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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无书之书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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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单》中未提及的另有一本书,布鲁姆•舒尔茨的《肉桂色铺子》。这本书合乎我对书的理想标准,孤绝的王国、档案馆遗物、异常禀赋、纤维极限、诗性语言如杂草生在荒野,它是一个犀利的小男孩,它会打翻你手边的水杯,将你从浮躁空洞的现实里挤出去,它要你看着它,屏气凝神,像走在纵横模糊的绝版地图上,每一条阡陌都要重回很多遍,迷失在它巨大的迷宫里,在荒疏的幻境和自我的重合中。
  作家是从一张地图开始寻访鳄鱼街的,与其说这条街道被隐没,不如说是人们从时间里走失。摊开这一整卷羊皮纸,亚麻布条将它悬挂在墙壁上,起初的鳄鱼街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黑点,而这个精通绘画的作家用鹰的灰暗线条渐渐勾勒出一个如幻觉般不确定的瞬间的世界,仿佛是铅笔在画纸上浮动游走,轻重不一,棱角和虚实的念头随即交错,衍生的区域和延伸的街道的尽头亦可随时缩短、擦拭殆尽。鳄鱼街的人们可以随后添进,也可提前失踪,——这个寄生区域,一切呈现的都不是真相。我无心留意作家是否另指一个倾颓的人类精神世界,我更感兴趣的是,鳄鱼街界定了“我们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的一个象征,“我们的语言并不具备足够的词汇去衡量现实的区分”。当然,更隐秘的是,我几乎洞悉,只有这本书才具备的如此贴切相近的写作的脉络。
  舒尔茨短暂的一生只出版过两本书,留下一些画作。他作品的书评是拼凑的,从未获得奖项提名,死后才有外文翻译。——最好的艺术作品往往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得以留存,而此时它就在我近旁,三月的很多时光断片,我们非常贴近,这注定是要珍藏一生的书。肉桂色的封面,使我想起被去核的桂肉,整个儿童时期的舶来品、奢侈品,和意念里的虚无的温情。
  这是个波兰语艺术家,薄薄的书页并非一时可以读完,同时他的波兰语和汉语的结合如此无痕无迹,也是令我惊叹,除了一个好的翻译者,是否这两种语言也有某种隐秘的渊源。——波兰还有两位令我印象深刻的诗人,米沃什和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米沃什写过一首《窗》:
  “黎明时我向窗外了望,
  见棵年轻的苹果树沐着曙光。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
  苹果树已经是果实累累。

  可能过去了许多岁月,
  睡梦里出现过什么,我再也记不起。”
  
  这是陈敬容翻译的版本,我们用汉语去读,几乎没有缝隙,诗人的时间和我们的时间是
  同一个时间,在同一片荒野,语言是苹果树上的果实,从光线的这一面到那一面,从一只眼睛到另一只眼睛,几乎没有过渡的痕迹。坐在窗前的也可能是王维,是韦应物,他们同样是这个时间的织物,他们从苹果树下同样被语言残照拂过,简练和静谧的深处醒着同一人。
  
  而扎加耶夫斯基就直接写到中国诗:
  
  “我读一首中国诗,
  写于一千年前。
  作者谈到整夜
  下雨,雨点敲击
  他的船的竹篷,
  以及他内心终于
  获得的平静。
  现在又是十一月,一个
  有浓雾的铅灰色黄昏,
  这仅仅是巧合吗?
  另一个人正活着,
  这仅仅是偶然吗?
  诗人们都十分重视
  获奖和成功,
  但是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
  把叶子从那些骄傲的树上撕走,
  如果有什么剩下来
  也只是他们诗中的雨声的
  低语,
  不悲不喜。
  唯有纯粹是看不见的,
  而黄昏趁着光和影
  把我们遗忘一会儿的时候
  赶忙把神秘的事物移来移去。”
  
  这是黄灿然翻译的版本,诗中提到的诗人是我们熟知的,我不知扎加耶夫斯基读的是哪个版本,当那首七言绝句变作一首波兰语译作的时候,它有多长,它的排列是否一如汉语的工整,甚至,他读的正是汉语原版,无论是读之前他人的翻译,还是读的过程中他自我的翻译,这两种语言一定有一种微妙的联系,否则,他怎么会读到润泽的深处,将雨声从背景里洗练而出,将所有诗人排列,静穆如雨中的树叶,这个中国古典诗人的感官里浸润很深的雨声,对于波兰的诗人同样敏觉,而到诗的最后,诗人撤去时间里的一切,他看见,不如说他听见,毋宁说他不见不听,有那一瞬间,纯粹静静到来,只有它,能回到一切诗歌的核心,也能不悲不喜的淡然离去。
  ——就是这一瞬,诗歌诞生于此,永恒如同消失。
  有部波兰电影《两生花》,并未认真看完,只记住了关于波兰语的两种声音,一是歌唱,一是爱情,那就是诗的声音,也是日常的碎片连缀在一起的磁性的孤独之音。

  一个诗人就是一个完整的国度。我的阅读中,洛尔迦是西班牙,卡瓦菲斯是希腊,阿米亥是以色列,策兰是奥地利。《隐迹稿本》就是从策兰开始的,《房客》是沿着阿米亥的一首诗的两个版本的游走,《1904年的私人出版》写的是卡瓦菲斯。
  洛尔迦出现的更早,他曾在马查多诗集的扉页上用紫色铅笔写了首诗,大意是,“诗歌是不可能造就的可能,和音乐一样,它是看不见欲望的可见的记录,是灵魂的神秘造就的肉体,是一个艺术家所爱过的一切的悲哀遗物。”洛尔迦的诗歌离不开音乐,他的诗歌语言接近乐器中的吉它之音,在一部有关他的电影中,每当他用西班牙语即兴念出一首新的诗歌的时候,就仿佛是吉它开始弹唱,低迷、温婉、简洁、清澈,像一口气潺潺流走的溪水,像灰茎的乳白色草花一片一片被无形的微风拂过的颤抖,是躺在河滩上的小孩子,是埋在荒野中的古老吉它,是要以睡眠的心贴近大地的时刻,——但这静谧的背后,却是五箭穿心的破碎,乳白色的草花的五瓣。
  洛尔迦的诗歌也许只能在西班牙诞生,从相关资料和电影中,这片地域的根部喷薄着汹涌绵延的诗歌与音乐的源泉,在力量之上时时敏感如尘埃之中的水滴。而他的死亡在战争的笼罩下也是戛然而止的吉它的尾音,这种无辜是一个孩子在夜晚抬头看见夜鸟的眼泪的无辜,他还不知道,死亡是如何降临在它近旁,他在感知美妙与恐惧之前,才忽然发现了缺失,一只巢的缺失。——这也是诗人以及诗歌的隐喻,在政治历史的舞台上,他永远只能是柔弱的一阵悲风,是走失的孩子,是语言中的语言的弹唱者,是泪水之前的终结的火焰。——舒尔茨的死亡也是如此,荒谬的,却也是最合理的隐喻。
  所以,小说、电影、诗歌…一切好的艺术永远不能懂得怎么结束,美妙的生命永远不能知晓何时完成,未知导致无辜,无辜自有无辜的不慎之美,茫然,悸动,不告而终。

  《THE HOURS》,是一本作家写作家的书。对一个作家而言,首先感兴趣的还是作家本身。这是个矛盾的集合体,这是一个人类极端的特例,人类的普遍性的浓缩体,个体所遭遇的生命的更为隐秘的寄存。当然所有美好幸福的元素,她也会较常人懂得更深入,她的每一处肌肤都饱蘸着情感的浓墨,她对美好幸福的需求甚过一切拥有的总和,对一只鸟的死亡她比鸟更早闻到死亡的气息,这不是悲伤,而是审视生命的另一面镜子。
  这个被书写的作家是英国伍尔夫,1941年,1951年,2001年,三个时间,三个女性,从伍尔夫的笔开始,从作家的写作开始,她的小说的第一行,那丛鲜花将摆在以后的时间里。
  作家写作家,只有作家才能写出作家,才能模拟出一个作家的写作的隐秘气场。——更为难得的是,这是一个男性作家以女性作家伍尔夫之笔去书写女性的书,他的构思的精妙,细腻的体察,像树荫里的风,无迹可寻,又无处不在。
  书被译成中文“时时刻刻”,女作家整日困扰的症结,是指向人类所有的女性的,它没有时空的束缚,也不会在狭隘的时空里自缚,只是,没有一个女性会比女作家承载更多的心理重荷,只有她,时时刻刻,在思想里疾行,不得迟缓,不能停滞,她必须解开那个核心的结,她必须通过书写去看见一个女性的一天,如何在时间里活着,她们究竟要什么,究竟怎么活,——是的,人类的进程有太多的方式和途径,不是每一时刻都在为此而挣扎,思想有时是被搁置的荒芜地带。但是,女作家不行,她的每分每秒都被思想的纤维笼络着,她只得通过一个女性去释放出她胸口的石头,这是她唯一的途径。
  爱不能完全替换幸福,人内心深处的问题是一个不容他人进入的深窟,总有一天,一天的分分秒秒,你被带进内心的潮涌,难道就这样吗?大概这就是所有怀疑的开始,不只是女性,孤独没有性别,我们掉进去,不容审慎,掉进冰冷的漩涡。
  问题也不会轻易找到出口,黑暗是我们刻意延缓的光明的进程。作家清楚,没有纯粹的光明,当然更没有永恒。总有生命会逃逸,总有生命会下坠,总有惨重的代价,没有是非错对,宽恕是上帝的悲悯。
  艺术分两条路,一条在最显眼的地方,一条在最幽暗的地方,而无论何时,如果这世界需要代价,都只有交付给这个群体来背负才最为合适,因为,他们最为浓烈,也最为轻微。
  所以,女作家在书中的最后只好让那个诗人去背负死亡,那个逃逸的女人的儿子,只有这个感情的缺失者,这个生命的残缺体。——女作家只有将所有的代价推给她的同行,才最为安心。——而这也只是她自身生命湖水的提前预演。
  迈克尔•坎宁安,美国当代作家,此书的作者,将女作家编织进自己的世界,也是对伍尔夫的致敬。——我很喜欢这样的书写,作家写作家,这里隐含一条紧密相连的金属链锁,最终不是为了打开,不是为了告知,不是这么简单的答案。
  美国卡佛的《差事》,写的是契诃夫。关于卡佛,《双面艺术》另有一个视角。

  美国哈罗德•布鲁姆,最诚实的读者,这个诚实并非简单的对书本的诚实,而是对人类最普遍又是最细微的个体心灵的诚实,《西方正典》、《如何读,为什么读》,这个顶尖大学的教授养活了一个纯粹的读者。
  “我们读书不是因为我们可以认识的人不够多,而是因为友谊是如此脆弱,如此容易缩减或消失,容易受时间、空间、不完美的同情和家庭生活及感情生活种种不如意事情的打击”,这里没有学院派,没有艰深的所谓文化批评,但比这些都要更为直接动人,有时我们不是站在书本外面,而是站在心灵外面,我们读知识、读艺术、读文化、读思想,唯独没有走进一步。诚实的自我在哪里,孤独还需不需要别人帮我们找到。
  哈罗德•布鲁姆试图帮我们找回孤独,这个善意的读者试图重拨心灵的指针。——有时,人类连做一个读者的资格都被自身弄丢了。——当然,我不会去购买关于读书的书,尽管这样的书值得细读,我不想失去阅读的资格,我至少还是一个诚实的读者。
  某种意义上,宁愿听一个具备阅读能力的人说长时间不读书,也甚过一个早已丢失阅读能力的人夸夸其谈。前者至少保留了另一种诚实,长时间不阅读并非坏事,那种空白和荒芜是为了骤然点亮,我们必须是和孤独相处的够久了,久到那个浓烈的点,才有可能进入到一本好书的内核,在摩擦中生出火焰、雨露,诚实的面  对镜子里的自我,如同一个季节等待一种花开,一次果实的成熟落蒂。
  每年只买一本书。那本书大概不会坏,作家应当养活的书大概是越少越好,而读者能够养活的书也寥寥无几。  
  ——人类能够养活的纯粹的读者又能有几。
  最理想的书写,在我看来莫过于法国圣•艾克苏佩里,一生的飞行仿佛就为了一次书写的相遇,一生只是一本书的底稿和画本。“总有一天,我们会逃。我们会走向北方或南方,或者走向我们自己。”“也许我能凭借文字,创造一个精神血缘上的孩子。”“我希望人们对文字负责,就像对人负责一样。”一生短暂,一生所爱(包括那些女性)都那么美,一生只写了一本书,一生只为了修理生命的内核,最后,再也没有回来。——这样的一本书《小王子》,据说仅次于《圣经》的发行。
  还有比这更理想的书写吗,作家与人生结合的如此完美,大概仅此吧。
  ——也只有这样的书,才弥足珍贵。
  如果用一个比喻:一个作家要以付出至少一座建筑的代价来写一本书,而读者也需要付出一座建筑的代价才能拥有这本书,如果有超出一百位读者渴望并最终拥有这本书,那么这个世界的精神内核,作家、读者、书本,就都拥有了生命。

  作家写自己,也许才最为惊心动魄。我指的不是那种文学艺术化了的书写,而是作家的私人日记、书信等。我手边的三本是英国奈保尔的《奈保尔家书》、英国毛姆的《作家笔记》、法国福楼拜的《福楼拜文学书简》。奈保尔的书写史简直是一个人的励志故事,他的父亲,那个在儿子身上延续作家梦的父亲,值得称道。毛姆多产畅销,这是作家中的幸运者,尽管遭到二流作家的称呼,但《月亮和六便士》是一部很好的艺术作品。
  最后读的是福楼拜,多年前在《作家》杂志上第一次见到福楼拜像,实在不能将他和那个英俊的福楼拜搭上边,多年后读这本书信集,也实在不能将这个人性复杂的福楼拜和那个多年前惨兮兮的泪眼盈眶的老作家画上等号。——这就是我体会到的惊心动魄,作家与作家背后的那个人,往往背道相驰,或者说正是那个背后污点多多劣迹斑斑的生命在供养着作家,作家的两面性常常是读者所不知的,读者也未必非要知道,作品本身的光芒会消散那个写作者,无论他是以怎样的方式书写,高尚和卑劣都有失公允。也可以这样看待,通往艺术的丛生杂草、欲望荆棘、交叉小径,这过程里的滋味只有作家知道,只有他自己懂得如何碾磨、提取,他的眼睛自有俯视他自身的光亮,他可以笼罩世界,所以他放纵他,任他分裂。
  相比之下,西蒙娜•薇依的《第三本纽约札记》那样的,如同隔岸的静寂流水,我们心底不曾轻易装满、也不能轻易倾泻的,水滴。
  ——“时间是乞讨我们的爱时上帝的等待。”

  多丽丝•莱辛,老的那么智慧:——
  “但是,困难在于创作。作家,并不来自没有书籍的屋子。”
  “一扎手稿是一回事,出版一本书是另一回事。”
  “当你写作时,你找到空间了吗?找到那种应当围绕你的空间了吗?进入那种空间,它就像是一种倾听的形式,专注的形式,于是词语,你故事里人物将要讲的词语就来了,思想——灵感就来了。”
  “经常有被篝火触动的一刻,我们称它为灵感,这回溯到我们的民族的起初,回溯到火、冰、狂风,这些形成了我们和我们的世界。”
  “是我们的想象塑造了我们,保持我们,创造我们。当我们被撕碎,被伤害,甚至被毁灭时,我们的故事将重新创造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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