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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时光之役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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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太阳落水时,两边的山拼命挤着,听得见隐隐的喘气声。
      抬头一望,是个狭长的村子,裹在山的褶皱里。
      暮色升腾。空气中传来密密的爆竹和唢呐的呜咽,还有轰轰隆隆的铳声,震得人直打哆嗦。这才晓得是打三眼铳,在办丧事。惊天动地的巨响,黯淡了一天云霓,也把这个消息传给缥缈的天国。
      铳声,成了乡人寄托哀思的一种表达。
      这铳,不是打猎的鸟铳,少了一分恐怖,多了一分忧伤。管底呈梅花状,有三个孔,灌药。腰上也有三个细孔,插炮引。排场大的七把,小的也有三把。落日余晖里,轰——轰轰——轰轰轰——!把天空震得摇摇晃晃。孝子孝孙也精神抖擞,哭得泪洒麻衣。
       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为哀丧;寿终正寝,才算喜丧。不论哪种丧,都喊老了人,一律打三眼铳。
       白的颜色也聚到一起。白对联,白孝衣,白灵堂,还有五花八门的白灵屋,白竹马,白纸花,就连铜黄闪亮的唢呐和三眼铳上也系了白布条。从里到外,流淌着白色气味。入目之处,便有了素风飘飘的梦幻之美。
      而我,在白的气氛里除了跟着掉几滴眼泪,便是渴望吃到美滋滋的萝卜白菜拌豆腐,外加几片肥拉拉的肉。这叫吃烫码肉。
      那年,我八十四岁的外公寿终正寝,是喜丧。铳还没响,兴奋得跳起来。为啥?有烫码肉吃了。娘却脸一垮,吃、吃、吃,就晓得吃,也不看是谁老了。
                                                                 
                                                                               二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一阵风飘到外公家,果然一片白。灵堂搭起来了,对联上了墙,白色孝衣也在阳光里晃。轰轰轰,粗壮的三眼铳在几个汉子手里喷着火光,一震一颤,想制造哀伤的情调也很难,仿佛是件无比快乐的事。刚进门,娘终于喉管咕咙一响,嘴一瘪,长喊:爷呀,爷呀,我的个爷呀——!就这么两句,没得下文了。我在灵堂前下跪,磕头,施礼。侧身一瞟,看见娘搜肠刮肚想哭出特色的情状,忍不住笑了起来。娘眼一鼓,也露出一丝抿笑。看来,她只是做个样子。整个灵堂,只有老得一团模糊的外婆,搬了把凳子,坐在停放外公遗体的木门前一起一伏地哭着。哭得很投入,很庄重,慷慨激昂,把一个老嗓子给哭咽了。皱巴巴的脸上,流出两条清晰的水痕。你想,风风雨雨数十年,一朝生离死别,哪有不伤心的呢?就连那个江郎才尽的江淹也说,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外公,被白色的气味包裹着,一动不动,安静得像在做梦。
      要说,他的一生也像在做梦。从许多个日子走来,风里雨里,连生产队的保管员也没捞一个。最大的特色是驼,驼得很酷,造型像只虾公。连走路的样子,也一摇一晃。如果入画,肯定是不错的素材。加之生了我娘等子女六个,要吃要喝,不勤俭还真不行。看上去他的背是被生活给累驼的,其实还夹杂了其他成分。不过,驼也没什么,至少是一种蓄势,成了引而未发的弓。问题是这么一张弓,怎么装进棺材,岂不成了一弯新月两头翘?何况受苦受累了一辈子,总不至于到了天国还矮谁一截吧。
     我的担忧果然被言中,轰隆隆的铳响后,要进材了。
     乡下把老了的人装进棺材,喊做进材。我却希望这个仪式快点开始,快点结束,因为等烫码肉吃等得不耐烦了。唢呐爆竹终于响了起来,一片热闹。明亮的光里,几个汉子抬着驼背的外公,晃晃荡荡,束手无策,目光发愣。突然,吹吹打打的假和尚停下唢呐,眼一乜,扔了句,傻呀,用脚踩背,使劲踩,不就直啦!汉子恍然大悟,赶紧把外公放在铺了晒簟的地下,哗啦一下翻过来,扑着。果真脱了鞋,踩在背上,整个身子押了上去,使出狠劲一踩。只一下,外公身上的骨头立即嘎吱嘎吱地响,极有节奏地响,响得格外清脆,很有质感。仿佛一根根在断裂,在炸响。这声音,悦耳动人而又恐怖,传入人的体内,似乎所有人的骨头都在响,朝着一个方向响,密密匝匝的,汇成了一种音乐。然后水汽样地流淌、穿越。刹那间,恐怖的气息弥漫开来,一片连着一片。听了,毛骨悚然。外公,那个弓着身子在土地上行走了一辈子的老头儿,此刻终于挺直了脊背,装进了棺材,躺进了另一个世界,似乎在用每一个肢体语言,作别这风雨磨难的人间。我娘的喉咙哽咽了一下,一串晶亮的泪珠哗然而出。显然,这泪水是真实的,发自血肉深处。哭声,也是真实的,发自心灵深处。此刻,外公那隐含了太多沧桑与苦痛的脊背,突然间变直了,看着看着慢慢模糊起来,仿佛不是先前的那个人了,怎叫人一下子能接受呢?!
      外公是个勤俭的人。那张背呈直角,如同一把角尺,在丈量着什么。印象里,瘦长的脸,黑而粗砺,如一幅极有张力的版画。上身总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棉袄,腰间系了根草绳,脚下捅一双鲶鱼套鞋。走一下,嗬嗬地响。移一步,颤颤惊惊,像个幽灵。那个初冬的上午,风一刀一刀地割,把空气割成无数块碎片。我去枞树岭买火柴,隐约看见他在山边捡柴火。一到冬天,林子里会落下许多枯枝和树叶,还有不少枞子砣。黑森森的树叉,一如他瘦骨嶙峋的手爪。他一边放牛,一边用竹耙将大把大把的枯叶拢起来,塞入箩筐。那驼着背抓耙东西的样子,成了林中一景。耙一下,挪一步,驼背也拱一下,挪动的轨迹便在冬阳里慢慢延伸。可不料那磨光的鞋底打滑,突然身一晃,被他的年龄给绊倒了。呼呼作响的风里,一连打了几个翻叉,那情形,也成了个滚动的枞子砣。刹那间,我的脔心蹦到口里,差点抬脚扑过去。不一会,却看见他一声不吭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叶片,又重新拾起了耙箕。这一跤,跌得不算太重,但能隐隐感觉到痛。这痛,从空中传过来,一下钻入了我的心里,一搐一搐。便想,一个与土地打交道很久的人,可能不会轻易喊痛,即便那种痛深入体内,也用牙齿咬着,牢牢忍着。也许,痛,早己习惯了,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似乎没有痛,才不叫乡下和乡下人的生活。据说,他的背是大鸣大放那阵,说错了句什么,被人吊在礼堂的横梁上给打驼的,还吐了不少血。而他,在那个打杀声交织升腾的礼堂内并没认罪,也没低头,更没向人下跪。几乎像古代文人那样在人生的悬崖上站稳了脚跟,保持了一些人格尊严。只是打折后的背越来越驼了。背一驼,便与地面贴得越近,世界也看得越清楚。这些,是娘告诉我的。还说,每次别人拿这事开涮,他总一脸淡然地回应,国家的形势谁估计得到呢?!
      显然,他说的是真话,并非自宽自慰。
      而我,意识到了一个农人的善良和内心的强大,还有一颗能包容的心。即便那个年代的空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也不吱声。这让我刹地明白一个实诚得如泥土一般的人,能活到八十多岁,真不容易。可能,把一些人的阳寿挪过来一起活了吧。
       老头儿确实将许多人的阳寿挪过来活了,还把世上的事儿看得很清楚。他住的那个村子叫杨家坡,周边的村人全土生土长。入目的,除了黄土、树木 、溪水,便是蓝格格的天。但村子里的人怪怪的,许多年来,不知为何做木活的看不起干篾匠,篾匠看不起打铁的。而铁匠又往往对没手艺的人嗤之以鼻。嘴上不说,彼此的心里却有数,见面说话都有分寸。这种生存状态,仿佛成了化入骨血的村庄秩序。外公地位不高,只会种田、砍柴,或放牛。尽管他有一门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唬鬼手艺,却始终入不了行,常被人不屑。啊,唬鬼唬鬼,谁相信呢?所以,他从没把自己当作手艺人。听说专唬鬼的人,阴气重,火焰低,命不长。而他偏偏活了八十多岁,无疾而终。相反,那些木匠篾匠铁匠砖瓦匠以及曾用木棒把他脊背打折的人,早已在岁月的缝隙里一个个消失了。一晃,化为了空气。有趣的是,他对阴间的事儿也不陌生。早年,常帮人掐时或收吓。一身黑袍一柄木剑在瓦屋里左摇右晃,跳着神秘兮兮的大神,那模样,的确有点像一团鬼魅气息的巫婆。说来也怪,被他收了吓的人竟一个个奇迹般的好了,活蹦乱跳。我娘说,这些她亲眼见过。还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外公会法术,每到七月半的夜晚,站在月光透明的高山之巅,用一张桌子摆上许多装满水的大碗,让月光静静地照着,连通天地人间的路。辽阔的月下,念着咿咿呀呀的词儿,画着谁也弄不懂的符儿,舞着呼呼有声的木剑儿……一下子,那些孤魂野鬼顺着月光的通道飘然而来,进行一次难得的集会。此刻,神情古怪的外公大喊一声,跳。鬼怪们果然应声而动,姿态曼妙,衣袖飘飘,融成月色里迷人的图景。随后大吃大喝一番,才心满意足离去。也有不走的,肯定是恶鬼,全死在外公的木剑下。这事很玄,我一头雾水。不过,记住了他曾说过的那句话:抬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
       法术与神明的有无,无从考究。但猜测得出,他的脊背被人打驼,肯定与这话有关。
       外公不止驼,还吝啬得要命。生前,很少见他的碗里有白米饭,装的尽是南瓜红薯。一日三餐唧吧唧地吃着,舌头儿卷着,把一只瓷花饭碗舔得干净净的,光亮亮的,一滴渣儿也不剩,几乎快把一个舌头吃得粗拉拉的了。娘说,外公教育她最有名的话不是别的,而是那一句——好呷如小赌——败家。这话,我信。他的小器,我曾领教过。说穿了,与葛朗台不相上下。那年正月初二,去给老人家拜年,依照习俗,得压岁。好容易等到围桌吃饭,老家伙终于嘴一撅,大喊,开压岁钱啦!此刻,我的心情如花开放,乐得屁颠屁颠。他在口袋里摸索了老半天,摸了个什么,捏在手里,紧紧的。却要我把眼睛闭上,不准看。我把手伸得长长的,心捏得紧紧的。茫然中,感觉有一股凉意自手掌传入内心,凉丝丝的,油滑滑的。睁眼一瞄,竟是粒黑扣子,还黏着一汪绿荫荫的鼻涕。那滋味,腻滑,粘稠,望一眼,恶心死了。赶紧一甩,蹦出丈远。老家伙却哈哈大笑,抛出一句,要不是外孙还不给呢!  我记住了这话,也记住了那个场景。以至于今天我也保持着时时节约、极少浪费的习惯,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
      我最服气的,还是他斫柴墈的技术。夏天的早晨,他会把一柄柴刀磨得雪亮,磨出一地的嚯嚯声。空中一划,一片阳光便破裂了。然后一摇一晃走到柴墈边站稳,这一站,身子不晃了。晃动的却是刀光,还有锋利的呼啸。一刀一刀的光里,柴草哗然断裂,顺着他的手排成一条齐整的队伍,铺在阳光里晒,大口的喘气声听得很清楚。半晌,原本丰满杂乱的土墈一下干净了,出落得无比爽朗,风一吹,涌起无穷的快感。刀,在老头儿手里起伏、荡动,好像不是刀在斫,而是柴草自己在斫,在一晃一晃的时间里渐次抽空了。那种从容不迫的心态,不可名状。与其说他在砍柴,还不如说在表演一种艺术。看得出那种农事的熟练和认真的态度,似乎与庖丁解牛有点类似。有人说,外公斫的柴墈可贴对子(对联)。这话一点不假。从远处看,刀锋走过的地方,干净净的,坦荡如砥。可能,他把不少的语言和心事写在上面了。那个寂静得只有阳光悄然滑落的上午,我看见外公斫出了一个蚂蚁窝,有几只还在窝上爬,大概在放风吧。便喊,蚂蚁,蚂蚁,蚂蚁,烧死它!老家伙根本不听,却转过身来鼓着眼问我——蚂蚁碍着了你吗?这一问,弄得我吱吱唔唔。我对他的砍柴技术佩服得不行时,中考了,结果考得一败涂地,垂头丧气。万没料到,他的奖赏是,真没卵用,不如撞牛胯。这话如一粒子弹,击得我招架不住,落荒而逃,以至于那个夏天,最怕看到他的驼背和眼睛,也怕遇到他斫的柴墈。

                                                                        
                                                                                三
      
      我的喉咙里长出了手。
      急切的盼望中,烫码肉终于开场了,其实就是烧锅子。每八人一席,从厨房领了三脚铁架和一个盛了吃食的耳锅以及一抱柴火,放在墙角,各自烧。那情形,像集体野炊。到处是火光,到处烟雾缭绕,其乐融融。一阵猛火后,锅子里咕嘟咕嘟地响,飘出醉人的香气,一双双眼睛充溢出无穷的欲望。众人围着锅子蹲下,或者坐在几口码在一起的草砖上,用筷子夹菜,抿几口谷烧,一派悠然。一张张嘴,敞开着,油光闪亮,像一个个发光的喇叭。我们盛了饭,挤进人缝,飞快从锅子里捞了一堆和菜,站在一旁兴奋地吃着,走一路,吃一路,筷子一捣,风卷残云,不一会,便碗底朝天了。而嘴巴上的油水在霞光里闪烁,射出其乐无穷的光辉。那种感觉,直到现在仍在心里荡漾浮现。一句话,太美了,太美了,妙不可言。
      抹一下嘴巴,开始喝茶,一杯接一杯地喝,大口大口地吐着气儿。这种有吃有喝又开心的滋味,只有外公这类皆大欢喜的丧事才能享受得到。显然,比红薯南瓜的待遇高级多了。
      轰。轰。轰。三眼铳又在响,充满了快乐。干啥?两个字——跑马。三张威武的八仙桌呈品字形架在地坪上,身着暗红袈裟的假和尚捏了一只竹马儿,领着一群白衣飘飘的孝子孝孙绕着桌子转,铜黄闪亮的唢呐吹得天花乱坠。铳声一片轰然,开始跑马了。所有孝子中,只剩四舅跟着和尚在跑,这叫孝子赶和尚。如若逮上了,一场佛事的报酬便打了水漂。和尚善跑,踩着莲花步儿跑。四舅练过武功,更善跑,旋风似的打着圈儿。那情状,像流星赶月。一阵工夫,便将假和尚逮住了,地坪上即刻响起哈哈喧天的笑声。袈裟喘着大气,胸口一起一伏,也笑。丢一句,贼日的,行。
      丧事办三天,到了第三个晚上,是要封殓的。吃罢又一餐烫码肉,三眼铳如期响起,唢呐呜嗷呜嗷地咽,爆竹也如麻腾起。封殓了,外公的黑夜真正降临了。外婆、我娘以及几个舅娘姨妈一大群人,围着一具乌黑发亮的棺材呜呜咽咽,眼泪鼻涕一把一把泼洒出来,哗哗四溅,流成壮阔的水系。巨大的铳声里,她们各具情态各显风格地将外公一生的华章彩段进行现场演讲,壮怀激烈,仿佛要唤起外公去回味,又像对他进行一次人生的总结。哭声汹涌,一浪连着一浪,交织成一条忧伤的河。站在这河的岸边,我不止听到了血肉深处的疼痛,还看到人间与天国近在咫只,也看到这一刻所有的村人悄然达到了某种心灵的和解,往日的恩仇一笔勾销,似乎人一死,什么都一了百了。更清晰地看见那口漆黑沉闷的棺材盖,咣当一响,将外公和我们隔成了两个世界。至此,他的一生才打上圆整的句号。这情景,让人想起黑夜来临那一刻的无限惆怅和悲壮。
      退到一旁,偷偷抹掉几滴眼泪,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人的一生太短暂和无趣了,每个人都是带着一声啼哭来到这个世间的,在土地上晃荡了一辈子,经受了那么多的磨难与苦痛后,又在一片泪水交融的哭声里作别人寰,充满几多无奈和匆忙。
      乘着空闲,打锍人将乌黑的三眼铳放到案台上,与唢呐、铜黄闪亮的钹儿挨在一起,成了一种映照。我把目光投过去,一遍遍地抚摸,似乎能感觉到一些热度,还能嗅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那味儿从三个小孔里冒出来,哗啦哗啦的流速清晰可见。人有两只眼,这铳却有三只,比人多了一只,大概如传说中的杨戟一样开了天眼吧。铳声一响,那些欢乐的哀伤的愁苦的话语,统统随着铳声呼啦而出,发表在浩大的天空上。而后,流水般渗入每一寸土地,渗入每一个人的心里。我娘说,外公年轻时也是打三眼铳的好手,用铳声送走了不少亡魂。他那打铳的神情,无法猜度。现在,却要在别人打出的铳声里离开这阳光充足的人间。下意识地觉得铳声不单是寄托哀思的一种表达,更把亡者生前未说完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像一种启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外公究竟说了些什么?全然不知。和尚的经本儿也摊在桌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只有此刻才派上用场。铜铃一摇,便念念有词,嘴巴儿一张一歙,大概在诵《金刚经》吧。听说这样的词儿,可以让死者的灵魂得以安顿,甚至沿着词儿吐出的方向缓缓飘向天国。我不知天国在哪?想象中,那里肯定青山绿水,开满迷人的繁花,还有一只只梦幻般的蝴蝶,在透明的光里随着美妙的仙乐翩跹起舞。便想,外公能在这方仙境里呼吸吐呐,打发日子,实在弥足珍贵。这才知道,人的声音和足迹分为两半: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天堂。
      当然也有下地狱的,叫无常鬼捉了去,锯成两半,然后下油锅,永世不得超生。凄厉的喊叫,要比当年打折外公的脊背惨烈得多。这样的遭遇,往往是人间作恶多端的人。据说,善恶的结局在人临死的那一刻,早已作出了安排。

                                                                                        
                                                                                 四

      人死后,灵魂三日不散,空气里弥漫着亡者的气息,甚至他生前走过的地方会有幻影出现。我把鼻孔和耳朵张得很大,静心听闻。偶尔听到一种声音,或闻到一种味道,怀疑是从外公身上发出来的,估计他的影子刚从我身边飘过,想与我说点什么。而我,最想看到的是那张背。走进那间湿气很重的睡房里搜寻了好久,却是空的。茫然中,却发现暗黑的窗子上织了一张蛛网,驼背蜘蛛一动不动伏在中央,眼睛睁开着,若有所思。也许,是在捕捉它的生活吧。又听说,人死后的魂魄能在一些动植上作出快速反应,形成一种幻象。这么一说,我便疑心那只蜘蛛是外公的化身,仍在不停地忙碌。或许,张开着的蛛网,既是生活的经纬,又是谁也逃离不了的命运。
      我倒希望他能变成池塘边的那丛竹子,一年四季青幽幽的,既成了村中一景,又能歇荫乘凉,还可剁一根作钓竿。在宁静的时间里,钓一分悠闲。更重要的是,这竹子是老头儿亲手种下的,弹性极好,风一吹,一个劲地摇。看见它,就像看见了外公的影子。不知这个愿望是否能够实现?外公生前也钓过鱼,坐在竹丛边一钓就老半天,半眯不眯的眼神里,不知钓出一种怎样的心境?
      由竹子到外公,这并无多少必然联系的两种事物,却让我悟出一种相通的东西——韧劲。
      外公,憋着一口气在阳世晃荡了80多个春秋,终于敞开喉咙吁了口长气,然后关闭了声音,停止了呼吸。现在,他从头到脚穿了个齐整。一身崭新的寿衣、寿鞋 、寿袜 、寿帽,连腰里也系上了为数不少的寿线,一下又教人认不出来了。寿线是黑色的,一根挨一根地系着,系得有条不紊,极有章法。我娘说,人在阳世活了多少年,便系多少根,一根不少,一根也不多。外公的身上,总共系了84根。这个数字,是他阳寿的总和。未封殓时,我在棺木前低头瞟了一下,果然一根根排列着,排成了一根根纹路清晰的经线。忽然发觉,世上的人仿佛都是上帝派到人间的,被一种无形的线牵扯着,沿着各自的路径和方式开始晃荡。到了时候,又被寿命之线一根根束缚着牵回去。看来,世上的人不过是上帝手中的一颗颗棋子,也向人间织了一张看不见的大网。蹲在棺木前,凝视那用金粉写成的篆体”寿“字。字迹大而粗壮,饱满圆润,像一条条皱纹,又像一个人的肢体。我用手一次次地触摸,感觉有少许温度,好像碰到了外公平日里的身体。可能,人的骨肉气血和一生的遭遇全浓缩在这个字里吧。六十为初寿,八十为中寿,百岁才箅是高寿。老子也说过,死而不忘者寿。我不敢肯定外公离世后不被时间淡忘,至少他的影子和声音会活在子女的回忆中,成为一段岁月的记录。而我透过寿字,看见的却是一个人走过来的足迹和背后隐藏的无数风雨。看来,谁也摆脱不了天地人间寿字的安排。一个寿字,隐含了太多生命的玄机和秘密。
      人的一生很有趣,总齐齐整整地来,又齐齐整整地去。便想,外公能有这样的穿着,并赚得大片的爆竹、灯光、铳声和哭声,还有不少白色气味,是许多人无法比拟的,大概可以含笑九泉了吧。堂屋里,目光的焦点聚在那口齐笨重的棺木上。棺木,黑得厚实发亮,照得见人的影子,仿佛成了离世的象征。乡下把棺木喊做“万年屋”,放在出门的方向,头向外,脚朝内。这个向子,表明要出门了。一生中,外公出了多少次门,日复一日地走向阳光、稻田 、山坡,走向风雨和晨霜夕雪,用一张木犁翻耕土地,种作禾稼,又用一把禾镰收割自己,真的无从计数了,却又无一例外地弓着身子回来,回到他的卧房入睡。但此时此刻,是他的最后一次出发,踏上不归之路。那首叫《辞伤》的夜歌子悠长、凄切,唱得人愁肠百结、忧伤不已——
      别了,犁耙水车、锅盆饭灶。
      别了,牛哞狗吠、鸟语鸡鸣。
      别了,田地庄稼、树木溪水。
      别了,炊烟瓦屋、老少乡亲。
      ……
      对我来说,真正作别了的是驼背外公和他那看似平凡而又极为复杂的人生履历。我娘断断续续的叙述,将外公的一生连成一个整体。悲苦、勤俭、坚韧、宽厚和神秘,成了他一生的关键词。他的睡房与棺木离得很近,不过三五步的路程,却用了84年的光阴才能抵达,显然是一种早已设计好了的精神距离。似乎人的一生全浓缩在这两者之间。这个距离,恰恰又让人觉得生与死、荣与枯 、燃烧与幻灭不过瞬间的事情,也把光明与黑暗切割得泾渭分明。我在他的睡房与棺木之间来回走动,一股冷冷的气息灌入脖子,凉嗖嗖的,不由抽了口冷气。也许,他往昔的一切只能在天井上空撒下的那片光里慢慢回放。
        此刻,曾与他一同风雨兼程的水牛,系在门前的枣树下,不停地挪着步子,显出不安的神色。踩出的蹄印,密密匝匝,如撒下的一枚枚冥钱。而背上被鞭子抽过的印痕仍依稀可现。猜想得出,外公种地时的性子何等急燥,可能是在赶季节吧。现在,外公走了,牛也上了年纪,许多不适潮水似地涌向牛的内心,让它倍感空落。而铳声一响,总不自由主地长哞几声,仿佛一种凄切的呼唤,又像一句句哀伤的悼词。不用多说,牛是通人性的。那块曾被外公耕作的稻田,也静静躺在暮色里,一言不发,显出寂寞的样子,在用默默流动的雾霭回应。一场丧事,便有了许多说不清的色彩和深度。
                                                                                              
                                                                                               五
      天国近在咫尺,好像伸手可触。
      次日清早,吃罢烫码肉后,震天震地山摇水晃的铳声响起。该发丧了。爆屑乱飞,唢呐呜咽,气氛一片哀伤。八个精棒努力的汉子组成八大金刚,将漆黑发亮的棺材用手托着,使出狠劲,缓缓抬出堂屋,努力抬高,不让棺材触着了门槛和门框。否则,极不吉利。然后,放在地坪前早已备好的两条木凳上。在铳声、唢呐声和鞭炮声交织的气氛里,八个汉子(丧夫),咣当一声,跪下,磕拜。然后用酒盅粗的缆绳将两根壮实的丧杠贴着棺木五花大绑起来,一前一后还有两根子杠,也绑得格外牢实。孝子孝孙一片素白的跪在地上磕头。女人,还有极少数的男人,哭得一片呜哇呜哇地响,似乎要把死去的人哭醒。又一阵铳响,发丧了,那个还不见老的祖恩舅爷举起一只硕大的瓦钵,朝地下使劲一摔,当,破了。这个动作,叫拌煞。瓦钵一摔,鬼怪邪气纷纷让道,可以起驾了。这一刻,天国的福音也悄然降临,开辟一条崭新的路。或许,沿着这个方向行进,会揭开生命新的一页。丧夫腰一弓,身一挺,齐声喊,起嗬——!巨大的喊声,一浪一浪传开去,水波似地覆盖村庄,将树上的老鸹也惊走了。一身白的女人们便扯着棺材,不让走,像一群蚂蚁拉着一只蜻蜓,来回蠕动。惊天动地的铳声里,棺木终于挣脱了哭声,向着它既定的方向挪移。高大壮实的祖恩舅爷举着一杆高高的灵旗在前面奔跑,领着白衣飘飘的送葬队伍向山坡的坟场上行进,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铳声戛然而止。仰头望天,天空仍在晃,还有一些不可知的光芒在闪。定神一看,一轮红日拱出了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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