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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钢琴手

2021-12-23经典散文
[db:简介]



  那根手指已经死了,或许它还活着。它依然能够发出声音,以金属的质地扣动黑键。就在那个位置,它落下去,声音就弹了出来,像夜晚落下去,月光就弹出黑暗;人们听见了另一种话语,不是通过嘴唇,而是手指。
  
  房子就要建好了,在对岸的那块荒地上。每天趁着海水落进泥沙的当儿,他扛着工具、截断的树木、三三两两的家当,向着岸的那面迁移。那是纯粹的木屋,小小的突兀在那里,从远处望去,只是一块木牌的形状。却耗费了他一个季节的时光,是的,再过几天就是秋了,这个夏天即将结束,整个夏天的劳作都沉淀在他弯曲的皮肤里。他的每一处都呈现弯曲的线条,缓缓穿过沙地,有时,在日暮的海水里,他的双腿变得失重。——那是他没来得及赶在海水之前返回,但他还不能在那里过夜,他必须连夜返回。
  他的旧屋子已经被海水袭击了,这是常有的事,他的火也常被海风熄灭,他被浇湿的身体散布着盐的颗粒,像一块洗了很多遍的帆布,粗糙的纹理散发着咸的气息。唯一保留的,是他的手的清瘦的骨架,他脱掉手上的皮手套,甩甩手背上的水珠,他的手隐隐透出经脉,像封在密封纸内的两本书。整个夏天的劳作,他从未脱去手套。
  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双会弹钢琴的手,也没有人看见那架钢琴,这是荒芜人烟的地方,这是一架并不存在的钢琴,这是一双冷暖自知的手。
  
  他最后搬出旧屋的是一张黑漆斑驳的长形桌子,风已经快要掀掉屋顶了,他的草帽像鼓起的灰蘑菇,脖子被勒出了粉红的印痕。他从未将桌脚浸润在海水里,简直是一口气走了一个世纪,终于爬上对岸的斜坡,他的新家就在那里。
  这间屋子的布局和旧屋一致,连每一个细节都照旧,他是一个干净如初的人,仿佛他的灵魂从来只有一个空间,只有一种气味。那天空暗下来了,屋子里的火还没有点着,他推开唯一的木窗,那个遥远的方向,就是他的一点点小去的旧屋,他看见海水涌上来,他的旧屋渐渐隐没,还有他的前半场岁月也在变低,低下去,只有记忆变成了海水,浮上来,漫过去。
  记忆似乎是单调的,一个人,一间屋子,屋里最重的就是那张黑乎乎的桌子了。他没有爱,没有家,没有连着血缘的过去,他仿佛不是一种真的存在,他是荒谬。可是他有灵魂,和那桌子一样黑乎乎的,至少这一点不是虚妄的,他的日子如同这和着风的海水,没有一个瞬间是一样的,那些微妙的喘息、激扬、停顿、啜泣、低吟,只有海水知道,只有他知道,他和海水听到彼此,他的灵魂和桌子听到彼此。
  总有一种冥冥中的对象,一直在看着人世,不分时间和地域,一眼不眨的看着,于是,它看见了一切,那静止在低处的,一切多么不同,多么丰富而生机。他的生活的底部,以静谧而孤独的方式维系,并持久绵亘的面对海水。他看见了那个对象,他看见它就在他身边,他的单调或者孤独,所有的类似的形容都是相对、片面而肌肤的。
  他的桌子摆在窗前,这不是一张普通的桌子,当他掀开桌布的时候。桌子露出了它的秘密,那黑色覆盖之下隐隐的刀痕,整齐的排成一列;他的双手附上去,继而变成快速流转的蝴蝶,或者是蝴蝶被海水洗去了形状的风的呼吸,浑然一体的沉默的生命。——他在窗口,可爱的弹钢琴的手,和一架几乎不存在的黑钢琴。
  屋子里的火亮了,碗就放在钢琴上面,它们环绕的小手就立在黑色的琴键上,其余的琴键被火光照着映衬出奇妙的光,有一种油漆被海水磨洗后的光滑的嗅觉。
  夜里的梦其实是另一种奔跑,在下面的海上,在琴键上,无法停息,直到睡醒。然后,在一天的开始,在窗口,他的手附上钢琴,没有声音,他知道,他听出了不同。
  
  偶尔下海,偶尔去更高的地方,偶尔看着他的屋顶,秋的意味遍布屋子,他带着手套寻找过冬的柴火,风从牛仔的洞口爬上他的树枝,他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的哈欠代替了他的日常言语,他的长久沉默几乎使他变成一个哑徒。他已经不记得他的语言,他忘记了怎么使用舌头,就算偶尔发出声音,也丧失了意义。只有他的手在和钢琴交流,他的手把那些话语带给另一些事物,带给海水,带给屋子,带给一切;是的,就是如此。
  天气实在冷得不行了,他决定最后一次出门。这次,他是想向着来时的方向,趁着海水没有漫上来,他想回去看看,看看他的旧屋,看看那些旧木头,腐烂的茅草,或许,还有一两件遗落下来的东西,他记得是有一块金属手表的,好长时间了,他都没能找到。
  糟糕的是,他已经找不到那个屋子的具体方位了,才两个月,它的痕迹被冲刷得荡然无存,他感觉到空荡荡,一无所物,一无所处,只有无际的海水。天越来越暗,他急忙往回走,走了一段路,幸好,还能够望得见对面的新屋,他的木窗户正对着他,远远的,仿佛一扇天窗,他得赶在天黑之前钻进那里。
  越来越近了,却横亘着一个黑乎乎的庞大物体。像一只棺材,但他不记得“棺材”这个词了,只知道那是装死人的东西,本能的,心里惊慌颤惧。他想远离绕开,似乎它却不断靠近。它停在了他跟前,它带有腐蚀气味的身躯挡在了他的膝盖处,他实在想不通这么一个庞大的物体怎么能够在海面上自由漂浮。他斗胆用身体推着它前行,他决定把它带上岸。
  夜太黑了,他无法继续拖动它,他独自回到屋子,在窗口,他看见它,像一堆死亡的重叠。连同他的梦,惊了一身汗。
  
  它还在那里,它的确在那里。他借着日光步步靠近,海水隐没在远处,它露出了沉重的肌肤,下肢陷在泥沙里。是和桌子一样的黑,只是有很多剥落的地方,他隔着手套一处一处的摸过去,有一处有断裂的痕迹,手稍用力,一小块木头斜落了下来。远远的,他窥见了里面,他的心跳遏制不住的强烈,黑白相间的条形块状显露出一个三角形状。他熟悉那结构,他急迫的脱去左手的手套,那是适合左手的位置,他的手指触到了它们,一一相应的,它们发出了回音。他惊吓般的缩回手,那声音吓坏了他的耳朵。
  这是一架真正的钢琴,他还是有惊喜的;一整个上午都耗在搬运钢琴的活计上了,他拆开了紧匝在四周的铁绳索,木板在斧头的利齿下面慢慢散落,露出了包裹其中的钢琴。它似乎没有被时间的海水侵蚀,有处子般洁静的光泽,他双手附上去,像是抚摸自己的躯体,透过沙粒,他感觉到了平滑的肌肤,像时间收藏已久的秘密。
  几乎是架着一座房子的重量,几乎是背着一艘海船的盗贼,他的力量来自胸腔,他的盔甲汗如雨下。他甩甩虚脱的臂膀,移走桌子,钢琴就放在了那个窗口的位置。
  像一个虔诚的圣徒,沐浴、更衣、洗手,他终于坐下来,抬起双手,先是右手落下去,那个琴键似乎喊了一声疼;他没有停止,左手接着落下去,那个沉闷的声音接近胸腔的气息。他开始复习他游走了无数遍的那些无声的角落,他的耳朵连续不断的轰鸣,比窗外海上的声音更为丰富而巨大,他从不知道他的那些无声的弹奏居然是这样的变幻诡谲。每一声都落到心底,像一个个流血的伤口,被突然敞开那神秘的花园,喷薄出如血的花瓣,除了耳朵,似乎他的眼睛也被刺伤,他看不清海面的颜色了,只有奇形怪状的光晕近了又远,远了又近。
  他终于被一股力量阻止住双手,琴声戛然而止,他停在那里,他闻到了双手的血腥,令他想起曾经在海中捉住一条鱼,双手抠进鱼鳃取出之后的作呕的气味,后来他就不吃鱼。——可是,他确实从未如此酣畅淋漓过,他没有爱过,但他感知到的就是类似切肤的爱,流着血的,又是多么悸动而美妙的。他仿佛一下子从那原先的沉默中苏醒过来,他感觉到听觉的存在,和突然的伤害,这中间,连着前所未有的难以言状的爱。
  或许,声音可以帮助话语恢复,话语拔出远古的记忆之根。而这种变化有多么矛盾,像不确定身体什么时候消失,灵魂和身体是否紧邻。此时,他像一个刚刚清醒的疯子,——但是不够,他的某种隐秘的机能也在同时苏醒。他开始解开身上的纽粒,它们掉在脚边,被两只高筒皮靴重重的拍下去,像是拍扁了一个锡箔的假人。他的双手扶着琴身,一点一点的爬上去,双腿架在琴背上,那些微卷的腿毛摩挲着琴身,升腾起烟雾般的热气。他的修长的手指抚摩着琴的肌肤,继而又翻转身,这样他的背就紧贴着琴的背脊,像两根瘦瘦的骨头擦出了疼的声音;他的手背随意的蔓延,手指上的罗纹在琴键上印了一圈一圈的纹路;他的身体是舒展的,又是痛苦的扭曲,琴的棱角挤压了他的臀,他又翻过身去。
  匍匐了一段时间,他又推进了内心的潮涌,想要掏出琴的内脏。他掀开琴的后盖,左手先伸进去,他没有动弹,猛然抽出,粘着新鲜的血渍,第二根手指少了一截,血淌了琴身一条曲线,那是手划出的一个颤栗的弧度。
  琴的内脏蓄满海水,海水里蜷着一条没有名字的鱼,它有鲨鱼一样尖利的牙齿,它的牙齿是鲜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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