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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奔跑的村庄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见过比我们蒿村还不平的路。走路的人常常如履薄冰,非要保持一定的速度才能走稳,跟骑自行车一样。行路的艰难改变了人的性格,我们做事总是心急如焚,生怕什么事情被落下。这是一村闲不住的人,我们被搁在季节里的活催促着。表面看起来,我们生活慌乱,莽莽撞撞,事实上,我们早已习惯了这种节奏,很少有人跌倒过。如果有谁不小心掉进了水田,甩掉了鞋子,或者身上跌得脏兮兮的,沾满了灰,那肯定不是本地人!
    “路岣头跌倒一个人,不晓得是谁家的亲戚?”我查了汉语词典,“岣”念“gǒu”,第三声。我们村念的却是第一声,和“沟”一个音。  
    《在路上》作为一部著名的西方小说,名字极具象征性,找不到明确的指向。乡下人喜欢寻根究底,因形赋名。在路上,大路、小路、石板路还是羊肠小道?岣,就是沟沟坎坎,凹凸不平,并且蜿蜒转折,七拐八弯,我们的路就是这样的特点。所以在我们蒿村,走路也与别的地方有着质的区别。  
    很少看见我们村有老人走在乡间,他们已经失去了能让自己保持不倒的速度,只能无可奈何地呆在家里。所有的孩子都在奔跑中长大,他们一刻不停地向成长的方向奔去,直到站立不稳为止。
春夏季节,村里到处都是打赤脚和穿草鞋的人。穿鞋是划不来的,不管是胶鞋还是运动鞋,一双鞋根本穿不了几天。因此,像编草鞋这种陈旧技术得以在这里流传不衰。就连牲畜都是急性子,耕田太慢的牛很难在村子里呆下去,至于狗,要是跑得比人还慢,它的狗命也就不长了。
    我一直接受着这样一种教育:快速走路,快速办事。
    我喜欢在路岣头奔跑。不管大路小路,还是宽敞大道。
    大人说了:“走得远才长得大。”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渴望长大,个头赶上班里的春海,他是大高个,老称王称霸,想揍谁就揍谁。
    大人又说:“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我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在满世界奔跑,不愿放弃任何可以跑路的机会。
    外婆家和我们只隔着一座山,也就是五六里山路吧。每年的大年初二,我们都要去给外婆和舅舅拜年。那时家里用的还是韶峰牌黑白电视机,一到春节地方电视台就连播《射雕英雄传》、《霍元甲》、《再向虎山行》这样的武侠剧,它们在孩子们心中烙下了一个武侠梦。我和哥哥总是在家里把一集电视看到结尾,等广告时间一来,我们就以最快的速度飞奔,翻过山去给舅舅拜年,我们不想错过任何一集电视剧。跑得最快的一次,我们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到舅舅家时,新的剧集刚刚开始。
    我通过奔跑快速长大的愿望并没实现,我的个子还是同龄人中最矮的,照他们的说法是“只有三泡水牛屎高。”但我却成了同龄人中跑得最快的。
    有一次放学回家路过杨家寨,我和几个孩子一起偷西瓜吃,我们不知道有人正等着那捉我们呢。我们刚进西瓜园子,就被人发现了,几个同伴当场被抓,唯有我幸免于难。我跑得奇快无比,一下就没了影。我远远地听见追我的人在后面叹了口气说:“这小子是谁呀,跑得比老子还快,将来是块做贼的料!”事后,同伴对我的逃脱术纷纷竖起了大拇指,我这才知道原来我成了一个善于奔跑的人。
    还有一次,我和堂弟实在受不了大个儿春海,他欺人太甚了,居然欺负到我们头上来。我和堂弟在放学路上趁他不注意,合伙把他放倒,痛打了一顿,打完就跑。等他爬起来,我们早没影了。春海一直在找机会报复我和堂弟,在学校时,我们俩形影不离,而且是在老师眼皮底下,他难有下手的机会。放了学,他又跑不过我们。好几次他追着我们赶险些就要追上了,最后还是累得像头笨牛,气喘吁吁,对我们无可奈何。我们看到他那样子甚至有些同情他。多年以后我们回老家碰了面,都有些不好意思。成长也是一种奔跑,我们都跑大了,已经不好意思去提那“蹒跚学步”的年代,就像不好意思回忆一次做错了的家庭作业。
    在所有善于奔跑的孩子中,有两个最为奇怪,他们一个往树上跑,一个竟然跟汽车赛跑。
    沿着树往上跑的是哥哥。他站在一棵曾挂满黄澄澄果子的酸枣树下,树上的酸枣已经被他和伙伴们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串最高、最大个的,大家都在望枣兴叹。他说他要摘到最顶上、最好的酸枣,他大胆地爬上了最危险的高度,成功地摘到了酸枣。只是下来时,一时高兴过头,小腿被砍断的树茬扎了一个大洞。他是被人背回来的,血沿路滴了一地,到家时被父亲狠狠甩了一巴掌,外加一顿狠骂。跟汽车赛跑的是弟弟。他觉得自己是跑得最快的人,在放学路上,他看见飞驰而过的汽车,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跑那么快,跑到哪里去,去干什么。他就想和汽车比比速度,结果没跑多远,踩到滚圆的石子,摔了一跤,脚踝的白骨都露了出来。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同样遭了父亲一顿狠骂,只是父亲没打他,全家人都被他露在外面的白骨吓住了。这两兄弟是想跑出点新花样,跑出新方向、新速度,结果却跑出了最大的代价。
    大家谈到这两兄弟的时候,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是两个天才呀!”这两兄弟就是我和哥哥。而那两个伤疤一直留在我们身上,就像两记天才的标签,成了我们一生的耻辱。
    几年后,哥哥和我先后考上大学。
    离家求学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开学时节恰好在春运,县城只是个小站,火车停三分钟就开,人多得能挤出屎来。整个车站都被南下打工的人挤满了,一票难求,好不容易买到票,上火车也难于登天。
    火车进站了,但车里早已人满为患,车门都打不开,只能强行爬窗子进去。有本事爬进去的,就走,没本事只能在车站耽搁。这时,多年养成的奔跑能力帮了我们。火车没完全停下来,我们就跟着火车跑,瞧准一个相对容易爬进去的窗口跑。后来,我们干脆把上学叫做“跑火车”。也有跑不上火车的时候,只能等第二天同一列次的火车,火车票的有效期是三天。但这种情况我们只出现过一次。其他人就没有我们这么幸运了,他们在“跑火车”这项竞争活动中完全不是我们兄弟的对手。当火车开动,我看见夜色中车站里那么多垂头丧气的人,我想,在这座小县城今晚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赶不上火车。
    每每看到我们兄弟“跑火车”成功,而他们只能哭丧着脸,无奈地在站里去等下一趟,他们才意识到,这真的是两个奔跑的天才。我挤在密不透风的车厢里,突然生出了些悲壮的自豪感。顾城说得真好,“我们骄傲,因为曾经付出的代价。”没有人知道,我们曾为奔跑付出过多少代价。每一次“跑火车”成功以后,我脚踝上的那个伤口都会隐隐作痛,只是我不敢伸手去触摸。
    毕业后,我一直在城里工作,城里没有田埂、山路供我奔跑,也很少有出差坐火车的机会,不再需要“跑火车”了,那些奔跑的往事和景象已离我而去。
    回老家过年,当我坐在火车上看见车窗外的世界线条一样向背后飞驰而过时,我才发现自己跑得太远了,就算坐火车都要开上一整天。是世界在奔跑还是火车在奔跑?是故乡在奔跑还是我在奔跑?或许这么多年我们都在奋力跑着,只是方向相反。
    下车提着行李走进村子,我看见那些孩子和我当年一样,在路岣头行走如风,动作麻溜得很。我担心他们也像我那样,栽个跟头,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个终生抹不掉的伤口。我更担心,他们有一天和我现在一样,在路上跑得太远,想回来可就麻烦了。我叫住了那几个孩子,朝他们喊:“你们小心点儿,可别摔着了!”他们回头看了看我,对我说的话感到奇怪,未加理会,末了还大笑起来。我离开村子十年了,他们都不认识我。这笑声多么熟悉,我听出来了,这是一种本地人对外地人的嘲笑!我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
    要让一群成长中的、在路岣头奔跑的孩子停下来,不是件容易的事,去劝说一个村子改变它长久以来的习俗,无异于自取其辱。
    望着不远处的家门,迅即,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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