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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济纳胡杨林:不朽的金黄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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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额济纳胡杨林:不朽的金黄


      额济纳胡杨林是我们这次自驾之旅的目的地与终点。虽说不断在路上遭遇风景,但我们内心里都有一个终极的风景。所有的路途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地,无数旅途中的风景也像是在为最终到达的胡杨林做铺垫。就像一个故事中的高潮,而之前的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高潮做准备。它一直铺垫了两千公里,从中原到边疆,从高速公路到省级公路。
     它之所以能够成为这样一个终点与高潮,可以从时间、空间、心理几个方面做解释。在时间上,胡杨林叶子变黄到落尽只有十月短短的半个月时间。这半个月时间,是胡杨林最美的时间,所以,这半个月之前和之后的时间,都像是为这半个月做铺垫。所以为了让这一年中的大部分铺垫的时间产生意义,只有亲自去观看这半个月里金黄的胡杨林。这样,胡杨林的时间就与我们日常生活的时间产生了联系。对我们来说,我们亲历的时间就有了多重的意义。
     在空间上,我们驾车从两千公里之外的中原,一直走到边疆,从沃野千里的平原走到满目荒凉的沙漠与戈壁,都是从空间上的一极走到了另一极。虽然途中已经能够领略它的大概,但在信息化使偌大的地球都成为一个村庄的现在,到达仍有意义。甚至这种到达的意义不仅只是在信息的层面——即获得胡杨林在视觉上所传达的信息——还有更多空间层面的意义:我们亲自体会了空间意义上的距离,以及空间的两极各自独特的存在。
在心理层面,大概就是因为额济纳胡杨林在我们内心中所形成的独特印象,我们的到达是为了验证这种印象的真实性。仅仅是额济纳这三个字,就能引起我们对于异域风情的想象。居住于中原,在正统汉语命名的地名里生活时间久了,对于其它民族语言音译的地名不自觉就产生兴趣和想象。况且,还有具体的影像对这种异域想象进行验证。在互联网、电视或者书籍中,关于胡杨林的影像都在试图把额济纳变成色彩的天堂。这些经过审美取舍的摄影作品将额济纳胡杨林最美的一面呈现在我们面前,构成审美意义上的伊甸园。自从人类被赶出伊甸园,就一直想要重新回去。于是抵达这种影像构成的审美天堂,几乎是人类情感中的一种本能,是最自然又强烈的一种愿望。所以虽然远隔千万里之遥,还是不断有人试图抵达,也许就是为了完成这种潜意识中深藏的愿望。
      对于我来说,构成对额济纳印象的,除了上面所述的那些,还有一些文字。在去之前,正好阅读了一篇名为《苍天般的额济纳》的散文。散文是以一个额济纳居民的视角来写作的。他提到过蜂涌而至的游客,提到过胡杨林最美的时刻额济纳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天堂,而是因为游客的涌入,变成了充满躁音和垃圾污染的一个地方。但他在文章中描述了与沙漠、戈壁和胡杨相伴而生的日常生活,以及在这种日常生活中所形成的独特的情感。这种日常生活和情感同样构成了我对额济纳印象中的一部分,甚至它使得额济纳变得更为独特:空阔中产生的孤独,荒凉中产生的浪漫,苦难中萌发的虔诚,这些都使得额济纳在我心中的印象更为独特和丰富。完成这种独特和丰富印象的验证,是我自己的一个愿望。

      我们的额济纳之行,选在了国庆节假期。在这个被称为“黄金周”的假期里,人们出去旅游仿佛已超越节日本身的含义而成为了它最大的意义所在。虽然这种蜂拥而出的旅行造成了“看人”的效果,但并不影响人们依然固我。这一方面是因为国内休假制度的不健全,人们别无选择,还因为大众易受暗示和从众的心理:人们都出去旅行了,我们为什么不去呢?况且,这个黄金周,7座以下小车自驾旅行还免收高速公路的过路费。而额济纳的独特还在于,它的风景是集中于十月的这半个月时间内,几个方面的原因造成了人流的大集聚。这使得我们整个旅途中的住宿成为了最大的问题。在靠近额济纳的巴彥淖尔市,我们用了两个多钟头,几乎走遍了整个城区,才找到了可以住宿的宾馆。驱车寻找宾馆的过程成为整个旅程中的最独特的体验。而到了额济纳之后,我们就没有再去寻找,而是直接找了一一片稀疏的胡杨林,住在了自己带的帐篷中。这种住宿方式,却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使得我们得以与胡杨林亲密接触,帐篷就扎在了沙子上。这一片稀疏的胡杨林,就是生长在沙子中的。我们目睹它们在如此干躁的沙子中生长得如此粗壮,算是亲眼见证了沙漠胡杨的传说。
     对于露营,我和同行的朋友准备得并不充分。完备的露营装备,除了帐篷和防潮垫外,还需要一个充气垫,不至于被坚硬的地面硌得难受。但我们携带的设备中,并没有充气垫。是沙子使我们免于尴尬和难受,将防潮垫铺在沙子上,我们躺在上面,就可以获得松软舒适的感受。因为沙子本身是柔软的。这柔软给予了我们甜美的睡眠。
    清晨醒来,太阳还没有出来,但因为空气的清澈,光的分子不会受到任何阻挡,整片小树林已经完全地亮了。我走向这片胡杨林的深处,不断与金黄的胡杨叶子相遇,即使阳光还没有照射到它,那些叶子的金黄已经达到了极致。因为这里并不是规定的景点,也因为时辰尚早,所以几乎是我一个人闯进了这片胡杨林,冯进了这片金黄的宫殿。当然,这里也有干枯、倒下的胡杨。它们就像一座胡杨宫殿中的雕塑。虽然已经丧失了生命,但它所表达的,仍是生命的含义。我在诗中写道:
“沙地上的脚印
被一个人的行走给复原
而一棵躺倒的胡杨
复原的不是死亡
是死亡后的不朽”。
     也许正因为这些干枯倒下的胡杨,那些擎举起金黄树叶的胡杨才显得如此坚强而美丽,在同伴与时间厮杀之后的尸体旁依然绽放出了生命最辉煌的乐章。而在清晨那一刻的我来看,这却是一幅画,一幅终究要在我记忆中留下烙印的画。那一片寂静的金黄将我包围,将我的视觉堵塞,让我再也看不见其他的色彩。
想来梵高是没有见过胡杨林的,要不然,他也许会放弃向阳葵。当我回忆起那一刻的金黄,总是会拿油画《向日葵》来作为参照。然而向日葵的黄中隐藏着疯狂,那一刻胡杨的金黄中却透露出冷静。他们的金黄仿佛是与世无争的,甚至也不需要太阳。他们的黄是从自身内部渗出来的。那时的太阳还没有出来,或是被云朵遮蔽,而他们已经将金黄的含义演绎得淋漓尽致。我在诗中写道:“我从清晨醒来
胡杨的叶子也慢慢醒来
而清晨的云朵
把太阳遮挡
让一棵树成为朝霞的局部”
     我的呼吸仿佛也在那一刻停止,就像那幅画面定格在我记忆的黑匣子中。在这之后,我没有能够再在寂静中观看胡杨,或者观看胡杨的寂静,因为规划好的景点里早已人满为患。如果把那种人满为患的欣赏比喻为审美的飞机失事的话,那么被金色胡杨寂静地包围的画面,真得是藏在我记忆的黑匣子里的。很长时间过去之后,当我想找到关于胡杨的最美的瞬间,无疑就是在这黑匣子里寻找。
     我在这单独的寻找之后,又回到住宿的营地,和同行的人汇合,一起吃了早餐,按照计划好的行程前往二道桥等景点参观。与我们所预料的一样,果然是人满为患。但因为千里迢迢而来,我们的审美系统自觉地过滤掉了这些游人,努力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胡杨身上。它们满身的金黄再次照耀了我。
     然而这时的欣赏与清晨时沉醉式的欣赏还是不同的。我在欣赏的同时,还多了一道程序,即对人群的躲闭。我离开铺好的木栈道,走进沙地。为了得到进一步的安静,甚至孤独,我又与同行的人走散。在我许多次难忘的审美经验中,孤独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元素,于是为了再次得到这样的经验,我刻意地去寻找孤独。经过这一程序之后,我还要尽量避免到沙地上人多的地方去。我找到一片空地,然后有意识地坐下来,欣赏叶子从树上落下。这是我在大脑中勾勒过的对于胡杨的欣赏方式。真正坐下来,树叶却没能像想象中那样落下来。于是我又站起,走向风吹落树叶的地方。在这些行为的循环往复中,我得到了想象中的瞬间,它们是如此地可遇而不可求。一阵风吹过,树叶落下来,就像一片片金黄的鳞片从游动的鱼身上脱落,于是我就像身在水中,观看这些鳞片的飘浮……

      这样的感受并不是贯穿始终的。大部分时候,我是被打断之后又继续。为了能够延长它的时间,我甚至借助于香烟。在短暂的麻醉中,其余的世界似乎消失了,只留下了我在那一刻的存在。但香烟的麻醉却也给我的审美留下了后遗症。那就是这样的场景在回忆中并不是真正纯粹的。人与自然的相融,是以麻醉作为桥梁的,它失去了那种清醒的纯真。
      但对香烟的依赖是暂时的,身处千百年长成的胡杨林中,我对于火焰还保留着警惕感。在清醒与麻醉的交替中,我也开始将胡杨林中的游人作为欣赏的对象。也许是因为远离大路的胡杨林深处,游人本就不多,他们是以个体形象出现的,保留了自己身上独特的东西。我将他们也收入镜头。一起观看胡杨的母女,衣着艳丽而奇特的长发女子,想要爬上弯倒的胡杨树干上的年轻人,等等。他们在我的镜头中的出现,却都是以胡杨林为背景的。我不可能在这里单纯地拍摄人像。也许是有意拿他们与胡杨作对比或者映衬。从他们的青春活力中,我仿佛看到了胡杨的苍老;从他们的动中,我看到了胡杨的静;从他们的短暂和易逝中,我看到了胡扬的悠久和不朽。最终,我的注意力还是被胡杨本身所夺去。如果说粗大又粗糙的胡杨是苍老的话,那么它们或金黄或浅黄的叶子,则可以算作它们每年都要经历的一次青春。因为这是他们最美的时刻。最终胡杨在美上,还是胜过了青春易逝的人。这人中,也包括了我自己。所以我只能撇开同类,而让目光聚焦到胡杨身上。
      那一树树的金黄,总是能够将我从变幻的人群中抽离,给予我天堂般永恒的幻觉。当我走出被圈起来的胡杨林,走在树林中间的公路上,我的大脑仿佛接通了现实,但又从现实中敏感地体察到了幻觉的存在。当与现实对照,与日常生活中常见的景观对照,那一树树胡杨才会更加地突出,凸显。因为与那些日常景物在时间上给予感官的恒久感受相比,美丽的胡杨所代表的是瞬间。因为明白这是瞬间,所以才会更加珍惜,更容易去沉醉。瞬间在这里重过了恒久。同时,公路在人的感觉系统中代表了熟悉,金黄的胡杨林则代表了陌生。当熟悉和陌生共处,人们自然会将注意力集中到陌生上。那一刻,我走在这条两旁金黄的公路上,甚至忘却了公路本身所代表的意义,而忘我地走了起来,看了起来,似乎不在意要走到哪。因为时间的有限,我才向别人问询这条路,这个方向通到哪里。
      询问过之后,我重又返回,坐上了通往四道桥的公交车。到了四道桥,进入胡杨林之后,我看到这里的树叶有许多都没有变黄,与二道桥胡杨的满树金黄相比,这里的风景要逊色许多。但这里比二道桥多的是死亡的胡杨。它们或倒在地上,或树叶完全落光,或已经开始腐朽。来额济纳之前,对于胡杨林死后三百年不倒,倒后三百年不朽的介绍,构成了我对胡杨的第一印象的重要篇章。在这里,我得以完整而又深入地感受它。当然,作为一个普通的人,而且是游人,我是无法感受到它所经历的时间的。三百年,对于一个人来说,就像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风景,一条无法走到尽头的路。我对它的观赏,所能付出的仅仅是几个小时,仅仅是它的瞬间。因此,我对每一棵死去的树,都抱着敬重甚至虔诚。这些没有了生命的树的形状是奇特的。有许多树坚硬的木质茎,是以扭曲的形式呈现在我面前的。通过这些扭曲的木纹,我似乎感受到了它们在死前的挣扎。这种挣扎因为它们的死而被永恒地保留了下来,就像是一个个雕塑。而同样在死之前进行挣扎的人,死后所能留下的是腐烂的身体和一堆枯骨。因此,我甚至想到它们是为了成为雕塑而死去的,就像是为了艺术而献身的人。这种献身是有意义的,因为这些“雕塑”作品是如此地悲壮而美丽,甚至可以说是不朽。这不朽不仅仅是因为物理意义上它们三百年不会腐朽,而是它们传达出了对于生命的无比留恋,对于死亡的无限抗拒。他们是在生命意义上不朽的。
     面对这些用自己的坚硬凝固了死亡瞬间的胡杨,会让人产生错觉:它们这种因为留恋和抗拒而产生的挣扎,在它们死后似乎仍然继续着。我在名为《干枯的胡杨》的诗中写道:
河流死了
大地还在流淌
石头死了
风还在悲伤
一棵树死了
它的影子还在生长
……       
       因为是搭乘别人的车辆,所以我遵从了他们的旅行安排,只花了一个上午来观赏胡杨林。如果不是急着赶路,我愿意花上一整天甚至更多的时间来欣赏它们。甚至,我愿意像《苍天般的额济纳》的作者杨献平那样,成为这里的一个居民,让它们的生长和死亡与我的日常生活相映衬。因为这种映衬,日常生活也许会有不同,心态也同样应该会不同,就像杨献平在那篇文章中表达出来的那样。要离开额济纳时,下起了雨。因为车在加油,所以我站在了一片露天的空地上。雨滴急速地落在黄土和水泥地面,似乎与我们平常见到的雨并无不同,同行的人也只是像往常躲雨一样躲闭。但看过《苍天般的额济纳》的我,没有躲闭,我脑袋中回响着杨献平写下的句子:“一年之中,落在额济纳的雨比上帝更为绝决和隐秘”。我站在雨中,是为了作为一个异乡者感受这戈壁宝贵的雨,同时也是为了感受杨献平这样戈壁中的居住者的感受。他写道:“我站在它们中间,这样一来,肯定有一些雨滴不会落在地上——落在我身上的那些,令我欣慰。”虽然我还是无法充分感受到这种欣慰的感情,因为我只是一个匆匆的游客,但是额济纳已经从众多的层面上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从文字里,从画面上,从空间,从时间,以及事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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