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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左手冬天,右手春天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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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冬天,右手春天
朱子青



      听到一些小道消息,或者看到一些现世景况,我就劝自己再也不要固执,要相信这些看似不可能的以及那些耳目不能企及的事儿,比如马的嬉笑,牛的呓语、人的疯狂与变态……有什么不可能的呢!只是我们目光短浅、想象羸弱罢了。
      消息是从遥远的故乡传来的,我已无法确切消息的内容,仿佛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它是通过一个人,一个比我自己更亲近的人告诉我的,告诉那些让我感到恐慌与羞耻的事。关于慈怜与报应,关于顺从与敬畏,关于引导与护佑,关于正道与迷途……时间一点一点,一天一天过去了,恐惧与日俱增,我感到所忙碌的却正是应该在生命中忽略的,而我所凝视的却是一直未曾靠近的真理。
      我想我得通过一束光,一个梦境,一个遗存的口唤,来走近故乡,走进自己的内心,来看清自己的灵魂,然而,我首先要通过语言,对了,是一种语言,是一种能亲近故乡泥土的语言,是一种能与先祖对话的语言。这是一个光明的通道。可是,这又是多么困难啊,我感到利刃在分割我的骨头,我听到了身体里骨头的脆响。
      在现世的因果面前,我终于明白自己荒废了太多,现在剩下的只有迎着尖刃向前。
      是的,也许只有这样,只有注视着日渐消逝的生命迹象,自己的人生才会渐渐地踏实下来。




      窗外,春天已经临近,寒冷却还缠绕在枝丫之间,这让人感到难堪。
      昨夜,突如其来的一场风雪,让我感到了紧张,那仿佛不是一场雪,而是一场春天里的灾难。那些对春天的赞美,还噎在喉间,为什么?突然间就忘言失语了呢!雪里头包含着那么多的水分,它让我想到四溢的奶水,那些极力向上的枝丫,让我想到了婴儿挥舞的小手。是的,我知道春天孕育着什么,又期待着什么。
      我走在冰雪里头,沉重的寒冷落在身上,渗进骨头里,它让我感到了自然的严酷。我微微地缩了缩脖子,将手伸进了裤兜里。这时,我的脑海中顿然出现了街头混混、乡下的小官员、吸毒者、小偷……很多猥琐的形象来,一种警省让我迅速地腾出手来、昂首挺胸。
      其实,再多大的雪,再多大的灾难,大地都会默默承受,只是弱小的生命无力承担罢了。现在,浸在寒风中双手,显得无所事事,又异常难堪,如果拎一只小包,或者即兴打几个响指,也一样能得到救赎。可是,我却想不到这些,我感到双手也陷入了失语,陷入了臆想,变得恍惚甚至不可救药。难道,一个人在行走的时候,他的双手是多余的?
      这像是一个猜想,又像一个悖论,在最为简单的事物与意象面前,为什么,我却无法理解,又无法分辩呢!


      在极端天气里,许多动物以及人,都不得不放弃微不足道的生命,以及对未来短暂的期待。现在,寒冷逾来逾强硬,像一场不可妥协的军事威胁。街上的人流日渐稀少,这是春天还是冬天的征候?那么多的车辆,在马路上穿行,一个个如小耳长额的怪兽,这让我莫名地加重了对人类的世界的怀疑。
      在迟疑的瞬间,也许,更加可怕的寒流会大面积涌来,它会让我们对故乡的思念瞬间湮灭,每一个运动着的生命突然会停止心跳,它让会炉堂里的烈火骤然熄灭,它会让四通八达的城市桥梁突然裂缝崩塌,整个世界突然就停止了呼吸,凝固成铁一般坚硬的冰块。
      可是,我刚刚从电话里得知,故乡的桃花已经开放,山间溪流正在潺潺作响。我刚刚从孩子的课本上,看到微风细雨中嬉闹的燕子,河边的柳树垂已下了鹅黄嫩绿的枝条,那些在鞭炮声中苏醒的土地,正在重新生长青草与牛羊,生长庄稼与新娘。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这不仅仅是美好的期待与祝愿。我不知道,众多的平凡生物,在这极端的寒冷天气里,它们是如何固执地相信,相信春天的到来,而又是怎样与这个春天融通的,是如何挣扎着舒展自由的生命。
      这让我迷茫而又迫不及待!


      我一个人,行走在梦里,行走在通往故乡的小路上,行走在通往春天的小路上。
      我的脚步是那么急促。
      我看到了山,以及缠绕在山腰的小路。一座又一座山,一条又一条的路,它们以那么沉默,又是那么憨厚,我想抬头摸一摸,泪水已奔流而下。对于故乡,没有比山更沉重的爱,没有路更曲折的思念。
      多么好的天气,这才是春天,故乡美好的春天,一条青草隐没的小路,亲切地招呼着我向前。蓝天白云,白云蓝天,青草尖上跳动着晶莹的露珠,田野里雾气氤氲,我就想就地躺下来,让清亮亮的阳光照亮了我的梦。
      我相信这是故乡,这是春天明媚的阳光,它让我激动,让我暂时忘却了现实的寒冷,我知道严酷的现实就在身后,只是我不不敢回望,因为我为无法接受这些灰暗的世相,我因此而感到气馁而无奈。
      草丛中蹿过了一条蛇,它差一点就要惊醒我的梦。我看到它瞬间就滑过路面,隐没在草丛里了。我看到它草丛中逶迤前行,它让我感到了危险。不知道我应该奔跑,还是应该歌唱。蛇在距我几米远的草丛中隐藏了起来,它迫使我停下了脚步,我看到了它的锐利的目光,射着寒气。我从它的眼睛中看到了另外一双眼睛,那是我的八岁的表弟的眼睛,清澈而明亮;我从它的目中中看到另一种目光,那是表弟惊恐而绝望的神情,我怎么也忘不了,他被蛇吻之后的情形,怎么也忘不了,他的皮肤慢慢地乌青发硬,慢慢地他合上了眼睛。是的,这是一儿蛰伏在我童年记忆中的,一条在春天里警觉的蛇,一条似曾相识的蛇。
      蛇转眼就消失了,这让怀疑刚才的幻觉。
      我顿然变得怅然若失。


      站在村口,我才意识到自己成了一个异乡的人。
      有那么多,那么多无法逾越的障碍,横在我的眼前。崖畔上的桃花,泉水旁的妹子;麦草垛前的碌碡,门后生锈的镰刀;草滩里的牛羊,山路上的歌谣;细雨中的燕子,微风中的柳条……像翻过一页又一页的小人书,一切都是幻觉,都是回忆,一切都无法回来,任千声万声地呼唤。
      那些废弃的窑洞,惊恐地张大嘴巴,那棵六人合抱的大槐,失去了当年的华盖,枯成一个孤寡的老人;曾经奔跑过灵数次的小路,在荒草隐约难辨,那条在我梦里潺潺流淌的小溪,瞬间屏住了声息……
      我听到了狗叫,狗的叫声是那么熟悉,又如此空洞。一群孩子跑过田埂,他们的笑声飘向了远方。很快他们又跑过了我的身边,他们偷偷地打量我这个异乡的人,我从他们奔跑的身影中,想找出自己的童年,我期待他们回过头来,让我仔细端详,我想在那些陌生的面孔里,找出一些熟悉的影子,那些与我一起奔跑的影子。

                                        六
      我在纷飞的纸灰里看到了四爷,这位抗美援朝的英雄,须眉皆白,头发银针般根根竖立。四爷胸前挂满了奖章,身经百战身体到处都是弹孔,每一个弹孔都如弹壳般透亮。四爷用最后的力气,挺着腰走在村子里,寒风中,那些弹孔在像无数的口哨开始鸣响,我看到子弹呼啸着纷纷击中我的心脏。
      我听到了一声沉响,接着便看到了迎面倒下的姑父,这个屠夫一般的上门女婿,他一直想把四爷早一点赶进棺材,可谁也想不到,四爷从棺材里爬了出来,用一杆猎枪击中了他的眉心。
      一身孝服的姑姑,这位年轻美丽的乡村护士,泪水涟涟。
      我看到了她的印有红十字的医护箱,我看到了酒精灯,针头、药棉……她曾经不分昼夜免费给村子里人治病打针,她是那么温和而矜持,她打针的姿态多么美啊!让人心颤,让病人忘记了疼痛。她蒙着脸,她掩盖着疑心重重的屠夫给她脸上的伤疤,她拖着被残暴异常的屠夫打瘸的腿,去给村子里人打针,她不得不用一块中心有洞的手帕护住男人的屁股,然后将针头从手帕的洞中扎进去……
      我一直在背地里为姑姑的命运哭泣,我痛恨自己太小不能娶了姑姑,不能保护姑姑,我向往着长大娶姑姑这样的女人来好好疼爱。


      在麦草垛的后面,我看到了掩面哭泣的表姐,她是一个孤儿。
      她十八岁莫名其妙的怀了孩子,又莫名其妙的流了产,从此,她没有遇到一个真心的男人。她被贩卖之前,无缘无故地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像两只瘦狗,被村子里人用剩饭喂大。
      一夜之间,她从村子里消失,十多年,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村子里的名字。她被贩卖到了内蒙,被送进了一家石灰加工厂。多少次,我在梦里看到了她,满头满脸的石灰粉,头发稀疏,眼神呆滞,她讨好地望着石灰厂的老板一笑,脸上的皱纹轰然裂开。
      她终于回来了,像一条流浪狗,她的儿子,一个到处行骗,一个常常偷盗。
      她的儿子像两个武林高手,对她拳打脚踢,她哭着,我分不清她是因为幸福还是因悲伤,我无法体会她身体与内心的疼痛,我的心中只有愤怒与悲伤。
      我看到她像一个稻草人,她站在麦草垛后,抽抽噎噎抽抽噎噎,那枯涸的眼眶里再也没有一滴眼泪,她花白的头发,已掩盖不住头顶的疥疮,在风中,她的腰身慢慢地弯曲成一条瘦小的虾。



      地震,从村庄的根部漫衍而上,就在我的迟疑间。
      仿佛只是一个消息而已,可一个消息就改变了故乡的模样。
      我站在荒草茂盛的院子里,站在一块巨石之上,我不明白,这块巨石是怎么来的,是什么时候来到院子里的。那些从地下翻出的岩浆,瞬间冷却形成梯田的样子堆积在不远处,人畜居住的村庄已经无影无踪,连同一个少年的记忆。
      我深陷在一个山谷,一头牛、一只狗,一只猫、一只鸡,甚至一只老鼠都看不到,森然的死寂让我怀疑自己是否活着。难道,我日夜兼程,赶回故乡,就是为了见证一场灾难?
      我坐了下来,开始怀念,我只剩下了怀念,我的生命因为怀念亲人,怀念刚刚消失的村庄才有一点意义。
      母亲笑容满面地从我的记忆中走了过来,因为远远地看到了儿子,她穿着一件紫色碎花的缎面棉袄。当母亲走近时,却无法辨认出我这个儿子,这个胡子拉茬、面容呆滞的儿子。她的记忆中,儿子是一个明眸皓齿、活蹦乱跳的少年。她背转身,掩面哭了起来,她是为过早离世的孱弱的丈夫,还是背井离乡年少的儿子?她是因为经年风雨积下的病痛,还是因为拮据难熬的日子!她双肩在簌簌发抖,她的背影显得那么孤独,让我看不到世界有一点儿光明;呵!她的背影多么像我那精神失常的表姐,多么像因为脑梗而失语的奶奶……
      母亲已没有力气大声哭泣,她捂着脸慢慢地向未知的远方走去,
      所有的亲人都随风而去,痛苦让人沉默而冷酷,悲伤让人无语且无泪。


     我静静地坐在巨石之上。
     我感到自己已经坐化,我期待着春天的脚步快一点,春天的讯息可以让死寂的世界重新焕发生机,所有的灾难与创伤,都会被春光这只温柔的手抚平。那些陈旧的、那些衰老的、那些狰狞的、那些污秽的、那些冷酷的……突然间都会因为春天而变得崭新、年轻、俊俏、清洁、温暖起来。
    我这样想的时候,发现自己飘了起来,我的周身蒙了一层多彩的纱,有一双白嫩的小手搭在我的肩上,又轻轻地抚过我的脸,我闻到了她的亲切的气息,带着桃花的甜味儿,那仿佛是年轻时的姑姑,又像是我童年时可爱的表姐。当我睁开眼睛,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幻觉,群山如坟连绵起伏,天空如幔满目青灰,世界一片疮痍,那凝固的泥石之上又泛出了新的洪流,它们涌动着即将奔流而来。
     这时候,我希望有人叫我一声,或者空谷里有一声婴儿的哭声,这都能唤醒我,让我的僵死的身体产生活力。
没有,什么都没有,村庄变成荒山,高山化为深谷,大地上空空如也,没有一丝儿声息。
     我张大嘴巴,却不知喊什么,我想叫一声妈妈,叫一声奶奶,叫一声姑姑与表姐,叫一声自己的名字,可是,我的咽喉却被悲伤死死掐住,无法喊出一个字来。
     我只有用泪水,用泪水来呼唤我的亲人。


      悲伤似乎化作了全部的力量,注入了我的胸膛,我跳下了巨石,开始飞奔。
我像一只豹子一样,突然发疯了一样,手脚并用,沿着崎岖不平的山岩,一直向上,耳边有风,呼呼作响,我分辨不清这是什么风,感受不到是温暖的还是寒冷的,是冬天的还是春天的。
      我失去了一切知觉,我只知道奔跑,我不知道这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其他什么。我的手脚都在流血,染红了身下的岩石与黄土。
      恍惚中,我又一次看到了亲人的笑脸,我相信,村庄与牲畜,还有我的亲人们,都会重新从这片土地上长出,包括我残存的记忆中那美好的童年。


十一
      不知奔跑了多久,我感到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头顶的白云。
      我喘着气,顺势坐在故乡的山坡上,是的,我依稀辨认得出,这是故乡的山坡,曾经开满笑吟吟野菊花的山坡。一边是白雪覆盖的山岩,一边是斜阳涂抹的黄土!
      上帝重新给了我这样的故乡,让我难以理解与接受。
      故乡,只有我一个人的故乡,我坐在把故乡分为两半的分界线上,我感到我的身体也被分割成两个部分,左腿属于冬天,右腿属于春天,心脏在冬天,肝脏在春天,包括我的一双眼睛、两只耳朵、一对睾丸,两只鼻孔都属于两个不同的季节。
      这时,我想移动一下身体,却身不由己,已不能有丝毫的动弹。
      我感到自己在风中很快化为一副岩画。
      可是,我依然能感到自己是坐在故乡的岩石上,依然可以感受到温暖或寒冷,以及被割裂的疼痛。

十二
    从梦幻痴妄中彻底醒了过来。
    也许是对春天始终不渝的期盼,我继续顶着寒冷向前。
    灰蒙蒙的天空里,是一坨晕黄的太阳,我看到车水马龙的城市向我走来,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故乡向我走来。
    我多么想回到过去,回到故乡啊!
    我梦想着回去,回到赤条条的童年,回到一坯泥土、一汪山泉里,回到那个贫穷饥饿,但充满自由的岁月里;我梦想着回去,让自己从诱惑、虚伪、欺骗、偏见、傲慢、强权、贪婪、杀戮……与日俱增的欲望中拔出腿来;我梦想着回去,让故乡洗净我的污秽与耻辱,让我与丑恶的世界脱离干系;我梦想着回去,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一秒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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