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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明亮灵魂穿破五十年黑夜》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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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明亮灵魂穿破五十年黑夜

  
  
  一、你的世界如此疼痛
  
  村口竹篱笆墙上的木槿花开得一派好气象。
  粉是粉,白是白,紫是紫,小喇叭般朝蓝天无邪地吹,凭空有了份姚黄魏紫的大气魄。花瓣薄得像纸折的绢花,水水的,柔柔的,阳光下看起来是一戳就破的透明。夏日的热辣阳光也泯不灭她朝颜夕凋的绽开。村外田野风吹麦浪,麦芒尖尖,麦秆一点点绿,一点点苍黄,齐茬茬得像女孩儿额前的童花头。棉桃在结实,大豆在结荚,芝麻开花节节拔高——
  每一条生命似乎绝没有理由选择在这样万物生长的季节里离去。
  祖母在昏睡许久许久后,在夏日清晨慢慢睁开眼。她甚至还有气力撑起身子,斜倚靠在那张中国红的油漆剥落的宁式床上。
  虽然,睁开眼与闭上眼,于她并无多大区别。世界于她仍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没有清晨与黄昏、晓雾与暮蔼之分。春天油菜花的灿黄,紫云英绸缎似地大片撒开的柔丽,村口竹篱笆墙上粉粉白白的木槿花,晒谷场上的金黄稻谷与雪白棉花,儿女们如野茭白那样在暗夜与白昼的交替间成长的面容与身影……
  种种于她,是留在数十年前年轻媳妇时代的记忆,留在更遥远的扎着粗大油黑的大辫子的少女时代。此前,我看到过一张如今已然消失的泛黄旧照,照片中的祖母挽一根垂到胸际的大辫子,眉目温婉典雅,眼神乌黑明亮。
  自明亮消失于她的眼底后,她在黑暗里走了五十年。
  不是五分钟,不是五天,不是五月,不是五年,是五十年。
  如果你不太明白双目失明是怎么回事,请试着闭上眼,在以往行走自如的环境里走三二分钟。当你的膝盖骤然重重撞上椅角,脑袋磕上墙,指头触到尖锐的物件,你会明白,盲人的世界是如此疼痛。
  疼痛比黑暗深,黑暗比疼痛长。黑暗加疼痛,盲人的世界是一个失去所有的世界。失去此前你所能想象的一切,和以后你无法想象的所有。
  祖母对醒来后喝的一小碗冬瓜咸肉汤发出由衷的赞美。她说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比她这辈子吃过的所有汤菜都美味。她的赞美使得家里人极为羞愧,好像这辈子从没给她做过好吃的。祖母喝过汤后,啧着嘴,意犹未尽地继续赞美。当她的赞美声渐渐低垂下去呈现梦呓般的声息时,又陷入了时醒时昏的状态。
  我们提起她儿孙们的名字,询问对应的称呼是什么。她含糊地说不知道不清楚。她的声音越来越混沌,像含了一枚大枣,像无数蚊子在夏晚暗下来的晒谷场上的嘤嘤嗡嗡,像年迈虔诚的佛教徒念佛经那样呢呢喃喃,像在唠叨发泄一桩经年郁闷在胸口的陈年旧事……
  这天晚上,父亲、二叔和小姑轮流在床边照看。他们的努力,如同合力用手掌围合,试图罩住黑夜里的风烛而不致其熄灭。那是一种无比吃力的努力。
  医用氧气瓶无声地竖立床头。压力表的指针缓缓指向5,4,3,2……父亲和二叔的双眼紧盯着表,只待指向1的时候,迅速地将靠墙的新氧气瓶换上。如此,软管里的新鲜空气会再度注向祖母的鼻端,打通呼与吸之间漫长幽暗玄幻迷茫的生命通道。
  游丝般的喘息断断续续,间隔很久。近乎窒息的长久停顿后,当疑心她是否还有呼吸,她突然急促地喘息几声,仍不肯对死神弃械投降。那时,她的呼吸如夏日最酷热时分的蝉翼,端详良久,只能见到极其式微的颤栗。
  呼与吸,这种于常人最基本最忽略不计最挥霍无度的生存方式单元,此刻于她,成为仅此惟一的存活证明。八十八岁的祖母借助这一口口出自非本能机械式的气,与死神辗转抵死拉锯,此前屡屡跑赢黑白无常的追击。
  但凡生死大限,能把捻自如地吹灯拔蜡,从容解脱生命的捆绳,真是极少。尘世再不堪,临到死亡的门槛,谁都迟迟不肯迈入,这一去真是山高水长无归路——那些淡定的生死法则,只是写在纸面上的洗心话语,一旦实践之,谁又能还魂书写?
  这份无比吃力的努力,在接近黎明时分宣告失败。祖母在儿女们的噙泪注视下安静地走了。仿佛她只是从村外割了一大筐牛草回来,汗流满面疲惫已极,睡一觉就醒——醒来已是来世。那时她会有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于温婉典雅的笑颜里,将前世不能看的声色风烟、草木春秋好好看一遍,再看一遍,再看一遍……
  倘有来世。
  

  
  二、你的白天唤作白夜
  
  我不知道祖母眼里的世界何时失去形状与色泽。
  自我记事开始,她就是一个盲者。这种与生俱来的生命特质,使我从未为她失明而难受过。似乎失明只是她身体的一部分而不是缺陷。
  她睁着眼,但那眼是空洞苍茫的,是目盲五色四大皆空的空洞,是草木焚烧殆烬成灰的苍茫,是黑夜与白昼交际之处的灰霾色。然而,她几乎是一个无所不能的盲者。除了去田间地头,她洗衣,做饭,烧火,扫地,织毛衣,筛稻谷……只是行动比常人迟缓些许。
  我不知道她用了多少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的年月,才将这原本熟稔而后陡然陌生的家务活又一一重新捋起。她的心路,又是如何自明暗亮灭的漫长昼夜,由天昏地暗万念俱灰而悲怆而绝望而木然而渐渐活起而后风云不惊。
  她比现在年轻三十多岁的时候,还从事着一桩家庭副业——纺草绳。相比于同村妇女们编草帽、纺纱、织布、纺石棉等家庭副业,纺草绳的收入高于前者。草绳机是一种简陋而实用的机器,状似架子床,前端有两个喇叭口,用以塞入稻草,坐在机子的高椅上,两脚边塞稻草边踩踏脚,两股稻草就慢慢地绞缠成一捆圆桶状的草绳。七十年代实用主义主旨的年代,草绳为易碎物质商品提供了品相粗陋却足够结实沉稳的包装和捆扎功能。
  纺草绳为祖母提供了力所能及的最实用的生存资本。将稻草塞入喇叭口,成形的草绳团从机器上卸下,更需要的是触觉而不是视觉。对一位盲人来说,除去视觉,其他感官皆是重要。从摸索着纺出第一捆草绳卖掉挣到第一笔油盐钱开始,祖母满怀喜悦地意识到,除了会洗衣做饭的起码生存之道,她还能挣钱养活自己,补贴家用。她从未认为自己是残废人。她依然有自己的价值存在。所有的残障者,万分恐惧于沦为一无所用,弃之如敝屣。
  草绳的销售得益于祖父和父亲勤快的推销奔波。每当拿到换来的几张钞票,祖母眯着眼笑,眼神似乎也明亮许多。她的自力更生,甚至招致几名村妇的隐隐嫉妒,她们如何服气一个瞎子婆能比她们多赚到半罐油盐钱两尺蓝印花布。
  我和弟妹放学回来,会帮着她纺草绳,往喇叭口塞稻草。喇叭口像一张贪得无厌的大嘴,不停地吞咽稻草,塞多少吃多少拉多少。这个时候祖母会解下围裙,拍打身上的草屑,坐在边上歇息喝茶水,眼角有笑意。而我们往往会帮倒忙,稻草塞得太多堵住喇叭口了,草绳打结了,齿轮滑脱了,这让祖母很费劲。她得摸索着用双手排除每一个障碍,一一理顺,两手沾满黑污的油污。
  但她从未责怪过我们。她明白我们是想帮她而不是给她添乱,明白我们心中都有彼此言语不能及的爱。
  夏秋两季,我们从田野里收获大堆的稻谷。当仍散发着青草气息的夹杂着稻芒草屑的稻谷倾覆于晒谷场,祖母从灶后走出来,拍打身上松软的稻草屑。她知道这堆稻谷等着她的双手去清理。
  祖母对筛谷子这桩农事有着非同一般的能耐。筛谷至少需要经过三道程序。第一道粗筛,第二道细筛,第三道用风车扇谷。她如掌握了独门秘笈的高手,筛出的谷子,稻屑归稻屑,稻谷归稻谷。尘归尘,土归土。
  粗筛是两个人使用一面大筛子,将稻芒草屑筛去。这是我与祖母配合最多也最密切的劳作。年少的我手脚笨拙,如同牵线木偶般随着祖母双臂有节奏的摆动而动。起初我们配合不甚默契。她筛得急,我却慢。她筛得慢,我却急。她费劲,我也吃力。祖母谆谆教诲,要我随着她的摆幅而动,两臂着力,幅度圆稳,不急不徐。慢慢地我跟上了她的节奏,筛得圆满稳当。
  硕大的汗珠不断地自祖母的额头跌落,淹于稻谷。明晃晃的月光地,稻谷像落雨般在筛子底下洒落。一堆堆涂满银光的金子,在晒谷场上渐成小山丘。月光下连绵起伏。那个时候,我看见祖母的眼睛是闪着亮光的,无数月光碎片在她的瞳仁里涌动光泽。如黑夜的海面泛起的游鳞之光。
  筛净的稻谷摊开在晒谷场上,祖母又负起了翻晒之职。白花花的日光地,太阳泼晒一地火烧火燎的烈焰,明晃得人睁不开眼,却是晒谷的好辰光。祖母举着晒耙在晒谷场上一遍遍翻晒,摊均。她的盲目,似乎对过于灼烈的日光具备了抵挡袭击的另一面优势。谷子在烈日烘烤下散发出丰沛的清香。
  夏日的脸孔一旦翻起来比翻书还要快。方才炽阳高照,须臾之间,天空涌动比谷堆还要厚实的云层。当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低,像染缸里刚捞出来染得不甚完好的一大卷布匹,凌乱地堆放在天空。人们知道,一场庞大的雷阵雨潜在云层后头,就看它随性所至的性情,说来就来,说不来就不来。
  就算村里最神明的风水先生也无法精确掐算到一场雷阵雨的降落姿势。往往在人们打乱仗似地将稻谷搬扫进屋子,整个人淌着河水里拎起来一般的大汗,出门一看,太阳仍高深莫测地悬于空中,仿佛从不曾消失,刚才的风起云涌只是一场盛大的幻象。人们不得不再次将一箩箩谷子搬向晒谷场。
  在并不具备浓重的雨象而人们最轻敌之时,大雨毫不迟疑地扑向大地,将干燥得咬在门牙间能发出清脆的格格声的稻谷,泡成水泽一片。
  祖母的耳朵往往能及时捕捉到天空中云块与云块撞击发出的潜雷,闻到真正的风雨来袭前的潮热气息,聆听到第一滴雨珠穿破云层跌落的声响。她比神明的风水先生更多一份对天地的原始感知。
  上天关闭了祖母注视世界的门户,却打开了她聆听天地生息的窗户。她比任何人都对事物发出的声响具备更警觉清醒的特质。听觉弥补了视觉缺失的憾痛。
  她独坐乡间院落纳鞋底织毛衣,能在知了噪鸣的午后听到野猫悄悄爬上山墙蹿入屋内偷吃鱼儿的动静;能辨析出墙门发出的吱嘎声是风叩还是鸡犬钻缝还是偷鸡摸狗之辈的窥伺。那年一小偷儿潜入屋内,正待翻箱倒柜,突感身背一阵刺痛,他惊惶回头,祖母扶着拐棍悄立身后,嘴角含笑注视着他,目光甚至穿过他的背脊如刀刃般透其前胸。小偷儿在祖母诡异得近乎视若无睹的注视下惊惧而逃,连撬门的棍子都忘了带走,这让祖母平空捡了一根结实的烧火棍。
  若干年后我看武侠小说,双目失明的苗人凤一人独斗十多个大内高手,听瞎子阿炳深流暗涌的绝唱,总会想到祖母,想她在漫长的黑暗世界里如何无师自通地磨砺出这份异常的生命潜能。
  相较于其他残障人士,盲人的悲哀更甚。一个人被剥夺光明的同时,大抵等同于被剥夺了生命的存在感。看不到世界的瞬息万变一日千里,看不到花开叶落的幽微细节,看不到云如何聚散,水如何流动。世界的变与不变于你没有任何一根毛发的关系。
  有脚,尚可丈量山与水的距离。有手,尚可触摸冬与夏的温度。耳盲五音,尚可看到四季如何自复苏而盎然而丰沛而收获而沉酣。惟有目盲五色,纵然手脚俱全,世界的全部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你的存在就像从未存在一样。或许夜晚来临,你睡在夜里,亮眼人也触摸不到一丝光芒时,你的心底或许会掠过那么一丝丝嘲笑——这一刻大家都是失明人——而再漫长的黑夜也会有醒来的一刻,你的黑夜却永远不会醒来。仿佛某年某月某一日起,主宰你生命的光明神服了一剂毒药,闭目昏厥,渎职至今。
  你的白天唤作白夜。无数个白夜接踵而至,黑暗无可避免地驻扎在你生命的每一个角落,每一道缝隙,结结实实,暗无天日,不留任何可漏光的可能。你与黑暗融为一体。你的白天就是黑夜,你的黑夜延续无数个白天。黑暗就是你,你就是黑暗。你与黑暗须臾不分,形影相随,无法背弃,无法剥离,无法定义,无法命名。
  而祖母从未对我们说起过黑暗是如何的可怕狰狞。仿佛那是一扇不可触及不可推敲的地狱之门。她宁愿独自身受,在地狱口以身代薪,焚起生生世世的光亮之焰,烛照来者。她独自咽下了黑暗这杯苦水,一口一口慢慢咽,一咽五十年……


  
  三、欢喜地去向明亮世界
  
  祖母走的时候我没在她的身边。
  此前她有过数次走到死亡的边缘,取舍不定之下又折身返回人间的经历。这让家人屡屡悲欣交集不知所措。这一次她终于走向了所有生命一去不返的路。
  我从碗橱里捡了个豁口的碟子摔在门外。事实上我是很轻地敲碎。它依然发出坚硬清脆的碎帛之声。碟上好看的蓝印花裂成一块块碎片。摔碗是乡间由来已久的习俗,籍此向天地周遭昭告亲人离世的事实。只是我摔碗的时候,楼道空空寂寂,夏日午后像一段无人存在的空白,我像演了一出蹩脚仓促而无人观赏的戏,带几分仓皇,几分狼狈,几分凄清,迅速扫清蓝印花碎片,匆匆回乡奔丧。
  祖母静静卧在床板,面容清明,恬淡平和,眉目之间绝无垂死挣扎苟延残喘的苦痛之色。一种静静睡去的状态。甚至比往日的睡眠更接近寻常世相。
  活着的时候,她睁开的双眼只是一种虚设的徒然的注视;当她逝去,她闭阖的双目与任何一双永久瞑目的眼晴同一语义,哪怕后者此前有过最明亮的眼神。
  在那个永久瞑黑的世界里,她才不是一个盲人。她会清清楚楚地看到睽违已久的一切,包括蚕豆花如何在春阳下紫漾漾地绽开,青瓜茄子如何在夏日里一寸寸生长得淋漓尽致。十月菊黄,十二月梅香,她的名字叫“菊梅”,而菊梅的色泽形状在她的眼前已消遁了五十年。在那个永久瞑黑的世界里,她会遇见寡言少语而陪伴照顾了她五十年、比她提前抵达瞑黑世界的老伴。去世前的祖父最揪心的一件事是,失去了他的照顾老伴如何活下去。他过分担忧得甚至忘记了三个儿女的存在。而事实上,彼时祖母念叨最多的是“日子好过多了,老头子真没福气”。
  她的灵魂穿过漫长的五十年的黑夜。黑夜如一块磨刀石,砥砺去失明之初的憎恨悲怆、苦情怨念的斑斑锈蚀,磨出了平和清心、淡泊明亮的灵魂质地。刀剑淬火,磨出了雪亮的锋芒,磨出了大象无形的本相世界。
  人,原本是七窍未凿的胚胎初身。眼鼻口耳予人洞察世界端详声色的通道,而太过灵巧的肉身,溺于红尘熙攘,终究难免应接不暇。耳聪目明者,多有耳盲五音目盲五色。古时大乐师师旷为学好乐,不惜以艾草熏瞎双目,独留聪耳,令自己的一颗心沉静下来,浸润于山水大音。那是异于常人孤注一掷的悲怆,是与天地同化的骇俗之举。
  而你我终究是凡胎肉身,终离不开缤纷世俗的目眩神移。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眼睛一闭不睁一辈子过去了。祖母终于不必再用她那双空洞的眼观望这世界的百般变象千种幻景。
  入殓师为祖母穿上了寿衣。多年前,祖母如同乡间所有的老人,早早请了村里手艺最好的寿衣裁缝,为自己缝制好针脚细密手工精湛的寿衣。她常在夜里悄悄抚摸光滑的寿衣,抚摸的姿势一如数十年前当她仍明眸皓齿时充满羞赧地抚摸十八岁织满艳红牡丹花的新嫁衣。
  此时她穿过嫁衣的身体,穿上了大儿子为她暖过的寿衣。乡间礼俗,亡者须穿上儿女贴身暖过的寿衣才可上路,如此,方不致蒙受孤茕茕的黄泉道上寒意侵袭,魂魄在另一世界里仍能感知人世的最后暖热。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日也空,月也空,东升西坠为谁功?……”麻衣道士敲锣打鼓地唱了起来。这一刻,衣着沾满无名污渍的老者,成了一名通天地知鬼神的先知。人世的纷争、欺瞒、侮辱、伤害,比祭桌前飘渺淡蓝烟雾的烛烟还轻薄无绪。
  盖世英雄,昔日的利剑已锈蚀得拔不出鞘,咽下的最后一滴血浑似泥巴;等身的著作,百年后成了谁家小泥炉的火引子;战功赫赫的铭碑石,几时淹于荒烟蔓草,或成一块拴马桩,或成农家的腌菜石;曾经兵戎相见的寸土疆域,流转成了另一家的江山……
  “……金也空,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权也空,名也空,转眼荒郊土一封!……”道士絮絮叨叨地叙述生存与死亡的深刻哲学意义。苍白的死神迈着同样的步伐,叩响茅屋的紫扉和王宫的殿门。这一刻,他似乎比“在纯粹光明中就像在纯粹黑暗中一样,看不清什么东西”的黑格尔的思想更深刻,比“那些没能杀死我的,使我变得更坚强”的尼采的精神更纯粹,比“人从来就是痛苦的,由于他的本质就是落在痛苦的手心里”的叔本华的意识更能看透生命的本相。这一刻,他自如地驾驭生与死的双驾马车。
  他一遍又一遍叙事“天也空地也空”,唱词如刀,一刀刀毫不留情地剔开面目全非无可逃遁的世道真相,让人顿觉平常的争执计较是如何的不堪入目羞愧难当,恨不得家财尽散四大皆空,将平生所得尽数付罄,而后寻一方无明净土,修炼混浊肉身才好……
  子夜时分,道场收锣,余音袅袅。道士接过父亲递上的一小叠钱,沾着唾沫星子细细数点,仔细揣入怀中。饮过老酒吃过夜点心,他剔着牙缝间的肉丝,迈着微醺的步,哼着意犹未尽的戏,匆匆走入夜色。他明早还得赶另一个场子。
  我不知,百年之后谁殓他的肉身,谁在他的冷躯前唱响“天也空地也空”?
  村里人在祖母的祭台前悼唁。燃一株香,点一枝烛,默祭逝者。前生的种种纠葛,皆作云烟过目。譬如与我家有过长达数十年家族恩怨的堂叔父们,他们也一一来到祭台前,跪拜祭奠,并长久地垂首缄默。
  许是因了失明的双目,祖母端详世态,少有凡人的势利眼,多是怜悯心。
  在我极为朦胧蒙昧的幼年,家中常有两名绍兴客走动。
  一是抲鱼伯伯。他戴旧毡帽,划脚划船,船舷上停着几只细脚长颈的鹭鸶,从西边的绍兴划船过来,在我家河岸停楫泊舟。多年后我读鲁迅的《故乡》,读到老年闰土的模样,“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会不期然转念到抲鱼伯伯。
  抲鱼伯伯一来就意味着我家饭桌上就会有鱼和螺蛳的鲜美。常年江湖无定的他会在祖父母的款待下逗留数日,与祖父聊田亩生涯,与祖母聊江湖浪迹。与抲鱼伯伯结缘,源于他救了我的小姑。那年三四岁的小姑跌跌撞撞在村口玩耍,小脚一软跌进河里。抲鱼伯伯那时正捏着鹭鸶肥硕的脖颈掐出它嘴里的鱼,见状扔下鹭鸶,纵向河水救起了小姑。这短短几秒钟的营救,结成了这位善伯与我家长达二十余年的亲缘,直至他老去。抲鱼伯伯的家境甚为窘迫,祖母极尽所能帮衬,或粮或油或钱,且一再感念这无以为报的恩德。
  另一绍兴客是老妇人。她瘦小羸弱,常年着黑色衣衫,脑后束小髻,插一细簪,胳膊挽一个方底藤篮,脸上总带着谦卑恭顺的笑意,逢人微微躬身。她一来,便忙着给村里妇人剪发、洗头、修面、掏耳。晚间落脚在祖母家中。一些村人会在背后戳着绍兴妇人的后背小声嘀咕“大皮嫂”,而祖母从来都对她和颜悦色,亲昵地称之为“嫂妈”。她频繁热络的走动,使我一度误以为她是我家哪一门亲戚。再过许多年,我才了解到,她即是历史上宁绍地区备受社会歧视的社会阶层——“堕民”。“大皮嫂”是“堕民嫂”的谐音。“堕民”其实早废于民国年间,而阶层贫贱意识余患仍存于乡村角落。祖母与“嫂妈”的平等交往,在乡村无疑起到了破冰效应。人们对“堕民嫂”渐由生疏而接近而尊重。许多年后这位有谦卑恭顺微笑的绍兴妇人老得无法挽起她的方底藤篮出现在乡村,包括祖母在内的人们,一再怀念起她粗糙的手指细细修出的齐整平直的头发与光滑紧致的脸面。
  村里有一穷户,为穷户之最,夫妻加两儿,女人一身病,两间草舍,吃了上顿愁下顿。乡间俗语是“穷得篮呒底”。男人叫永村,眉目愁苦得像长年上了锁,久久打不开。村里人见了他如见瘟神,避着走。倒不是怕他借钱,而是看不得他一脸祥林嫂式的愁苦怨怼,怕沾了晦霉之气。他走遍全村无人愿听其苦厄,只能来到祖母家。祖父缄默,除了递上一支烟一杯茶,别无多话。
  祖母看不清他脸上的愁云惨雾,望不见他眼中常年饱噙的苦泪。她温言细语,款款道来,道生存之不易,病患之苦难,命相之多折,道富贵家与凡子俗子一样皆有死生命定。穷不会穷到底,富不会富到头,咬咬牙好生活着,存一口志气把两个儿子养得出色……
  永村喏喏称是,回转家中,隔三差五又来找祖母的精神慰问。祖母仍拿千篇一律的“励志话”絮叨。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都充斥着他小心翼翼探头探脑走进祖母家,贴着墙角向祖母倾诉苦情的模样。在我们听得耳朵起茧,对常年苦相毕露的他心生厌烦的时候,祖母仍未有丝毫倦怠,仍对那备受世情折磨的心灵善意慰藉。佛祖开化冥顽不灵的俗子,想必也不过如此这般厚道胸怀吧。
  祖母从未对我们灌输什么道德经,仅以默然无声的修为言行,教人懂得感恩、尊重与善待,懂得款款人情世故里深埋的良善。尘世一步一履一言一行,如若修行。修行不在空山,实则在世间。
  祖母着一身崭新寿衣,衣衫新得过份,有生硬之感。谁会将一身寿衣穿得熟稔如故?谁会提擎另一自我走向不归之途?谁会将陌生远乡垦拓成一块熟土?
  棺木将合。再望一眼祖母的脸面,仍是廓然清朗,眉目静寂,仿佛一场长睡。而我心中竟无大悲恸,仿佛你此去是极乐世界,是迦南美地。彼岸有花,有愉悦而无苦难,有祖父在望乡台前引颈遥望已久;彼岸,你再世为人必有一双明眸,看尽前世未能看到的百态,纵然行到水穷处,亦不致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那一夜,我让疲惫已久的家人先歇息,独自一人坐于竹榻,陪在祖母的侧边。还有一盏长明油灯,两支白烛,六枚清香。我时睡时醒,醒时拨燃长明油灯的油线,以免洇灭,睡时陷入长久的恍惚与混沌。有那么一刻,我恍觉与祖母闲话少年新愁。我那青涩如青柿的年月,让祖母承肩了诸多无谓的愁伤与轻泪——而今,我竟还不得她太多的悼亡之泪。
  青烟里有微微的漩涡,如丝如线轻缭,抟扶直摇幽微夜色。我明了,那是你的灵魂穿破了五十年的黑夜,飘向另一度空间。逝者不能带走太多的眼泪,那必然昂贵而沉重。依依不舍念念不忘,终成来世的生命枷锁。
  遂释怀,遂欣然入眠。我知道,天明之后,你必将整箱纳被,清心洗目,无惧无疑欢悦欣喜地去向明亮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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