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羌人六新散文作品2号:《安魂者》。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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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者(散文)

1.

      长久以来,“外婆”始终是一个被我刻意回避的词语,像树荫回避炽烈的阳光,像水里的鱼儿回避天空和翅膀,像从乡下涌向城市的年轻人回避自己的故乡。回避的结果在沉睡的泥土之下,它是一块不动声色的石头,从不正面告诉我什么,我听不到看不见泥土给出的答案。也许,今天一切的事物和思想都将归于泥土。泥土,不是废墟。
    在我的国家,流水总是比砖头更硬,金钱总是比感情更加牢靠。因此,真实会令人变得痛苦、肌肉萎缩甚至面目可憎,而虚伪却能够使人保持完整和安全。对于外婆,我时常有种无从说起的焦虑,因为她的“职业”。很多人在背地里将我的外婆唤作“神婆”。
    “外婆”,这个字眼所携带的能量、笔画、灵性和恩泽在我的言辞里很少显出她的肋骨,如同故土这些茂密雄奇的群山被草木隐藏着真容,尽管,那庄重而神秘的轮廓或者形体早已呼之欲出。犹如星群躲闪着黎明只在我们的睡眠里外出一样,躺在话语中的我能够躲闪我一辈子都在乡下生活的外婆,却无法躲闪她赋予我的那份安宁、心肠、灵性和气质。为何要躲闪呢?话头就树一样草一样栽在我的嘴上。我的心没有屏蔽我的外婆,我的嘴却屏蔽了我的外婆,也许,我是真的有点自私有点虚情假意了。
    长久以来,我不愿跟外人提及我的外婆,不想她在我的话语中招摇过市,也不想让人知道我的外婆是神婆。长久以来,我无法面对外婆,可是,当关于外婆的记忆赶集的人群一样走来,为什么我的感觉像藏在一片浑水之中?为什么,我的心头竟然泛着一丝苦涩,而不是释然?为什么我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聊聊自己的外婆?聊聊自己在乡下被一些人奉为“救命稻草”同时也被一些人视之为“封建迷信”、“装神弄鬼”的外婆?
    我绝少与外人提及我的外婆,因为话语中心的引线十分脆弱,略带潮湿,还可能有点缺氧,因此,涉及“外婆方面”的种种交流,山路一样曲折,难以引爆。
    毫无疑问,外婆,我说的是这个词语,本身就充满童话色彩的词语,温暖、美好得像一床簇新的棉被、一副包裹着指尖的手套或者一根缠着脖子或许还缠着某种寄托的围巾。然而,我的外婆又不仅仅是一个词语,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女人,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灯盏和避风港。
    岁月自己赶路,外婆日益苍老。我也慢慢步入成年,走向盛年。我和外婆中间有一道随着岁月而起伏变化的门槛。现在,这道门槛越来越低,越来越清晰了,像河水中的沙石蓝天上飘荡的白云。闭目沉思,我隐隐看见一条小路,小路上开满了许多关于外婆的花朵和记忆……

2.

       我出生的第二个夏天,1988年。
    外婆家门口的竹林被热风吹得沙沙作响,知了的叫声在绿色的树枝里此起彼伏,阳光慵懒地躺在地上打瞌睡。猪在圈里叫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新鲜的活力,像我的心跳。蜘蛛在屋檐下织网。几只苍蝇狠狠盯着我的细皮嫩肉和满下巴口水,我的眼睛像鸟儿一样在房子周围转来转去。
    我云朵儿一般软绵绵地躺在外婆怀里。我看见外婆那身漂亮的短袖,上面有很多碎花,现在外婆还有那样的衣服。外婆在我面前依依呀呀,可我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也许是在跟我说话,也许在唱一支很老很老的歌儿。我的目光集中到外婆肉嘟嘟的脸上,我能够感到她的脸上写着一种能够让我安静下来的东西,也许是爱吧?
    我觉得抱着我的这个人实在太大了,巨大的眼睛、鼻子、眉毛。她的牙齿很白,白得像月牙。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我抱在怀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她抱在怀里。我饿了,想睡觉,除了哭,我没法表达我的难受。于是我哭了。外婆抱着我在屋檐下走来走去,希望我能安静下来。我安静不下来,我很饿,我只想哭。哭,就是我的语言,就是我与外婆交流的方式。
    外婆就抱着我在门口的长板凳上坐了下来。她掀起她的衣服,我看到一对美丽的乳房,但是很快,有一个乳房不见了。她用另一个乳房喂我,我毫不客气地吮吸起来,我没办法哭了。她一边喂我,一边唱催眠曲,我的眼睛慢慢闭上了,我睡着了……
    外婆在门口给我喂奶的场景,恐怕是我人生以来最早的记忆。
    有一次,我跟外婆说起这些的时候,她淡淡地笑了起来,她说:“你小时候,天天都吃空奶,不给就哭就闹哦!”
    我没有奶吃。外婆用她的空乳哄我,倒也管用。
    “我是人脸比马脸还长。”我咯咯地笑,心里却久久地感动着、温暖着。
时至今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记得这个场景,还那么真实、生动。我记得外婆当时的脸,记得外婆当时给我喂奶的姿势,但是,我没有记住外婆的头发。我不光没有记住外婆的头发,也没有记住母亲的头发。也许,在乡下,女人的头发最容易被人忽略。
    除了这个场景,外婆还跟我讲过一个我小时候的故事。有一次,她带着我到街上赶集,我饿了哭了,一个劲儿地往她怀里钻,外婆说她当时羞得脸都红了。
    那时候,平通河还不像今天这样瘦小,山脉还不像今天这样破碎——地震的影子仍然活跃其间。襁褓中的我还不知道我的外婆是神婆。外婆给予我的是我没有从父母那儿得到的爱、温暖。

3.

       我刚刚懂事那会儿,便知道外婆是“神婆”,能够帮人看病治病,能够下阴驱邪请神。至于“神婆”这个词语是从哪儿拣来的,我真是没有一点印象。外婆不是医生,因为她看病不用药,一碗水、一炷香、一些草纸、一些含混不清的唱词,就能找到病因、对症下药。这些人的病不是一般的感冒发烧之类的身体疾病,大多是些稀奇古怪的事。
    时隔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一个病人讲述他自己的经历:“那天,我半夜回家,走着走着,就觉得不对劲儿。回头一看,妈呀,顿时魂飞魄散,两个碗那么大的月亮同时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我走一步,它们也走一步,我倒退,它们也跟着倒退。回到家,人就整个儿的病了,四肢无力,躺在床上,两三天都巴(爬)不起来。”
    我挨着外婆听完这个病人的离奇自述,腿肚子比天上的星星还闪。这个乡下人三言两语已经让我身临其境、浮想联翩,至于我的外婆怎么看的病,我倒没有留意。
    本地人主动找外婆看病的人络绎不绝,逢年过节更是三五成群。看完病,病人们基本都会主动从荷包里掏出一些钱,虔诚地递到外婆手中,外婆也不拒绝,直接把钱放在神龛上。
    神龛,对于当时还懵懵懂懂的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充满了威严和神秘的地方。如果没有不在,我绝不让自己接近神龛,我害怕它们会突然显灵。送子观音、太上老君、药王菩萨、土地菩萨在神龛上不露声色地看着屋外,一道道红披在它们身上。可以肯定,谁身上的红越多谁的地位就越高。菩萨们跟前稀稀拉拉放着一些供果和香蜡纸钱。家里没有外人的时候,外婆总是慢慢悠悠从神龛上取下供果给我吃,有时候是一只桔子,有时候是一个梨子,有时候是一个苹果。外婆说:“吃了这些东西不会生病。”印象中,我从小到大确实没怎么生病,身体好得很,我不知道,这是否与我小时候吃了很多供果有关?
    那时,我还没有上学,对钱还没有好感。外婆放在神龛上的钱,对我来说毫无用处。上学以后,我还是愿意呆在山上,呆在外婆家,不愿意回山下自己的家。我开始学会花钱,花钱不是好事,我偷偷摸摸从神龛上拿钱也不是好事,虽然外婆时常拿钱让我花,可我还是愿意这么做。为避免外婆发现,我通常只拿面额较小的,以为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后来,神龛上睁眼就能看到的钱就被悄无声息地转移到那些菩萨后面去了。
    我想,外婆大概发现了,钱总不能平白无故缩水。菩萨不会出卖我的,我相信,因为我还给神龛上的几位菩萨磕过头烧过香,祈求它们为我保密。

4.

       七岁之前,我几乎都呆在外婆家,因为母亲身上的奶都被弟弟吃了,因为一山不容二虎。“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和弟弟注定逃不过这样的命运。外婆将我从山下抱到山上,她说我是吃白糖长大的,舅舅说我是吃白糖长大的,母亲说我是吃白糖长大的,他们都说我是吃白糖长大的,没有分歧。因此,我也认为自己是吃白糖长大的,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小时候究竟吃了些什么。可以肯定的是,我在慢慢长大,世界慢慢变得丰 富起来,正在读书的我,对外婆的感情渐渐有了微妙的变化。
    上小学的时候,有居心叵测之人借着爷爷家灶孔里的火苗和从锅盖里冒出的白色水蒸汽问我:“你外公是干什么的?”
    我很小的时候,不知道世间还有“挑拨离间”这个词语;我很小的时候,以为笑声是纯洁的善意的,没有那么多意思。
    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可以肯定,这个人不是魔鬼,因为我听见她的笑声,绕过白色的水蒸气,在我的耳朵里盘旋像外婆擀面一样欢畅。
     “端公。”我想了想,照实回答,又觉得不准确、名不副实,因为外公不会“医病”。通常,他都在给外婆打下手,是外婆的眼睛、耳朵和手。
    锅里的水就要开了,锅盖却冷得瑟瑟发抖。干燥的柴禾把自己抱成一团火焰,噼里啪啦,转瞬化作灰烬。她用腿折断一截柴禾,塞进灶孔。
    “你外婆呢?”
    “我的外婆是神婆。”
    于是,我听见整个灶屋乃至整个世界都在哈哈大笑。说完,我有些后悔,因为外婆并不像动画片里的巫婆那样可怕,她没有青面獠牙,更不会害人。我爱我的外婆。后来,这些话长了腿似的传遍了我们住的那个院子,又从我们那个院子跑遍了整个村庄。风凉话无孔不入,母亲自然而然的知道了急坏了气坏了,她使劲儿扯着我的一只耳朵问我:“是不是你说的?你怎么能那样说你外婆?”
我没敢点头。
    也许外婆从来不知道这件事,自始至终,她没有问我。无疑,这件事伤害了外婆,从母亲愤怒的眼神之中,我看到了自己对外婆造成的伤害。我很委屈。自此,我知道神婆是一个贬义词,我再也不敢满脸自豪地与人宣称我的外婆是做什么的了。
    细细想来,这些年,我之所以对“外婆”如此讳莫如深乃至绝口不提,既是保护外婆,也是保护自己。因为神婆就附在外婆身上,外婆就是神婆的替身。很长时间,我不敢想我的外婆,潜意识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我从课本上学习的知识会让我不由自主地将外婆和“唯心主义”、“封建迷信”甚至“装神弄鬼”诸如此类的词语联系在一起。我爱外婆,因为是她一手将我带大,外婆爱我、疼我,这一点,整个家族有目共睹;但是,我也怀疑外婆,怀疑她封建迷信,怀疑她装神弄鬼,怀疑她的虔诚,甚至怀疑她的善良。
    长久以来,我从未在外婆面前表现过我的怀疑,我没有勇气伤害一个爱我和同样被我爱着的亲人。我甚至没有勇气跟外婆讨论她的“职业”,讨论那些主动找上门来寻求帮助的人,可以肯定,有很多人,我不止见过一次。

5.

      “我的外婆是神婆”让我吃了闭门羹。我努力回忆,却始终想不起那个泄密者,那个在背后使坏的妖怪,那个在背地里破坏我和外婆名声的人。没错,我就是“我的外婆是神婆”的制造者、当事人,因为母亲已经准确地将这句话贴上了我的名字和标签,因为这样似乎更有杀伤力和说服力。我的耳畔飞过连串的笑声,我却没法将这种讽刺的螺丝拧松。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错了,就像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如此看待我的外婆,除了那些追随者?我几乎是头一次意识到:水龙头一旦打开水就关不住了,这个世界是不完整的,不止有爱,也有嫉妒、伤害和无理取闹。一个孩子的话语被当做事实流传,而那个居心叵测的成年人手握道德的标枪随意伤人。对此,我毫无办法。我为自己伤害了外婆而难过,因为我知道是她爱着的亲人她的孙子伤害了她,这种伤害可能比一个仇人伤害的威力更大。
    与此同时,我不再为我的外婆是神婆而骄傲,冥冥之中,我感到生活还有许多层面还有许多未知没有向我展开。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戏谑我的外婆?我看不见他们的脸,因为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刷着一层道德的油漆,有人问我:“你怎么能那么形容你的外婆,哈哈?”
    我的脸霎时红了。不是羞涩,而是愤怒,可能,我的脸上也刷过油漆,这种油漆的名字叫“自取其辱”。
有些话就像通往山顶的羊肠小道那般曲折,如果脑子不会转弯,你就会呛水,就会吃亏。有些伤害会潜水,初遇时不露声色,过后细想,不免恍然大悟,才发现自己被别人狠狠割了一刀。在我的老家,有这种本事的人大有人在,他们会耍嘴皮子,能说出意味深长的话来,遗憾的是缺少鲁迅先生那样的抱负和理想。但即便这类人愚蠢,也比他们所欺负的人要高明得多。我小时候也有这么一回经历,每每忆及,都会不寒而栗,觉人心之恶毒。
    故事的主角是我家的一个亲戚,她当然知道“我的外婆是神婆”。她们家没有神龛,除了我们家。我父亲几个兄弟的家里都没有神龛。
    那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冰雪覆盖着整个平通河谷,我们的手指被冻得不能弯曲。起初,我和几个伙伴弄了些玉米准备在院子里捉鸟。风割着我们的脸,但我还是希望天气再冷些,再冷些,那些还在四处活动的鸟就能够被冷得从天上掉下来。但这无疑是个白日梦,最后,寒冷把我和伙伴们赶紧了那个亲戚家里。亲戚的脸色跟外面的天气一样,但我可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因为她是一个伙伴的妈妈。我冷得直哆嗦,我的屁股粘在板凳上面,我的双手在红通通的火盆上面盘旋。
    这时候,她的脸手一样突然伸到我的面前,她的脸上闪烁着一丝神秘和不易觉察的笑容,岁月已经把她的牙齿蛀掉了,但还能隐约看见几颗稀稀拉拉的牙齿。她还没有张口说话,我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异味。我暗暗拧紧我的呼吸,放慢心跳,尽量减少身体本身的消耗和与空气的碰撞。
    “勇娃子,”她叫着我的小名,然后,问了一个令我够不着头脑的问题:“听说你外婆家的腊肉每年都多得吃不完,吃不完,都埋到地底下,是不是?”
    “为什么要埋到地底下?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
    她笑了,又说:“每年找你外婆看病的人那么多,礼肯定收的不少!”
    我木讷地点点头,却觉得莫名其妙。
    很多年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在讽刺和挖苦我的外婆。这根本不像一个成年人跟一个孩子开的玩笑,这不是玩笑。对于这个亲戚,我恨得咬牙切齿,一度,我想她若再敢问这样的问题,我一定朝她吐口水。后来,我释然了,她的家里没有神龛,我能说什么呢?人不能和一个疯子说正常人的话,也不能和正常人说疯话。
    我不知道我的这个亲戚为什么恨我的外婆,恨一个素无来往的人,并且是她的长辈。难道,这仅仅是一个女人一个农民的局限吗?我百思不得其解,就像在外婆家,我的舅舅,经常故意揪着我的腮帮子问我:“你爸爸好久还我钱?”

6.

       印象中有好些年,我差不多都在跟外婆外爷一块儿睡。跟外婆外爷睡觉我很有意思,因为他们爱我疼我。后来,我就很少挨着外婆外爷睡了,我长大了,床变小了,而那种被叫做命运的东西也越来越放肆了。
    上小学那会儿,每天早上,外婆和外爷的说话声就是我的闹钟。他们是我的闹钟。外婆和外爷的谈话基本都是以“我梦到……”开头,无一例外。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做不完的梦,但我知道,如果某个清晨他们都没有说梦到些什么的时候,我会感到震惊。很多时候,他们当天要做的事情差不多都和他们的梦有关。我总是窝在被子里听他们说话,听他们说那些在我听来似懂非懂似远非远的事情。
    我真想这些经历能够在我的生命里重复一遍,可惜物是人非,只剩唏嘘。2013年3月,被病痛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外公,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外公一走,外婆就孤单了,她依然很忙,前来找她看病的人依然络绎不绝,只是,我不知道,日益苍老的外婆,还能跟谁说她昨夜做过的梦?
    从上初中开始,学业繁重,我便很少到外婆家去了。我再也没在外婆家的神龛上偷钱花。我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正在慢慢长大,走向成熟。我当上了班长,篮球打得相当出色,还暗恋上班上一个漂亮女生,忙得不亦乐乎。我很少想起我的外婆,偶尔,在街上做生意的二娘家见到外婆,我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果然是长大了啊,外婆都认不到了。”
    有一次,外婆笑盈盈地跟我说。
    我听得眼睛酸酸的,赶忙揉揉眼睛。
    母亲带我到山上背柴,刚好路过外婆家。外婆让我把柴禾放下,要我别背回去,我明明知道她在逗我,还是风 一样地背着背篓跑下山去。其实,我也是有苦难言,如果不把柴背回去,我准会挨打;其实,我在家里的日子远远不如在外婆家好过,外婆家不用提心吊胆,家里还有弟弟。细细想来,那时我的懂事,我的早熟,我的争气,都是从那种提心吊胆里熬出来的。生活及早地磨亮了我的思想和身体。
    “没良心。”
    每每提及这件事,外婆都会故意这么说。她的笑中有泪。她理解我,原谅了我。我没有意识到,“我的外婆是神婆”这句话就隐藏在我们之间,隐藏在我的血液里呼吸里,我的看不见的未来。

7.

       虽然已经很少去外婆家已经很少见到我的外婆了——不是不愿,也不是不想,是真没有时间——但“我的外婆是神婆”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影,在我快要遗忘那些不快和讽刺的时候,它又蛇一样冷不丁地从记忆的裂缝中钻出来。
    或许,“我的外婆是神婆”远远不止是一道阴影,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身份,一个没有明确责任跟义务的身份,这个身份的参照物就是血缘关系,这个身份就像我身体里的血液里一样几乎无从更改。我和外婆是有血缘的,我的外婆是神婆,自然而然,我是神婆的孙子。在我和我的这个身份之间,有一座绝对高过珠穆朗玛的雪山,它的存在是一个巨大的事实,容不得我否定,也不在乎我是否会忽略。
    我想,令我毕生难忘的课程恐怕要算初中时代那堂关于《宋定伯捉鬼》的语文课了。在这堂课还没有开始的很长一段日子,我一直经受着某种无法跟人言说的焦虑和恐惧。显然,这篇课文和我的身份挂上了钩对上了号。因为《宋定伯捉鬼》,因为我的外婆是我们当地的神婆,因为我有“我的外婆是神婆”这种身份。既然是捉鬼,必然涉及到封建迷信,涉及到讨论和批判。因为《宋定伯捉鬼》这篇课文的存在,昔日里学得津津有味的语文变得比黄连还要苦涩,变成了一种巨大、艰难的考验和磨难。也许,在常人看来,这仅仅是一篇课文,可潜意识让我知道现实正在将我和外婆一起推向某个深渊,在那儿,我和外婆必然会一起接受一场关于虚无和真实、一场关于封建迷信和道德的审判。想到外婆,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和迷惘,我一点儿也不恨我的外婆,我恨那些把《宋定伯捉鬼》选入课本的人。我只是一个刚刚开始发育的男生,我的思想还没有丰满成熟,我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段日子,我魂不守舍、坐立不安,几次欲想请假逃过这一课。然而我没有,我必须面对这次审判和挫折,即使刀山火海。我在脑海里排练了无数遍《宋定伯捉鬼》可能遇到的麻烦。“我的外婆是神婆“这个身份使我变得异常敏感、脆弱、脾气暴躁。
    《宋定伯捉鬼》这堂课如期而至。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绘声绘色地朗读课文,我坐如针毡,冷汗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额头上沁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抬头看过黑板,黑板是一片黑海洋,感觉度日如年。如果时间有两种,我宁愿选择白驹过隙,而不是度日如年。伴随着同学们的哄笑声,课也慢慢进入高潮。讨论的时刻到了,审判正在将临,当语文老师口若悬河地说:“说起封建迷信,我们本地也有很多……”
    我的心一阵狂跳。我恨不得找个裂缝钻进去的这一刻,一个同学突然将话插了进来,他肆无忌惮地说:“生病了,化碗水啥子都好了!”
    这句话博得满堂笑声,也打断了语文老师,面对这不礼貌的插话,他面带怒色地吼道:“少在那儿胡说!”
    说完,下课铃响了。我如释重负,虽然明显感觉自己老了很长一截,但我至少再也不用为“我的外婆是神婆”这个身份而惶惶不可终日。“我的外婆是神婆”,就是我和外婆之间的那道门槛,它就像巍峨的珠穆朗玛峰。它从我的身体里飞了过去,却在身体里烙下令我毕生难以遗忘的阴影。
    也就是通过这些事,我开始学会隐藏“我的外婆是神婆”这个身份,隐藏我对外婆的爱,隐藏我自己。我以为顺其自然,是最好的面对方式。

8.

       即使在我那多霜多风雨的家庭,父亲仍然是家里的轴和太阳。
    在家里,父亲负责挣钱,他是陀螺是。母亲负责管钱,母亲是扳手,它拧紧我们的荷包;母亲是水龙头,控制着我们的饥渴。我和弟弟负责花钱,一家人各司其职。
    2010年,本地人们对于2008年5月12日地震当天的遭遇仍记忆犹新,在依然保持着破碎的山中,一个崭新的平通正像太阳那样升起。2010年,重建已初见成效,对刚刚从大地震中缓过气来的乡亲父老来说,这是美好的开始;在我的印象中,它却是黑色的一年,父亲的去世,为这一年刷上了永久的黑漆。即使洪水消退,疼痛在内心留下的淤泥和记忆亦将永远无法消退。这一年,将是我命运底座上一朵永远不会凋谢的黑色花。
    父亲去世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我才在“我的外婆是神婆”这个身份里苏醒,我才想起外婆,父亲去世前一个月的外婆。或许,我早已在自己的命运里遗忘命运,就像我似乎早已遗忘“我的外婆是神婆”这个身份,我遗忘了我作为神婆的外婆,和她的魔力。如果,我想的仅仅是如果,如果我听了外婆的话,那么,一切是否会截然不同?
    2010年,父亲出事的前一个月,我从成都平原返回老家。父亲从河边背拣来的砖头,他弓着身子,浑身灰朦朦,背篓里满满的砖头看得我心里发酸。父亲冲着我笑,好久不见,他脸上睡着某种沧桑。母亲在新修的楼房里表情忧郁,欲言又止,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难。
    正值盛夏,屋子里却阴凉得很。有一丝陌生的气味在空气中进进出出。堂屋的墙壁上,一只鹰在龙的头上张牙舞爪。
    到山上看外婆,因为极少回家,这是我能够做到的。穿过树林,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落在地上,像一些白乎乎的虫子,吞噬着站在林中的静谧和时光。
    梅子熟了,外婆提着撮箕在梅树下面忙碌。她没有看见我,在我和她之间,“我的外婆是神婆”像掉进水中的石头一样沉没了。
    “外婆!”
    外婆老了很多,脸上挂着汗水。我的声音在茂密的梅林里格外响亮。
    “你母亲前段时间喝农药你知道不?”
    外婆忧伤的话语里明显带着责备,不是责备我,而是责备母亲,她的大女儿。
    我着实吃了一惊。才将家里的情形和外婆告知的事情碰上头。
    “回去喊他们不要吵架,我看到你爷爷在山梁上等你父亲,如果不听,恐怕要出大事。”
    临别的时候,外婆嘱托我,她一脸认真。爷爷在这年三月份去世了,父亲是孝子,我不知道二者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现在看来,这个世界比想象神秘得多。
    我点点头,心头泛起一阵凉意。我不理解他们。也没有理解外婆的忠告。
    “我的外婆是神婆”这个身份被我隐藏得太深太深。
    我没有跟父母转达外婆的忠告。第二天,匆匆离开老家。一个月之后的清晨,父亲从核桃树上摔下来的消息从老家传来。抢救一周,还是没能留住父亲,他永远地走了。
    我后来才回想起外婆一个月之前让我转达的忠告。
    亲历这件事,“我的外婆是神婆”这个身份,真让我有种一言难尽的感觉。能够确信的是,我不再害怕别人将“我的外婆是神婆”当成笑柄。或许它从来不是笑柄,而是一支探测人情冷暖的探测仪。

9.

    在成年的肩膀上,“我的外婆是神婆”这个身份使我发现这个世界的确存在着许多难以解释的现象。很多时候,“我的外婆是神婆”这个身份都在支撑着我行动、思考、结交朋友、恋爱、写作,如同一块看不见的磁铁,隐藏在我的身体之中,隐藏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我的所作所为,都与其息息相关,像“蝴蝶效应”里面的那只亚马逊蝴蝶。我没有跟任何人探讨过这个问题,在众多的类似中,“我的外婆是神婆”是构成类似——地基的重要部分。“我的外婆是神婆”是我与这个世界互相确认的窗口,我是说,当我找到这股迷人的“能量”,我的所作所为正在被赋予一种崭新的含义。
    像外婆用一碗水就能够看出别人的世界一样,“我的外婆是神婆”这个身份让我轻易地洞悉另一个人的表情和命运。事实证明,我很难与作为独生子女的那一类人成为朋友,虽然,我不知道我的“非独生子女”在其中起了怎样的作用。
    长久以来,我一直嫉妒着我的弟弟,嫉妒他能够从父母那里获得更多的爱和温暖,但是我没有恨他否定他,因为他身体里流动着的血脉和我身体流动着的血脉是一样的。作为兄弟,我们的性格各不相同,仔细分析就会发现,我们的家庭关系其实只是一个局部,冰山一角。当我们用更大的空间和时间来审视我们关系的时候,当我们站在一起和那些独生子女相互比对的时候,我们作为非独生子女的包容、理解、承受压力等优势更为明显。 我和弟弟,都在分享“我的外婆是神婆”这个身份。
    2011年的某天,成都平原,当我见到他外婆的时候,“我的外婆是神婆”这句话再次从后脑勺钻了出来,我忽然想起刘若英的一句歌词:“原来你也在这里。”他是我的铁哥们,也是我的大学同学,他的姓氏和我的外公、母亲一样,他的整个名字和我的表弟一样——黄鹏。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到他的家人,一个跟外婆一样的乡下老太太,不识字,信佛,也能帮人“看病”。老太太比我外婆年纪还大,八十多岁,走起路来四平八稳,思维敏捷,说话干脆利落。黄鹏说她独自一人从内江老家赶过来的,没人到车站去接,老太太自己问路找到这个地方。黄鹏的一个娘娘在这边打工,租的房子,很黑很暗。我和黄鹏刚在小区门口挑了脚上的鸡眼。
    在此之前,黄鹏从未跟我说他有这样一个外婆,一个与我的外婆极其相似的人。
    此刻,我又想起了我那远在山中的外婆。“我的外婆是神婆”这个身份在我的思绪里甩着胳膊活动着腿,它是我的符。黄鹏是我的铁哥们,我们一起毕业,一起在外面打架,一起在58同城卖自行车,我们一起走过毕业后那段最为艰难最为难忘的时光。同样年事渐高的外婆,既让我为这种极其相似感动,也使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的外婆是神婆”这个身份是我所不能隐藏的,它从来不曾隐藏过自己——不曾在意,它在我的血液里流动,在我生活里出没,在我的命运之上盘旋,一直,一生。
    长久以来,我很少跟人宣扬我有这样一位有些神神秘秘的外婆。在那些信奉者的心目中,无疑她是这一方水土的安魂者;在我眼里,她一直都是个普普通通的乡下老太太,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我外婆名叫母成会,北川人,生于民国33年,目前最大的心愿是出门旅行。年后,她将跟团去东南亚旅游。出门之前,我能够做的就是让外婆学会使用我在成都谋生时买的普通相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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