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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皖河边的叹息声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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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很大,昨晚就是这么大的下了一夜,清晨停了一阵,现在又哗啦啦下起来了。雨的声音,在暗夜里,落在窗篷上,像一大群骑着马的人急急跑过来。我听着听着,甚至还看见了一群骑马人裹起的尘烟。

    骑着马的人,还一大群,急急跑过来?急急跑过来要干什么呢?没有的。骑马的人,我从没见过,一个都没有。白马少年还是少年白马?皖河边哪里会有?赤着脚的少年倒是很多。我只记得一个赤脚少年,他黑红着脸庞,背着竹篓,竹篓的口细,脖子细,肚子倒是粗壮。赤脚少年手执着什么?不过是竹竿,系有透明的细长的丝线,线上有钩子,钩子上挂着细小的蚯蚓吧。赤脚少年把竹竿往皖河里轻巧巧地甩去。静等一会儿,竹竿轻巧巧地动了一下,少年迅急地拉起竿子,一道银光瞬间从皖河面上闪过,一条白亮的小鱼挂在钩子上。少年将它轻巧巧地摘下,再轻巧巧地扔进了背后的竹篓里。是啊,轻巧巧地。我记得那个轻巧巧的少年。 赤脚,长手长腿,头发极短,黑粗,细密的一层汗粒子布满额头。少年的双脚上挂满了皖河里的细沙,干净的沙。少年的眼睛, 亮,纯明,如皖河的水。我羞于面对。 迅速逃离。--我听到少年在我的身后,喊我的小名。可我没有转过身去。我往离皖河相反的方向跑开。少年呢,没有再喊,雨来了,他一定是找地方躲雨去了。雨越下越大,我跑得越来越快,离皖河越来越远。此后,我们再也没有相见。再也没有。

    这么大的雨,落进皖河里,皖河会怎么样呢?皖河的水原本极清。可这么大的雨点儿一下一下砸下去,砸动了河底的沙,沙再下面还有泥。泥与沙,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安静相守。可这些雨,改变了它们的格局。一颗一颗重重的雨点儿砸下来,沙觉得痛了,受不住,往泥里面躲。泥不喜欢沙这样的靠近,这带着一股亲昵,一股暧昧,还有一股子交付的意味,泥不喜欢这样。泥甘心如往常一般,各自为界,两不相欠。于是,泥一点点避让。可最终,还是长长叹息一声,翻过身子,把沙拥进了怀。皖河的水,在沙与泥的纠缠、撕扯、抵抗中变得浑黄起来。可是雨呢,依然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河水,慢慢丰满起来。丰满,是啊,像刚生下孩子的妇人,脸上身上全充盈着一股饱足之光。皖河的两岸,让浑黄的水漾着,草皮,沙土,一寸一寸掉落进了皖河里,被水流的脚步快速地带到下游去了。

    雨还不想停。这是雨的季节。雨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季节。唯有在这个季节,雨才可以放纵自己,想下多大就下多大,想下到何时,就下到何时。雨毫无顾忌,下得狂乱不羁,犯错也是可以被原谅的。雨的一生,总不能时时都对。雨就这样想着,下着。然而乡亲们不高兴了,皖河的两岸,沙地上全是作物。花生,黄豆,芝麻,没有哪种植物需要雨下得这么殷勤。适可而止,知道吗,适可而止。可是,雨不管,雨还在痛快地下着。那些植物们先是花一朵朵地让雨冲掉落下来,接着枝杆也歪斜了,再后来全部倒伏在地上。

    雨看着,却不停住,像醉汉一样,仍是下着。皖河终于盛不下这些雨了,如果说先前是得意了一阵自己的丰满,那么,现在是惶恐了。惶恐的皖河,自己也负不了责。于是,任由水溢过两岸的坝坡,漫过那些青绿的开着花的植物,淹过它们倒伏的身体,再刷松它们的根须,最后,又裹挟着这些失去了生命的作物,混入浊流中。这时候的皖河,连自己都快管不住了,只得一股脑儿将那些作物丢到下游去了。

    皖河上的船家仍然在摆渡,带着恨意与叹息声。船家这时候有两个人,奋力地撑着长篙。旧的船上,坐着一二十人,脸上布满愁闷。这些人今天可以不坐船吗?这么坏的天气。不可以。需到对岸的镇上,买回来一些必需的物什,预备着更大的雨水到来。河水满当当地,一下一下晃动着这破旧的小船。船家披着蓑衣,竹斗笠下的黑脸庞,满是雨水,延着怒意湿答答地淋到下巴,淋过颈脖,淋湿了蓑衣里的衬褂。雨还是一颗一颗砸进河里,像一片片铜钱砸下来。人们只是想着像铜钱一样,可谁也没有机会见到那么多的铜钱散落过。船家看着河面,心只是痛。玉米拖着黄细的须子在灌浆,只三五天就要饱熟了。船家把长长的竹篙插进河底的时候,明显付出了比往常更加倍的气力。而船尾,经验也很足的那一个,及时地送力出去,将竹篙稳稳地别住船身,配合着船头的脾气大的兄长。

  船上的乡亲们,在晴好的天气这样坐在船上,是要聊很多话题的。可现在,他们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山脚下新跑来的那个丰白的好看妇人,此时也不能让他们挑起话头。他们的眼睛穿过雨帘,望着刚插下去的田,若是细雨润几天,马上稳稳长妥了根须。可这泼辣的雨下一天一夜不停,不消说,田里的秧苗全泛起来了。皖河是满的,池塘是满的,沟渠都是满的,坑窝里也是满的,唯有家里的水缸是空的。

   是啊,水缸是空的。妇人们谁也懒得理会水缸。这么多的雨水,桶、盆,放在屋檐下,很快就满了。妇人们在埋怨。那些花生,那些黄豆绿豆,那些芝麻玉米,全是经她们的手,一粒一粒点进沙地的坑窝里。可是现在,它们全被冲走了。水还在一点点涨。皖河的水,忽然像长了脚,长了很多的脚,会爬。妇人们看着这些浑黄的水一寸寸地爬过来,爬过了沙地,爬过了菜园子,爬到后院来了。眼看着快要爬到后门的路槛上了。妇人们急了,带着哭腔,召唤过来野泥猴一样的孩伢们,快些,老大带着弟妹们,到山里的家婆家或姨娘家去。去避水。

    是的,我们都在这时候去远处的山区亲戚家避水。我们身披着塑料薄膜,透明的,原本是罩在早稻秧苗身上的。现在我们披上了这种怪异的薄膜。我们家没有那么多的伞,再说这么大的雨,雨伞也没有用。我们全都赤着脚,我们一点都不恐慌。我和哥哥们甚至还在一路上嬉闹着。我们走了十几里的路,去到山区的舅爹爹家。一下子好几个孩伢,涌进了院门。裹着一路的雨水,湿淋淋的头发贴在头上,全身衣服湿透,可我们都喘着热气,大声喊着舅奶奶舅爹爹表爷表姑,我们避水来啦。已经隔了代的表亲戚,换了旁人早就不往来了。可舅奶奶把我们一个个拢进门,掀开我们身上的薄膜,嘴里呵着笑,我的儿, 湿成这样,快些--舅奶奶扭过头,让表爷表姑快些去找衣裳让我们换。表爷表姑好几个,年岁和我们不相上下。 我们过得真是欢喜。 舅爹爹是生产队长,我们的小嘴巴, 有平时吃不到的乡间美味。我们喜欢避水的日子。

    安顿好了孩伢。妇人们的心也安落下来。接着妇人和男人们得安顿粮食,安顿牲畜,还有柴草。鸡鸭们扑愣愣地飞,它们不知道为何天上的雨下过不停,雨水淋湿了它们的翅膀,它们也不喜欢这样的天气。一个个地想往高飞,可哪儿都是雨水,连草架上都是湿的,根本不好落脚。鸡鸭们妥协了,一个个哆嗦着,缩着头,勾着身子,窝在灶口。猪也受到了惊吓。一下一下拱着圈里的墙脚。也有的妇人不当心,让猪在雷声中跑出了栏门,在雨水里辨不明方向的笨猪居然往河里跑,很快就被皖河的水卷下去。猪身子那么重,在河水里费力地滚了几滚,呛了几大口水,居然安心地任由水带着往下游去了。下游,专门有人候在那儿,操着长柄的叉,捞起新淹死的猪。这样的猪尽管死了,可杀下去的时候,心肝肚肺都是热的。

    那些岸边的投机者们,捞到这样呛死的猪,掏出热的肚脏,像发了大财一样兴奋。可这边,上游,丢掉猪的妇人,心全凉了。男人在骂她,恶恶的言语,养了一年多,吃掉多少糠食,猪秧子花掉一担稻种......男人边骂,边舞动着拳头,快要砸到妇人面庞的时候,又缩回了手,换了更凛冽的恶语:这个没用的妇人,却放掉了猪,你比猪还要蠢笨。妇人哭,流着泪,心比男人更痛。妇人不敢哭大声。妇人任由男人骂着,即便是拳头挥到脸上,妇人也只得忍,哽住泪,喉咙里发疼,恨不得也让皖河的水裹走自己。可是不能,猪丢了,可还有很多孩伢呢。妇人带着愧疚之心,只想雨能停住,盼着太阳出来,她要去镇上做小工,去做泥水工,以尽可能地挽回丢猪的损失。

    可是雨还是不停。雨还没有落痛快。
    皖河两岸的人们,他们站在屋子里,或是刚下渡船,也或是披着蓑衣在田畈上,他们望着一寸寸爬上来的浑水,又望望天,他们叹息着。



字数,3100.几乎都是弄长散文,这次短的,方便大家看,多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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