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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的上游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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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的上游


                         ---有一颗最悲伤的心,便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人   

            



    在人间,有一条河流,名叫泪水。古老的史书记载,泪水发源于三个地方,分别是欢笑谷,无忧泉,悲伤湖。至于泪水的源头到底在哪一个地方,史书并没有明确指出来。千万年来,世人众说纷纭,遂成了一个千古谜团。
    所幸,千万年来,在人间,泪水从未断流。自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到梁祝化蝶,到窦娥冤六月飞雪,到金圣叹大呼快哉,到罗密欧与朱丽叶,到史可法血溅扬州,到普平常百姓的喜怒哀乐,泪水的清流一直滚滚而来,滋润着一代又一代的侠骨柔情。
    斗转星移,岁月沧桑。时至今日,在人间,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的故事仍在不断上演,化作泪水点点,积少成多,滴水成河,汇成一条清澈的泪水,汩汩地流淌在人世间,散发着缕缕清香。
    不过,世人似乎依旧没有找到传说中的三个地方,不知道泪水的源头究竟在哪里。
    古老的史书记载,谁能够找到泪水的源头,他必将成为这个人世间最幸福的人。


    这是我在微信的朋友圈中看到的一则消息。
    此时,我正坐在父亲的床边,一夜不曾合眼。
    床上躺着我的父亲,刚刚打了一针杜冷丁,不再大声叫喊了,沉沉睡去,面容安详。
   “父亲苍白的脸颊看上去真瘦啊!”瘦得我不忍心把手放在上面,原本我想用手轻轻地抚摸一下父亲的脸。
    坐在床边,看着父亲安静下来,我也渐渐闭上眼睛,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蔚蓝的天空,不时有金色的飞禽盘旋,有一只离我的头顶很近,巨大的翅膀击起一股气流,差点把我卷入天空。我却没有停下脚步,低头向前,小径向远方伸展,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我只能不停地向前奔跑。
    远方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吸引着我,让我向它靠近。不在意脚下汁水充沛的野果,随手可摘,便可填饱饥饿的肚子。我没有停下来,越跑越快,不一会儿,双脚离地,像金色的飞禽一样在天空中飞翔,向那股神秘的力量飞去。
    一只黑色的大鸟在我的身后呼啸而来,张开尖尖的长喙,一下子叨住了我的胳膊,如同遭遇一击重锤,我从半空中落下。
    “不要哇,”我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我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了。

    父亲还没有睡醒,也只有在打了杜冷丁后,父亲才能安稳的睡个好觉了。
    当初,记得第一次给我的父亲打时,父亲醒过来后说:“这个止痛的针还有点效,不痛了,比较舒服。”
    我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我的可怜的父亲,还以为这样的药效果很好;却并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样的药了。
    因为父亲实在是痛得不行了,在床上滚来滚去,声音嘶哑:“只要不痛就好了,只要把痛止住就好了。”
    以父亲一生倔强的脾气而言,要他做出这样难看的动作,说出这样难听的话语,是多么的不容易啊。
    怎么能忍心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受这样的折磨,我来到医院,找到相关的医生。
    写了报告,办好手续,医生说:“不要万不得已,是不能打这样的针的。打这样的针,便意味着你父亲在世的时间真的不多了。你可想好。”
    我点了点头。把眼泪生生地止在眼眶中,不让它掉落下来。
    在窗口拿到药,一盒轻如纸张的药品,在我的手上却重似万钧。走到医院的大门口,看到大街上红男绿女,人来人住,想到自己的父亲不久便要离开这个热闹繁华的人世。我再也抑制不住眼眶中的泪水了,眼睛轻轻一眨,一滴泪水夺眶而去,黄豆般大小,在我的眼前划下一道弧线,落到了地上。
    不,我看错了,泪水并没有落到地上,而是向上飞去,就像一只飞正在翔的鸟,飞到远方消失不见了。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不过,我也不曾多想,只想快点赶回家,让我的父亲不再饱受病魔的摧残。



    我的父亲生病了。
    我的父亲是一名农民,长年穿着一身灰色衣服,一双绿色的解放牌胶鞋;国字大脸,宽大的手掌心结满老茧,给人以结实,稳重之感。
    我的父亲的饭量之大,力气之大,整个村庄是出了名的。
    父亲一生最爱吃糯米饭。至于用糯米做成的丸子,糍粑,泡米,就更不在话下。有一次,年轻的父亲做客,跟人比吃,硬是连续吃了二十三个拳头大小的糯米丸子;那个人吃到二十二个时,看到父亲仍然二口便吃掉了一个,只能丢手认输,跑到厕所里去了。自此一战后,村庄的人谈到吃,都无法绕过我的父亲。
    能吃便能做,父亲的农活干得好,跟他的一身大力气密不可分。打谷机是要两个人抬到稻田去的,我的父亲却一个人背在肩膀上。整个村庄,除父亲之外,我从来还没看到有人一个人背着打谷机到稻田。父亲一只脚踩在的谷机上,像是给打谷机装上了一台发动机,打谷机便再也没有停下来。我一个人抱禾把根本应付不了,只能喊一个姐姐过来帮忙。饶是两个人抱禾把给父亲,手脚也没得半点空闲。

    田产到户后,父亲凭作他的勤劳,力气,加之母亲合理的安排,我家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自小到大,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并不比其他的小孩吃得差,穿得差。
    大姐出嫁时,嫁妆中有一台黑白电视机,在当时,黑白电视机可是一个新鲜的事物;买上黑白电视机,且放在嫁妆中出去,放眼整个村庄,我家是第一户人家,连村长的女儿出嫁时也没有黑白电视机,只有一个收音机。
    接着,二姐,三姐,四姐,也都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了。
    父亲对我们疼爱有加,从不打骂我们。尤其是我,在连续生了四个女儿后,终于生了一个儿子,父亲的喜悦可想而知。他常对人说:“别人只有一颗心,我是有七颗心的;因为我有七个子女,我把我的一颗心分成了七颗心,分别装着我的七个子女。”
    我,作为他最疼爱的长子,也考上了学校,跳出农门,那一年,算是给他挣了面子。
    接下来几年,六妹,七弟,也分别考上了大学。学杂费我们凑之外,仍由父亲负担一部分。因为力气大,父亲专门找到了一份事情,便是谁家做房子,砖都包给父亲挑。
    有一年暑假,我在家办了一个补习班。下午一点过几分,一名学生没有午休,他家正在做房子,父亲在他家挑砖。我打着一把伞,去找这名学生,顺便看看父亲。
    来到那名学生的家中,静悄悄的不闻人声,天气太热,做房子的人都在午休。毒辣的阳光下,我却看见父亲戴着一顶草帽,仍在挑砖。一块手巾搭在肩头,不断擦掉额头上流下的汗珠;在弯腰拿砖时,白色的衬衣湿透了,贴在父亲的身上,可看得见黝黑的背心上正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我说:“伢,中午睡一会儿。”
    父亲说:“没事,把今天的早点挑完;傍晚时还有一块田的谷要割。”
    我还想要说什么,父亲却打断我说:“学生找到了吧,找到了早点回家,这太阳晒不得,太热了。”
    我暗暗地数了一下父亲挑的一担砖,共有五十口。一口红砖只算一斤半重吧。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在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身上,走在颤抖的跳板上面,自一楼送到二楼,到三楼,甚至四楼,我几乎不敢想像下去了。
    那些年,做房子的特别多,父亲硬是靠着这份收入和家里的收成,支撑了五年,直到六妹,七弟大学毕业,参加工作。
    此时,我的七颗心的父亲,一生便为他的七个子女而活的父亲,已过花甲之年,两鬓花白,牙齿掉落大半。在田间挑谷回家,要在半路上歇息一趟,生力不从心之感,已垂垂老矣。

    都说父爱如山,如果我仅仅打下父爱如山四个字,怎能对得起我那去世的父亲。夜深人静,我打着上面这些零零碎碎的句子,就像日子重新过了一次,如此,则我跟我的父亲呆在一起的时间加长了一倍,这又是一件多么幸运和快乐的事情啊。
    虽然,此时此刻,我的眼睛正在慢慢地变得湿润,变得模糊不清。



    六妹,七弟毕业后,在海南三亚的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赚了一点钱。二零零八年,从大姐一家,二姐一家,一直到七弟和他的女朋友,我们一大家三十多人一起在乡下的老屋过了一个大团圆年。大年三十的晚上,火炉边,柴火正旺,我们兄弟姐妹七人围在父亲的身边。二姐看着父亲吃了一大碗沾着茴糖的糍巴后还想吃时,二姐笑着说:“伢身体好,又吃得,只怕要活一万岁。”父亲听着,父老的容颜在火光中闪闪烁烁,那一刻,我觉得父亲比平常年轻了许多。
    我对父亲说:“明年,您老人家就不要再下田种地了,也该享享福了。”
    父亲笑着说:“你们吃我种出的米和菜,不打农药,我放心些。”
    七弟说:“您在前面种下,我在后面挖掉。”
    一家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话虽如此,但对于一个做了一辈子农活的老人来说,要他放下手上的犁耙,无异是一件极不尊重的事情。我们所期望的是父亲不要像以前那样辛辛苦苦,少种一些田地罢了。
    正月十二,年满。父亲和母亲在村庄的岔路口送别他们的七个子女,我们兄弟姐妹各奔东西。就像一群长大的小鸟飞向天空,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空巢挂在树枝上。
    父亲和母亲,住在乡下,耕田种地,给我们免费提供纯天然的绿色农产品。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久。



    二零零九年八月十二日,父亲在吃完午饭不久后,突然感到肚子不舒服,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张嘴一吐,全部吐掉了他刚刚吃进肚子中的所有饭菜。
    在接到母亲的电话后,我随便的说:“父亲身体这么好,可能受了点风寒吧。”
    四姐也在电话中对母亲说:“到村里的穆医生看看,打几瓶吊针。”
    我们都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在我们的印象中,父亲从来不吃药打针的。母亲也说过,父亲还是在搞集体时感冒过一回,此后再也没吃过药。
    想到几天后,父亲又吐了二次,这下我们都不放心了,强迫父亲到市一医院检查。
    血压,心电图,B超等等一切正常,最后做胃镜时,却出大问题了,医生说:“可能是癌症,要做切片实验。”
    当我听到这句话时,吓得目瞪口呆,人软软的,站立不稳,扶着墙壁大声的喘气。医生又拿出一个小玻璃盒子,要我送到科教楼。在路上,我的双手发抖,双腿发软,短短的几十米距离,却好像走在一个不见边际的无底深渊。好不容易送到医生手上,盒子还差点从手上掉落,根本没听医生说什么,转身撒腿就跑,逃命似的离开这个让人恐怖的地方。
    我不敢相信,我的从来不生病的父亲,我的一向身强力壮的父亲,我的才过花甲之年的父亲,我的一世辛苦刚刚才过上几天好日子的父亲,竟会得上这等不治之症。我逃出医院,整个人灵魂出窍,漫无目标地在街道上游荡。有人朝我指指点点,有人瞟了我几眼,也有人看见我走过来便远远的躲开。现在想来,当时我的情形,肯定跟一个疯子一模一样了。
    三天后,切片结果出来了,我的父亲,所得之病是恶性胃癌,晚期。

    我拿着切片实验单子,躲在一医院科教楼一个无人的墙角落,蹲在地上,双手抱头,脑袋一片空白。楼下站着我的兄弟姐妹,他们焦急地在一棵香樟树下徘徊,等待最后的结果。我听到了他喊我的声音,听到了他们上楼的脚步声,听到他们走近我身边的脚步声。
    我全身冰冷,浑身发抖,四姐把我扶了起来,轻声的问道:“怎么啦。”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把单子向他们一丢,一边哇哇大哭,一边大声地吼道:“你们自己去看吧。”
    看到我哇哇大哭,我的兄弟姐妹顿时明白了,单子也不看了,一齐跟着大声哭了起来。二姐,四姐,立刻晕倒地上,不省人事。
    漫天泪水飞舞。一片混乱。我好像看见一滴泪水没有掉落地上,向窗户外面飞去。

    泪水朦胧中,我仿佛跟着那滴泪水飞翔,眼前呈现出一幅异象,一只金色的飞禽在前面引路,一身的羽毛像是黄金浇铸而成,支支竖立,浑身金光灿烂,相隔很远,看上去像是一片流动的金色海洋。我跟着金色的飞禽在天空中飞翔,前方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感应到了我的到来,在召唤着我。
    三只脚的走兽在地面上奔跑,九个头的大鸟站在一只巨象的背上,一只灵猴口中吐出一串长长的火焰;柔和的春风吹来,路边的小花轻轻地摆动,散发出淡蓝色的光芒;一棵树上,结着七种颜色的野果,汁水饱满,芬香袭人。
    这是父亲生病后我第一次流泪。在泪水的浇灌下,我进入了一个奇异的世界,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



    母亲端了一碗粥放在父亲的面前,说:“现在不能吃饭了,先喝点粥,你的胃溃疡蛮严重。”
    父亲低头喝粥。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说:“三分种,七分管,拿在手上才保险。你的病,只怕到长沙做手术好些。”
    父亲抬头说:“还到短沙去哟。”
    父亲不知道自己的的病,一家人在父亲面前装着没什么事,不就是个胃溃疡嘛,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做个手术就好了。

    八月十六日,我,四姐,二姐夫,三姐夫,四人陪同父亲到了长沙。
    在父亲生病后,要不要做手术,一家人形成两种相反的意见。母亲,二姐,三姐等反对做手术台,理由是到了晚期,不做手术活得还长久些;做了反而活得短些。附近就有这样几个例子。我,四姐,六妹,则要求做手术。不为别的,我们不相信父亲就如这样离我们而去。我们相信父亲强壮的体魄能终会打败病魔。
    几经讨论,反复商量,四处打听,专家会诊。最后找到了湘雅一医院消化内科的一位老教授,在看完父亲各方面的资料后,老教授说:“不做手术,任其恶化下去,完全没有希望;做手术,进行化疗,延续生命的机会更多一些。”
    最终,我们决定在省肿瘤医院给父亲做手术,因为哪里有一位亲戚的同学是消化内科的主任医生。

    到了手术的哪一天,除了七弟一个人没有到之外,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全都守在手术室的外面。
    为了不影响七弟在三亚的工作,我们没有向他说出父亲的病情。
    将近八个小时的漫长等待,父亲终于从手术室推出来了。我们马上围了上去,小声地喊着父亲。
    父亲的身上挂着大大小小十几根管子,整个人像被一张白色的网缠绕住了,缩成一团,不能动弹,双眼紧闭,面无血色,只传来丝丝微弱的呼吸声。
    动物的冬眠也许便是这个样子吧。可是,冬眠的动物会醒过来,我的父亲,会不会醒过来呢。我忽然产生一种深深的恐惧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情绪影响,我脑海中竟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如果父亲就此一直睡下去,不会再醒过来,那该怎么办。
   我们慌乱地跟着医生回到病房,四姐坐在父亲的右旁,用手梳理父亲稀薄的白发,二姐握着父亲宽大却冰凉的手掌;几个姐姐眼眶都是红红的,小声的抽泣,不停地抹着眼泪。我坐在父亲的左边,双眼直直地望着病床上可怜兮兮的父亲,想到他平常精神抖擞,健步如飞的身影,心头忽然一酸,眼泪也跟着叭哒叭哒掉了下来。
    不过,我却不想哭出声来。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办理,不能乱了分寸。于是,我便趴在床边,把头埋进床单,任由泪水肆意地流淌。
    自父亲生病来,我已几个晚上没有眨眼睛皮了;或许是这几天来太累了的缘故吧。我竟然趴在床边睡着了。奇怪的是,我竟然发现脸下的床单没有湿,那刚才我流下的泪水到哪里去了。我在四处寻找我流下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什么地方,眼前又出现了异象,金色的飞禽在天空中盘旋,我跟在下面奔跑,跑着,跑着,我也跟着飞了起来,金色的飞禽带领我飞翔,前方神秘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了,我甚至迷迷糊糊听到了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飞翔吧,飞翔吧,飞到远方,你将成为人世间最幸福的人。”
    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在微信朋友圈中看到的那条转发信息。我将成为人世间最幸福的人。难道我这是在寻找泪水的源头吗?我不要做什么人世间最幸福的人,我现在是人世间最悲伤的人,如果我的父亲的病好了,我才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人。
    想必我的喃喃自语让身边的大姐听到了,大姐说:“刚才你说梦话了。”
    我吃了一惊,刚才我是在做梦吗?我连忙把手机拿出来,那条转发信息还在,我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后,手指捏了下脸,确定自己不在梦中。
    病床上的父亲仍然一动不动,我们守在床边,静静的等待父亲醒来。


  七

    手术中,父亲被割去了将近三分二的胃。
    三天后,父亲有了胃口,想吃些东西了。稀藕粉,甜豆浆,果汁,喝上几口,看了几眼我们,父亲露出了跟往日一样慈祥的微笑。
    一个星期后,父亲可以下床走路。医生都说父亲身体恢复出乎意料。父亲很开心,对我们说:“这次治病花了不少钱吧,等我好后,又可以种谷,种菜了。” 
    我们也很高兴,相信凭借父亲强健的体魄和我们精心的治疗,一定能治好父亲的病,创造出一个奇迹。

    出院后,父亲在家疗养,并不知道他的病情。
    令我们头疼的是怎样在不让父亲知道自己的病情下,让他到医院去做化疗。最后,我们决定,不能在家中疗养,最好的方法还是到医院去,到时候医生总比我们会解释。
    我对父亲说:“为了彻底治好您的病,我们想您到市一医院疗养,比在家中疗养好得更快。”
    父亲说:“我现在不是好了么,都能吃饭了,再说,医院我住不习惯。”
    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跟父亲说了。


    在终于劝得父亲住进一医院后,陆续有人来看父亲了。在我们千叮咛万嘱咐的情况下,仍然还是有人漏嘴了。
    一个一直以来口直心快的姑妈,在我到外面买水果刀时,不知道怎么回事,说出父亲的病,让父亲听到了。
    父亲头七的哪天,我跟四姐谈起,说如果不是水果刀丢在家里,我不去买水果刀,父亲肯定会活得更久些。
    四姐叹了一口气:“这就是命,伢生来就是一世的苦命。”

    当所有的人都走了以后,房间只剩下父亲和我。再看父亲时,父亲的眼角噙着泪水,可是,父亲使劲的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父亲说:“你以为我不晓得我的病啊,看着你们在家中的一举一动,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我的病;你们都是我带大的,你们有什么心事,我还不清楚啊。”
    我说:“没这回事,姑妈乱说。”
    父亲说:“冒得事呢,像我跟你赖伢说的,我晓得后心里反而好多了,子女都好,我没什么挂欠。”
    我把头别到旁边,使劲地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父亲不说话了,我起身要走。
    父亲说:“伢仔,不走,我有话跟你说。”
    但我再也做不到看着父亲了,站起身子,低着头,向房间外走去,刚到门外,眼泪便哗哗地流下来了。我不想让别人看见,走进厕所,站在厕所的窗户边上,双手捂着脸,无声的抽泣,眼泪从指逢间一滴滴的往下落。
    我不能哭得太久,还要回到病房看护父亲。我擦干眼泪,装着若无其事的回到房间,父亲却睡着了。我轻轻的坐到椅子上,看着睡觉的父亲,呆呆的看着,这才发现,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父亲瘦了许多啊,饱满的脸颊深深地陷落下去了。



    父亲拒绝化疗,声称不愿再受罪。回到家中,跟一个正常人一样,没事便到田间地头走走。
    半年后,父亲吃东西又开始呕吐。更严重的是身体开始痛起来。每天都要痛上几次,刚开始时,父亲还能挺得住,可是到了后来,每当疼痛发作时,父亲就痛得不能控制自己了。
    这是一种怎么撕心裂肺的痛,让父亲在床上打滚,嚎叫。我们只能在一旁干巴巴地看着,毫无办法,为能分担,心如刀割。
    一个深夜,父亲突然痛醒,一番拼命挣扎后,浑身没有了半点力气,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给我一瓶农药喝算了啊。”
    我控制不住自己,跑出房间,泪流满面。抬头仰望星空,我看见了每一个星星都变成了一滴泪水。漫天泪水闪闪烁烁。不一会儿,每一滴泪水都化作了一只金色的飞禽,它们召唤着我,我的身体腾空而起,跟着金色的飞禽一起向远方飞去。
    我们一起在天空中飞翔,神秘的力量离我越来越近了,三只脚的走兽,九个头的大鸟,口吐火焰的灵猴,还有一些奇异的飞禽走兽,一齐跟在我的后面,全都向着那股神秘的力量飞去。
    随着力量越来越大,我飞得越来越到吃力了,仿佛在一条河流中逆流而上,到了最后,如身陷沼泽中,浑身不得动弹,一头从半空中载落下来。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湖泊前面。湖泊座落在一个鸟语花香的山谷中,洁白的湖水随着微风轻起伏,给人以宁静,美好的感觉。
    我在湖的一块青草地坐了下来。一道青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看不清他的面容,整个人就像一团青色的迷雾缭绕不断。
    青色的迷雾里,一个寂寞的声音响起:“多少年了,终于有人到达了悲伤湖。”
    悲伤湖,难道我眼前的这个湖泊,就是传说中泪水的发源地,悲伤湖。
    我没有作声,盯着青色的迷雾,里面的声音继续说道:“世人都在寻找泪水的源头,却不知欢乐谷,无忧泉,悲伤湖,这三处地方皆是它的源头。欢乐的滋味,无忧的境界,悲伤的心情,皆能让人产生泪水,在自己的泪水带领下,便能找到泪水的源头。”
    “可叹者如今世道大变,阴阳失衡,人心不古,有几人还在流泪,又有几人流下真正的泪水。又怎么找到传说中泪水的源头,成为人世间最幸福的人。这几个月来,你化悲伤为力量,一直在泪水的上游逆流上,从而最终找到了泪水的源头,这个世间毕竟不是让人太失望。”
    我说:“我的父亲快要死了。”
   “人吃五谷杂粮,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可是,除非我的父亲病好了,我才是这从世间最幸福的人。”
   “有一颗最悲伤的心,便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人。”
    说完了这句话,青色的迷雾消失不见了。



    父亲的疼痛,持续了二个多月的时间,待到我到医院取得杜冷丁后,才有所减轻。但父亲也被病魔折磨油尽灯枯。最后的几天,父亲已经瘦骨如柴,神智不清了。
    父亲躺在床上担心会掉下来,要我拿椅子放在床边,父亲说:“如果跌成了个瘫风,不更加重了你们的负担。”其实床中间低,两边高,父亲是不会掉下来的,父亲怕自己掉下来,可见父亲确实有些不清楚了。
    父亲从止痛药中醒过来后,突然一口气转不过来,吐着舌头,大口大口的喘气,吓得四姐她们哇哇大哭起来。所幸过一会儿好了,后来,父亲说:“我梦见自已死了三次,老四在哭我。”
    父亲躺在床上,突然指着墙壁对我说:“快看,快看,那里有一张砣子。”打字牌是父亲一生唯一的爱好,记得刚做完手术后,父亲在家疗养,偶尔打打字牌。
    下午,父亲说:“荡波和静波怎么还不给我洗澡。”我听着忍不住笑了,因为荡伢和赖伢上午给父亲洗澡后回家的。一会儿,父亲又说:“我想起来了,荡波不仔细,静波好些,荡波抱着,是静波帮我洗的。”
    父亲喝了几口开水,胀痛难忍,要我扶他坐起来,我抱着父亲的肩膀,父亲对兰姑妈说:“你去找一个镜子来,让我看看。”我连忙使眼色,兰姑妈才反应过来,我不想让父亲看到他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父亲对我们说:“你们早点回自己的离间,这房间空气不好,不要呆久了。” 
    四姐说:“还早,没事。”
    可是,只过了一会儿,父亲又催我们走。我们又坐了一会儿,父亲又催,三姐四姐走了,剩下我陪着父亲。
    父亲说:“你打电话建哥,要他把水管装好;第二件事,趁天气好,把黄豆早点种下去;种完黄豆后,把谭家冲种西瓜的田里的水沟再挖深些,浅了怕下雨时水跑不赢,把西瓜苗淹掉。”
    父亲说:“现在清明,清明后谷雨,谷雨后立夏,中稻也快要播种了,这些事做完后,要建哥准备犁田播种.”
    我说:“你不要操心了,这些事建哥会安排好的。”
    父亲说:“如果我身体好。就不用你建哥帮忙了。”
    父亲说:“我活了六十多,村庄里跟我同年的有四个,他们也都不在了,我还算好的。”
    我说:“医生说了,你至少还可活二到三年年。”
    父亲说:“二年已足够了,二年,李芬和银婆就可以结婚了,只怕没有了呢。”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医生说了有,就一定有的。
    父亲不说话了,沉沉睡去。

    二零一零年三月二十九日,深夜,父亲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要把书教好。”便永远离我们而去了。正是清明时节。距离父亲生病,不到八个月的时间。
    也许我的泪水早已流干了,在父亲最后落气的时刻,我没像姐姐她们嚎啕大哭,而是站在一边默默地流泪。看着父亲饱受病痛的折磨,父亲的离去,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丧事的第二天晚上,唱夜歌。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人,一边敲鼓,一边哀伤诉说着父亲的一世的悲凉。在唱到辞伤时,一段唱词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
    要想见,再难见,以后相见纸上见;
    要相逢,再难逢,以后相逢梦中逢。
    我的泪水又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父亲的头七,我们的心情才稍微平静下来。一个一直藏在我们心中的疑问也慢慢地解开了。
    父亲的病,其实多年前便显示出了预兆。母亲说,父亲曾经有几次跟她说过肚子痛。不过父亲一直认为是劳伤,他年轻时,帮人搬东西时落下的。
    大姐也说了一件事,前两三年,她跟父亲在稻田打谷,父亲突然不见了,她到处找人,最后在一个堆满稻草的田埂上找到了父亲,她看见父亲在稻草堆上睡着了。
    大姐喊父亲,问道:“伢,你怎么睡着了。”
    父亲说:“我肚子突然很痛,想歇会儿,没想到却睡着了。”

    父亲的丧事完毕。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翻看父亲在生病时我给他拍的照片时,想到了朋友圈中那条转发信息,等我再次去翻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手机设置了密码,没有人能打开。我也从来没删除。可是突然之间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以前我只顾看那条信息了,从未注意是谁转发的。第二天,我打电话问遍了朋友圈中所有的朋友,问他们有没有转发过一条这样的信息,没有一个人说发过,都说是第一次听到,并笑着说,怎么,又在构思一篇小说了。
    我说,这不是小说,这是事实,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实。

    父亲去世后,这些年,我常常梦到他。有一次,说给四姐听,四姐说:“你不要老想他了,他又不知道你在想他。”
    说得我的鼻头又是一酸,我的父亲,他知道我在想他吗?
    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离我而去了。
    我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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