牛的哞声染得光亮亮的,凸显着无穷的活力。
     这是条自由的河,长时间裸在天空下,无人看管,便由着性子摆弄自己。
     水退之后,河滩露出来,宽阔得一眼望不到头。岸边的柳树想也没想便开出了细细密密的花,风一吹,漫天飞舞,白花花的柳絮成了一种诱惑。绿草儿受不了这种诱惑,一夜之间钻出地面,齐刷刷地铺成一张老大的地毯。阳光一照,一顆顆挂着的露珠十分扎眼,像眨着无数的眼睛。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花儿也在张灯结彩,仿佛从梦里开出来的。白色水鸟更不落后,在草滩与浅水间游走,轻盈得如一张寄给春天的信笺。河流用鸟的灵动和绿草的颜色抒写着她的心情。这种心情和气氛对我很重要。我那时除了读书,便是放牛。更多的时候拿着书牵着牛去下边的北港河打发时间。我不知它为啥叫这名字,只知牛绹手里一牵,我家的牛撤开四蹄跑得很快,似乎前面有什么力量拉着。它的叫声格外宏亮,像一种美声唱法,把一只只八哥鸟也感染了,一个劲地张望。此时的河水瘦得只剩一脉细流,不动声色汇入天际。牛走进草滩,一下被绿的色块裹住了,无法突围。这样的图画里,它可以由着性子长哞,练练嗓子;可以伸一下懒腰、扭一会脖子,或放一个带劲的响屁。总之,离开了车轭和鞭影,便逍遥了,不再是先前的自己了。牛在滩上一站,果然成了另一个自己——自由自在的牛。河滩大得惊人,草色嫩绿。这样的背景好象是专为牛儿设计的。滩上果真出现不少的牛,水牛、黄牛,断奶的犊子。高的、矮的、壮的、瘦的都齐了,显然比我们来得更早。此刻,天地空阔,河床成了牛的世界。
      我家的牛在河水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壮实英武,是牛群里少有的美男子。它的面相,它的气度极受欢迎,尤其让那些风情万种的母牛以及少女牛倾倒,立刻用温柔的哞声来回应。我把我家的牛管叫“黑汉”,大概如我一个样子吧。我说,黑汉去吃草,吃个饱,我看书了。黑汉听得懂我的话,迈开脚儿走向那片带露的青草。见了那草,脸上倏然绽出一朵微笑。显然,它闻到了一种生长气息和泥土的香味。这气息和香味哗啦一下踊入了牛的内心,它的心里肯定长满了绿汪汪的草色与河水的音韵。我家的牛被大片的嫩草诱惑着,心情豁然开朗,倏然忘却了翻耕的劳累和我爹严竣的目光,往日的不快悄然稀释,走向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看见它把脖子伸在日光里,压得很低,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嚼着草儿,雪白的牙齿切割得很有节奏,轻吟古诗似的很有韵味,连一地的阳光也吸进了肚里。我疑心这一刻它看到了最真实的自己——一条牛与一片草滩所隐含的意义和内在秘密。此刻,放牧于我只是一种形式。人、耕牛与草滩成为灵魂互审的载体。或许,都在放牧着自己。河流上的一切敞开着,没半点遮拦和心里的障碍。大片的草发着光亮,照进我的眼帘,一片迷幻。看久了,看什么都是绿的了,哪怕哈一口气也是绿的。我在水边的一块草地上躺下来,让草儿抚摸着我的身体,让阳光穿越我的每个毛细孔,让河风吹拂我的面颊和衣袖……一切那么舒坦,仿佛进入了寂境。竖耳一听,听见了河水的流动声,鱼儿的呼吸声,还有贝壳螺蛳的移动声以及大地的律动声。也许,它们还在喁喁私语吧。清亮亮的水成了这些生灵的家园。也才明白水里有个奇妙的世界,各种生命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着,行走或游动,把生命的轨迹印在水里。说不定还传递着人间少有的爱情。
      其实看不看书已不重要,一颗心泡在水声与草色里,早已湿润润的,透亮亮的,哪怕梭罗的《瓦尔登湖》也不过如此。忽然一只七星瓢虫爬到了我的胸口,它的身上带着一丝青涩气息和露水的味道。这是一只刚出生不久的瓢虫,身上七个金星子那么鲜艳,可能和我一样经历了一场大水后从不远处来到了河滩。它在我胸口慢慢地爬着,悠闲地爬着,然后弹几下触须,踢几下脚儿,又开始挤眉弄眼,一副调皮的样子。兴奋中,它看了我几眼,若有所思,却没有离开的想法,便在我身上躺了下来,想做个美梦。此刻,它压根儿不知我是那个叫人类的动物,与其它的物类没多少分别。便想,我躺在河滩上,瓢虫躺在我身上,草的气味与阳光的味道又躺在虫子的身上,三者互为一体,该是怎样的图景呢?肯定呈现出无限的静穆之美,还涵盖了一些天地人间的大道。
       我把自己埋在这样的时间里,什么也懒得想,让潺潺的水声从耳畔流过,悄然进入了梦乡。
       后来,终于还是被牛的叫声给惊醒了。那天上午哞声轰然集结,铺天盖地,如一种特殊的气体迅速扩张蔓延,一下铺满了整个河床。睁眼一瞅,哞声一片片交织着,满含了春天的欲望,似乎还发出了鲜亮的笑声。是的,这是个春情涌动的季节,各种生命在河床上孕育着、生长着,探头探脑。我家的牛果然顺着欲望的路径出发,一脸幸福地爬上那条风情万种的少女牛背上,将那威武雄壮的东西插入了她的体内好不风流快活。少女牛半闭着眼睛,一脸媚态,正享受着天地人间最美妙的一刻。这样的气氛里,我感觉所有的风声停止了,时间也静止了,只有撒播爱情与生命的节奏在响,生命的气息在河床上如烟似雾地弥漫,然后飘向村庄的每个角落。这样的生命图景,让我接受了平生第一次性教育,以至于我在很长时着间里认定河床上的每一块土地满含了母性的气息。或许,我家的牛只有在大河里它的性情才展现得一览无遗。
       小牛降生的情节,我没见着,不知河流看见没有?猜想得出,一条小牛来到人间,肯定平添了不少生命色彩。气象万千里,小牛儿慢慢站起,然后挪动脚步,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河滩上的草儿,然后在阳光里疯长,长得牛长树大。这一系列生长过程,几乎是在大河的视线里完成的。大河,成了永远的生命温床。
       最诱人的是沿岸的石菖蒲和野高笋。石菖蒲绿得发亮,叶子如一根根竖着的剑,无疑是一道可人的风景,却又是一味上好的牛药。那年春上,我家的“黑汉”突然口吐白沫,跪倒在地,全身抽搐,爬不起来了。爹吓了个半死,以为得了急症,一溜烟去找牛郎中。牛郎中左瞄右瞄,装模作样翻眼皮、摸牙齿,又用棍子戳它泄出的粪便,忙了老半天,终于长叹一声,准备吃牛肉吧。爹的脸刹地黑了,黑得比夜色还深。那天傍晚,我在河边捞猪食,顺便刈了一抱石菖蒲,刚走到枣树下,劈面看见我家的牛蔫耷耷的,赶紧把一皮皮石菖蒲塞进它的嘴里,几乎哀求地说,黑汉,动动嘴,吃一点吧,就算死了也不做饿死鬼。也许我的哀求感动了上苍,它终于张开了嘴,我一片一片地塞,慢慢地塞;牛一口一口地咽,速度也很慢,慢得让人难受。那夜,我梦见我家的牛死了,眼角里噙满了泪花,这哀伤水一样传入我的心里,惆怅得睁眼不开。可天一亮,枣树下的牛竟奇迹般地站起来了,见了我,情不自禁地哞了一声。那哞声,一半含了兴奋,一半含了感激。其实这功劳不是我的,是大河的。至此终于明白,遍生野花野草的北港河竟是那样神秘,连我爹这样经验丰富的农夫想了老半天,也没弄清楚。
       我家的牛终于站了起来。

       对于一条牛的理解当初很肤浅,只知道与它同进同出,放牧或玩耍。比如八月间河畔的高笋呼呼烈烈高过了人头,修长的叶子淌着一股浓烈的甜腥气,牵引着白鹤和我们的目光。此时的天空下,河水清且涟漪、不事喧哗,一只只白鹤在水天相接的地方上下翻飞,悠悠起伏,白亮亮的水与鸟儿融成一个颜色。我爹说,有高笋的地方便有白鹤,还真没错。我骑着牛沿着大片的高笋行走,随风飘舞的叶子响成一种音乐。我的目光被好看的鹤儿粘住了,忍不住一阵高喊:“白鹤白,白鞋帕,鞋帕尖,尖上天……”其实这样的儿歌与优雅的白鹤风马牛不相及,甚至牛儿听了也觉好笑。说穿了,我是受不了云水茫茫的大河的诱惑。痴痴望着绿得发亮的高笋和远处的河水发呆,不知河水流向哪里?更不知山外是怎样的世界?这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充满太多的神奇与遐想。那个下午,我鬼使神差般地沿着河岸一直往前走,一刻也不停留。这样走着,似乎离那个谜团越来越近。可不知怎么,牛突然一声长哞,身子一耸,将我跌落下来,扑通滚入水里。水很深,流速很急,听得见哧哧啦啦的声响。我的身体开始往下沉,慢慢地看不见太阳、白鹤、高笋和我家的牛了。那一刻,我伤心得要命,恐惧也袭身而来,浑身发麻,双眼发黑。不知怎地,到后来那种恐惧忽然间没有了,只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舒坦和妙不可言的感觉自脑海升起,舒舒缓缓传向全身的每一处经络,也仿佛有一种美妙的仙乐从不可知的方向传过来,映入内心,让人悄然走入梦幻之境。那感觉美极了,像太阳落水那一刻的无比宁静和舒坦。深深的水里,我隐约感觉到我快死了,很快会融入一条大河,作别那个阳光充足的世界。清澈得无法形容的水里,我的耳朵张开着,竖耳一听,听见了鱼在呓语,虾在弹奏,石头在吁气吐纳,还有水草在悄然生长。那一刻,我感到了河的宽阔与深邃,真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说不定眼一闭会变成一条自由游弋的鱼,与庄周没啥两样。这样也好,算得上不错的归属。
     不知过了多久,我慢慢睁开了眼睛,才知月儿爬上了山坳。一摸全身上下湿淋淋的。直到现在还弄不清怎么躺到了水边,竟没被淹死,这成了我一生中永远解不开的谜。我家的牛仍站在身边,月光把它的哞声拉得很长,充满了伤感。月光下,它不时伸出舌头在我的脸上舔几下,那么轻柔细致,感觉很温暖,就像我娘的手在我身上一遍遍的抚摸。我是被不久赶来的爹用门板抬回家的,一路上呛出不少水,爹摁一下我的肚子,吐出一串,再摁一下,又吐出一串,像一只鱼儿喷着一朵朵水花。从此我记住我的体内也淌着一条大河,拥有太多水的气息,甚至我的整个生命与一条河流有关。而牛跟在我的身后寸步不离,用沉重的蹄音丈量一个夜的长度。

                                                四

      河与牛哞成了日子里不可或缺的符号。
      我家的水田躺在河边的莲花台,与队长李四海的田地仅一埂之隔。爹说,这莲花台原是块上好的穴地,有人半夜三更看见开出了很漂亮的莲花,香气扑鼻,覆盖了一河的水。可惜没人能消受,掷骰子一样屡投不中。六十年风水轮回转,这美穴地自然废了,后来垦成一丘丘水田。水田倒十分肥沃,禾苗一插,太阳一照,风一吹,谷粒儿结得缕缕挂挂,金黄的颜色,连太阳见了也觉汗颜。队长家的呢?不用比,一比便比下去了,既土质不行,又常遭大水冲泡。我爹说,怪不得谁,只能怪各有各的手气,是分田到户那年抓阄抓来的。牛也是靠手气抓来的,各有天命。
     爹说这话时,带着一种莫名的眩耀。好象田地与牛不过他手中的一个阄子。那天上午,爹喝了一通酒,腮帮子红彤彤的,一双眼睛被酒烧得起了花雾。这个老土匪扛着酒兴,竹鞭一甩,把牛赶到田里,还骂它剐肉的。这骂法极刻薄,与遭天杀的没多少差别,不知牛听了作何感想。摆好耙,车轭一架,鞭子一挥,牛跑得飞快,即刻响起泼喇喇的水声。我家的水牯一向卖力,自知不能耽误季节和一滩水草的滋养。可是爹不这么想,反正觉得慢了。啪,狠命一鞭,牛背上现出一条血印,牛痛得一搐,忍着,却听见爹仍在骂,剐肉的,剐肉的——!没骂完,啪,又一鞭,震得一田的水直打哆嗦。牛先前不跟他一般见识,认为翻耕田地是份内的事。但把它逼急了,也是有脾气的,何况兔子弄急了还会咬人呢。牛的想法,爹自然不懂,就在他把竹鞭高高举赶正往下落时,牛的屁股一摆,头一昂,哗啦,甩掉了牛轭,径直奔向河滩,一溜烟躺到水里,休息去了。这动作正应了那句老话:惹你不起,总躲得你起。爹这才明白一条牛不合作的危险。
      牛在河里躺了一阵,心绪稍事平稳,却看去年春上它亲自创造出的生命在河滩上吃着草,按捺不住激动,长长地哞了一声,似乎在说,儿呀,千万别长大,永远长不大才好。不想这一叫,却惊动了另一条牯牛,是队长李四海家的。那牛个头不小,两只角尖尖的,无异于两把尖刀。它与我家的牛水火不容,去年春上为争一条母牛的恋情权,大打了一场,从河滩一直打到水里,撞击得山摇地动,连一丛丛石菖蒲也被踩得支离破碎、血汁翻涌。现在,听见我家的牛把哞声弄得氤氲缭绕,有些卖弄,不觉妒意大增,怒火高涨。是的,仇牛相见,分明眼红。刹那间,两头牛憋足了力气,呼呼呼,呈直线奔了过来。双角一抵,轰,火花四溅,叮嘣作响。也把时间斗得全静止了,滩上吃草的大小牛儿一律调转方向痴痴地望着,露出一脸喜色,仿佛在看一场大戏。还有河水、河水里游动的鱼儿也乐滋滋的在鼓劲助威。天地间,一场大战拉开序幕。我家的牛屁股一夹,身一摆,角一低,只一招便将李四海家的牛拱翻了,轰隆一声倒进了河里,撞得水花飞扬,光芒四射。我在滩上看得心惊血跳却又兴奋不已。禁不住叫了声:好!
      李四海站在我身后,冷不防朝我抛来一句,爷崽两都不是好货!
      你才不是好货,跟你家的牛一样。我嘴一撅,回敬。
      再骂,一耳巴子。
      坏东西,坏东西,坏东西——!我一连骂了三遍。
      呱啦。我的脸上起了五个红印。
      我的哭声掠过水河,穿过阳光,一直灌进爹的耳朵。
      爹与队长本来有怨,去年夏天好不容易车了一田水,半夜三更却被李四海偷偷放进了他的田里,爹气得牙齿发痒,只差动手了。我的哭声一下点燃了他的怒火。呼的一声跑过来,与李四海扭在一起,牛一样大打起来,你一砣,我一脚,从岸上打到水里,又从水里打到岸上,阳光也被他们撕得纷纷破碎,落了一地。我家的牛站在一旁兴奋地望着,间或反刍一下,似在反刍人类的搏斗别有一番滋味——个中的成份太复杂,一时半刻弄不明白。或许,它想起了那个春天它的先祖驾着一辆辆牛车连同古麋人一道迁入大河的上游,就是为了避难、远离人间的尘嚣与战争。战争是个苦难的词,一时三刻反刍得了么?!
       残阳铺满大河,成了一种血色图景。我家的牛望了它儿子一眼,又重新回到门前的枣树下。哦,它的生命轨迹在枣树、田地与大河之间运动,循环往复。大河,成了它的生命原点。

                                                五

      队长与爹干了一架,不光记恨他和我,并一碰上我家的牛就忍不住地骂,剐肉的、剐肉的,巴不得我家的牛早死。这自言自语的神情,很滑稽。他还真记恨上了我,那天我在河滩上放牛,正翻开课本读几行,却被一闪而来的李四海夺了去,说,看看读的什么?没想书到了他手里,不但一个字没看,反使出狠劲把书一页页扯下来,只恨速度慢了。一边扯,还一边骂,老子叫你读、读、读……我无力反抗,这家伙的劲太大了,就算消灭我也是小菜一碟。书在无声地哭泣,不一会又被撕成了一块块碎片,然后往水里一甩。顷刻,我的课本支离破碎,随风飘舞,化作一只只美丽的蝴蝶。破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再买一本,倒是撒向大河,也算我献给河流的一份礼物。这情景,被我家的牛看得一清二楚,也许它的瞳孔里一次次出现纷飞的碎片和李四海咬牙切齿的样子。
      李四海大获全胜,把我剩在愤懑里干熬着,熬成一个木头。他拿我的课本撒了气,但终于没把我家的牛骂死,死的却是他的婆娘。桃花汛如期而来,大河白茫茫的一片,所有的陆路都被淹没了。船,成了唯一的通道。天阴沉得像块黑布,雨斜斜地飘洒着,把人间最不快的情绪批发出来。那天上午,李四海的婆娘乘了空回家看望老母,船至中央,突地来了一个大风,身一歪,掉进水里便没了。我爹与村人沿着河岸用竹篙、渔网、渔叉什么的捞了几天几夜,不见踪影。直到第五天早上我去南边的姑妈家时,才发现她的尸首浮了起来,被杂草缠着,像一条泡肿了的大鱼。我不敢靠近,瑟瑟发抖地望着。便想,本来我是想变成一条大河里的鱼的,却没如愿,可偏偏让李四海的婆娘给撞上了,未必是冥冥中安排?哦,吃了大河里的水,变成大河里的鱼,这样的结局也算不错。出殡时刻,唢呐咽得一片愁云惨雾,爆竹密密地大响,我爹等八个丧夫抬棺木缓缓走向河边的山坡。水一漾一漾,一群行走的白衣便化在水里了。可奇怪的是,我家的牛儿忽然喉咙一滚大叫起来,哞声一片连着一片,在空中密密行走,仿佛一种忧伤的祭词。看来,牛是通人性的,快乐着人的快乐,忧伤着人的忧伤。想必,我家的牛前生就是个人吧。
      大河在时间里行走。一会儿,涨水了。一会儿,又瘦落了。只有时间在丈量着人世间的花开花谢。
      要说,我跟牛一样也是渴望自由的,按照自己设计的方式去行走与生活。也曾试图用牛的哞声在城市里辗转,比如后来很多次在文学或书法艺术的交流场合,只想讲点真话,发出内心真实的声音,可往往话到了嘴边却又缩了回去,卡在喉咙里出不来。这样的情形如骨鲠在喉难受极了,永远达不到我家牛儿那种高亢宏亮。尽管我的声音是一条大河赐给的,并有不少湿漉的成份,但在过往的时间里我只能把声音压得很低,最大限度地憋着、憋着,憋得两眼发直、喉咙生痛,生怕一句话没说好吓着了谁,或被更大的声音吓着。时间一久,逐渐养成了少说话或不说话的习惯。可能这样的气氛比当年队长李四海给我一个耳光或撕碎我的课本还难受。有时又反过来问自己,是不是声带出了问题?或者别的原因。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低得几乎接近了地平线或者只能自己听清。所幸老婆是个医生,对人体器官多少懂得一些,她要我把喉咙张开,张得大大的,将医药夹子伸进我的喉咙,然后用手电筒照着,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观察,不放过任何蛛丝蚂迹,这样忙了老半天,压根儿没发现有何异常。她看出了我的疑惑与焦虑,安慰似地说,可能因情绪紧张引起的。这么一说,还真像那么回事。便想,吃五谷杂粮的人谁没点儿毛病呢?继而又想土地上的牛儿实在太坚强或太幸运,无论遭受多少次打击,它们的声音仍那么鲜活宏亮,且生生不息,太让人羡慕。由此看来,人与牛有本质区别,抑或人类天生存在缺陷。
      我在时间里默写着自己的履历,不知不觉鬓角上冒出了白发。是不是时间跑得太快,或自己走得太慢?应该说快与慢是个相对的概念。比如我离开了大河是快,而大河在时间里缓缓流动是慢;我家的水牛和队长李四海相继老了是快,而村庄日复一日地活着是慢……林林总总的快与慢到底有大的分别?不得而知。
       现在,顺着时间的通道,慢慢靠近那条在梦里流淌了无数次的大河。放眼一望,昔日的草滩,宽阔的河床荡无踪影。走在路上,擦身而过的全是陌生的面孔,踊入耳朵的却是川流不息的车笛以及浮在空中的尘嚣,还有大批的房子露出复杂的表情。我知道我已无法找到一条进入河流的路,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这样的结局始料不及,与远古的东麋城突然消失没什么差别。茫然中,感觉有一种比戈戟屠刀还巨大得多的力量在穿透这方水土,也在袭击着我的心魂。我被沉重的空气压迫着,挪不动脚步,并感到身心在一寸寸地往下沉,这下沉的方式可能也在进行一场精神上的迁徙,但不知迁到哪里。好在最后一架山坡上传来一声久违的长哞,才不至于迷失方向。不知那牛儿是不是我家水牯一脉相承的后代,或者它的哞声里隐含了什么暗示?但我深切地感到一条河流离我越来越远,好像隔着天上人间的距离。我在一座刻有“北港河大桥”的桥面上站了很久,桥下不见一滴水,尽是房子和人声,织成了一张密集的网。这网里可能也如杂乱的蹄窝里隐藏着无数斑驳的情绪。这种状态,让人分明觉得先前的大河之上又出现了另一条大河。而那流经无数岁月的北港河已然埋入四面合围的城市之下,一晃不见了,真正成了梦里之河。也许贴向地面,还能听见地底传来隐隐的水声,就像古老的麋子国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生命气息。
     的确,牛哞于一个崛起的新城显得很微弱,并不合时宜。然而谁能断定这城市里每个人的声音又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哞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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