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蹀躞在村巷里的身影(已发)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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蹀躞在村巷里的身影

文/指尖



1



每到月末,田园总心神不宁,深怕错过接或送她祖母的时辰。那时村里人家没日历,田园便常常跑回自家或者二叔家、三叔家找祖母去问询。她祖母住在田园家、二叔或三叔家的耳房里,作为她独立的居住空间,田园可以带着我随意出入。那些屋子有相似的情境:一盘靠窗的小炕,地下放置几口空缸,连张板凳都没有,我和田园要么就靠在炕沿边上,要不就得跳到炕上去。泛黄的炕墙上有一张年画,很旧了,娃娃的眉目有些模糊,红肚兜上有一大块乌迹。 禾苗祖母说,剩两天了,你早点过来接我。那时她的烟色包袱孤零零地放在席子上,她薄薄的铺盖卷也紧紧地卷着,有随时抽身即走的驾势。轮养,是村里老人主要养老方式之一。这种生活虽与预想有差距,但为使子代之间维持平衡关系,他们情愿降低尊严,用残余时光,蹀躞在这条轮番吃住的尴尬之路上。

田园的祖父去世前,跟田园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分爨另过。那时祖父尚能提能担,能下地,每年挣的公分不比田园爹少。田园每顿能吃到两样饭食,我们很是羡慕。我们小丫头去找田园玩,如果天气不好,总会被她祖母让到热炕上去,玩过家家,唱戏,或者用扑克“脱裤子”,她祖母坐在边上,边吃烟边笑我们。偶尔也会有老婆婆来串门叨歇,我们玩我们的,她们说她们的,屋子里热闹得温暖。田园祖母喜欢猫,养了两只,据说是母子,长的一模一样,两只猫在炕洞里睡醒了,扑通扑通跳下来,看着我们伸懒腰,舔嘴唇,黄眼睛里有嫉妒恨的意味,后来它们一前一后跳起来,从门上的猫道里出去了。

后来,田园祖父故去了。队里对孤寡老人的做法是,撤消其独立户主,而归止于其子女户籍。据说田园家开过三黑夜会,请治保主任做中人,为她祖母确定户籍并对她的去向做出明确的规划,那就是,在三子之间轮养,一家一个月,不论大进小进,不管逢年过节。刚开始,商量的是轮吃不轮住,田园奶奶依旧住在原先的住处,只需在吃饭的时候,去往各家,或者由各家派人送饭过来。

田园父亲兄弟三个,她爹排行老大,住在老院,二叔和三叔娶亲后,由田园祖父出资,为其另择住处,另盖新屋。田园妈对此一直有意见,好在田园祖父在世时,已将祖屋并老院写纸传给了田园爹。随着祖父的故去,田园大哥的逐日成人,他们家面临着迎娶新人的问题,于是,田园爹就要翻新老院,这样一来,田园祖母就不得不改变之前的轮吃不轮住,变成轮吃轮住。

田园二叔三叔住的新院子是瓦房,一溜五间,最东面计划做厨房或其他的闲置房,其实就是为老人准备的。在老人未入住前,其充当了库房或者柴房,简单收拾一下,结了盘炕,田园祖母的临时住处便唐而皇之地出现。

对于我们小孩来说,这种养老方式像走亲戚,永远有新鲜的意味。但对于田园祖母老说,似乎并非如此。她仿佛陷入了某种孤独,明明身居瓦屋,却仿佛踟蹰荒野,她呆呆地盯着炕墙上的年画看,似乎要看透看穿。屋顶的墙皮开始脱落,有时会掉下来一块,啪地落在席子上,碎成一片白沫,禾苗祖母拿笤帚扫,笤帚已被磨秃了,像一根短棒子。老鼠在大缸后面探头探脑。因为轮养,她不能再喂猫,她的喜爱了一辈子的猫不得不被送走。猫走了,老鼠就要来了。田园奶奶喃喃道。

田园有三个哥哥,他们家将旧院的窑洞拆掉,盖了七八间大瓦房,因为暂时未迎娶新人,田园祖母有幸住了其中的一处,屋子里虽然空荡荡的,但因为新而敞亮,加上田园的陪伴,她奶奶脸上的笑意更深些。

田园作为祖母最喜欢的孙女,承担了接送祖母的义务,每月月底,她会牵着祖母的手,腕上挎着祖母那个烟色包袱,接回家或者送出家门。她们在街巷里,会遇见跟其同境遇的老人,站在街上,彼此深深地看着,欲言又止。即便开口,也是,他婶子,身体还好?好,盼死嘞。各自走开,小阴风在她们身后旋着,一圈又一圈,将各自的脚印吞没。



2

  

牛牛的爷爷一个人住在老院子里。老院子是个小四合院,有株紫荆树,春末结了无数沉甸甸的花,花香扩散到村里,半个村子都是香的。牛牛爹是他爷爷最小的儿子,他的大伯和三伯早年当兵,留在了外地,并先继娶了外地的女人,村里只身下二伯和牛牛爹。这就给轮养带来了一些不便,经过协商,大伯三伯愿出抚养费,均摊给留在村里的兄弟,而留守的兄弟将为老人提供吃食,并予以照顾。

牛牛爷爷成天穿着黑衣黑裤,腰里系着长长黑布带,裹腿布灰扑扑的,老穿一双破鞋,看起来仿佛是走街串户讨生活的人,他喜欢在磨道里晒太阳,偶尔去五道庙吃烟,跟老一点的人提及早年间的事,也互相笑骂,揭短,说够了,烟袋插到腰带里,背着手回家。

街门从不上锁,只挂着,有时牛牛带着一伙小孩用树枝挑开门环进去,在院子里五马长枪玩,藏人人藏到屋子里的竖柜里,据说里面空荡荡的,能藏两个人,一个窝在下面,一个站在上面。有时他们上树玩,站到树叉里,或爬到树尖上,比试谁胆大,谁能耐。碰巧牛牛爷爷要是回来,会骂他们,牛日鬼,折腾吧。

据说牛牛爷爷有钱,大儿子和三儿子一年或隔年回来一次,偷偷给他,但他从没接济过谁。牛牛妈手巧,针线好,见村里巧荷家买了缝纫机,牛牛妈便也想买一个,就让牛牛爹来借钱。那天早上送来的是稠饭,一般人家早上吃的各糊饭,只有过年过节,家里才会吃稠饭,牛牛爷爷说,不年不节,吃什么好饭,光景是要节俭的过的。牛牛爹说,今儿仙果高兴,娃子们也想吃,就做了。牛牛爷爷并不动筷子,还在炕上吃烟。窑里黑,也看不清脸色,牛牛爹也没三思,就将借钱的想法说了。一时两下里沉默,半晌,听见烟锅磕到炕沿上的声音,叭叭直响,爷爷咳嗽了几声说,狗日的,拿一碗稠饭来哄骗老子来了?老子没钱,有也不给。大不了,你狗日的不用管老子吃饭,滚去。牛牛爷爷做了个将饭碗摔到地上的手势,但老辈人最珍贵粮食,后来那碗饭到底是吃了。

牛牛妈气得逢人就说,说不争馒头争口气,缝纫机我还就买定了。去娘家借了钱,不几天就抬回来了。

这事在村里传了几天,传到牛牛的二伯母槐花耳里,却变了味。她能肯定老爷子是把钱给了小儿了,那仙果不过放出风来,怕她挑刺而已,一时气愤不过,又去找牛牛爷爷,也要借钱,她说自家儿子你老人家的孙子上中学,每天跑家,十里地,半夜起半夜回,可怜的,想买个自行车给他。牛牛爷爷不说话,她说什么也不理会,仿佛变成个吃烟的泥菩萨,槐花一看,心想,这是铁定了心不借,于是破口大骂,你二儿子不是私娃子,也是你亲生的,凭什么你借给小儿子不借给我,这是偏心,一碗水端不平,还当什么家长。又说,你给你小媳妇买缝纫机,莫非你跟你儿子合用的?刚说到这里,她看见黑糊糊的屋子里飞来一个东西,吓得她转身就走,但那东西到底是敲到了她的腰上,哐啷,是牛牛爷爷不离口的烟袋,铜烟锅扎了地,正转圈呢。

这事并没有完,她又去牛牛家大闹了一场,其后几年,他们两家仇人般,彼此见了生分的很。

有些时候老人是德高望重的,前提是家庭必须和睦,且老人有一定的可支配财产资源或家庭地位,他由此获得尊重。但有些时候,寡居老人的尊严会被残酷的现实所践踏,由于失去劳动能力,没了经济收入,且配偶已故去,变地孤单而软弱,必须依赖子代回馈,获得基本生存权利,家庭地位急剧下滑。

此后,作为两家里做饭的女人,有了理由再不去送饭给老不死的,她们的嘴里,频繁地辱骂彼此。当家里男人尚在地里劳作,饭开始变凉,老人在黑暗屋子里等待得到饭食的时间越来越长。

与之同步的是,他的衣服和被褥开始变得更脏。牛牛也很少领小伙伴去玩了,即便树上的花开得稠密,且香气诱人。除去偶尔给爷爷送一顿饭外,他得按照母亲的旨意,不再去理会“老不死的”。



3



在村里,闺女不列为家庭财产的继承人,这也就意味着她不承担赡养老人的义务,但因为一些家庭矛盾导致老人开始遭受虐待时,她们会及时出现。当中间人,或者以长姐的身份,来教训和指责弟弟和弟媳的不孝,以此来扩大社会舆论,改善尴尬现状。

之前我们小孩并没有见过水草的祖母,按她说,祖母住在城里的姑姑家,已经差不多十年了。在她嘴里,她祖母是慈祥且极好的人,每次水草去姑姑家,都能从祖母手里得到钱和粮票,而水草爹会带回一些食品,诸如挂面、水果之类。在她眼里,住在城里的姑姑,仿佛是住在天堂的人,吃白面,吃大米,吃饼干,吃苹果,总之食物是层出不穷且源源不断的。在姑姑的资助下,水草家跟他伯父家都批了新地基,在村边盖起了瓦房,羡煞村里人家。春天,水草祖母被送回来。当初修新房的时候,姑姑就说了,你们每家都要给咱妈留个屋子住,旧屋以后都不用回去住了。祖母被接回来就住在了小儿子家。村里有“小儿大孙子,爹妈的命根子”的谚语,事实也是如此,人们对最小的孩子总是更偏爱的,这或许是源于对身份的习惯和学习过程,使人在多次实践后,在增加熟练程度的同时也更懂得感情投入。同时,小弟弟也更受长姐的喜爱。这两种因素,导致祖母和姑姑更信任和肯定其投入的回馈。

回到村里的水草祖母明显是一个衰弱的人,她并非十年前那样,精神矍铄,相反,她疾病缠身,无法做事,偶尔从炕上起来,也只能扫扫地。水草说这跟她妈的想象有出入。也就是这时候,水草姑父不再担任之前的领导职务,这就导致了姑姑家生活水准的下降,也牵扯到了水草祖母生活的正常运行。首先,她不再能获取到钱财。其次,随着水草堂兄的参军入伍,社会地位得以提高,也就是说,有了一定的能力,对姑姑的依赖变得可有可无。这种情形下,水草爹突然处于弱势,他对自己随便接受赡养老人的行为有些后悔,于是,在姐弟们协商下,同意以轮养的方式赡养老人,一家半年。但这就又出现了问题,逢年过节时需要接待客人,如果一直在一家的话,这家势必承担着比另一家多的责任和义务,乃至粮食和礼道亦会付出更多,这种情形下,将半年改为三个月。

由于水草祖母十年没有跟儿子们在一起了,这十年来,他们的孩子亦都长大,她从为在他们的家庭中出力,导致两个媳妇与她之间有陌生感。但碍于社会舆论,又不能不赡养。这时候她们就将矛头对准了水草姑姑,觉得她才是罪魁祸首,十年前,老人尚是健康人,你接走,给你做营生,现在老了,病了,你撒手不管了。无奈,水草姑姑答应每月出二十块,作为对老人医药费的承担。

水草祖母开始了每三月一次的搬家,她不能自己行走,每次都是水草姑姑从城里回来,用自行车推着老人,从这家倒到那家。我们小孩随在后面,看着自行车在土路上压出的好看的车辙印。一路上,水草祖母和姑姑均沉默不语,她们希望中的亲人,不来接,也不来送,水草姑姑的神情之中有不满和哀伤。

那二十块并未到了水草伯父和水草爹手里,而是重新归到老人名下,加之老人对钱的无比珍视,又使得两家为这每月的二十块绞尽脑汁,当多次讨要未果后,两家大打出手。这种撕破脸皮的做法成为村里首例事件,他们不再畏惧社会舆论和道德重压,彼此成为世上的仇人。

无奈,水草姑姑又将老人接到了城里。

水草妈告诫水草,你不要跟他们说话,更不能喊他们大小。

而水草伯母同样也告诫了她的孩子们。

我记得水草祖母出殡那天,在坟道里设了灵堂,水草也穿了白裤子,说这都是姑姑给做的。



4



我的祖母似乎在村里是比较幸运的,但按她的意思,她是不幸的。因为独子家庭的缘故,她无法体验轮养所带来的新鲜感和客居感。由于子女常年不在身边,她在承担着家庭重担的同时保持着至高无上的家长尊严。我的母亲作为一个“外人”,对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不能随便过问,她的责任就是生儿育女,操持家事。对我母亲的教师工作,我祖母并未在意,她甚至不屑这种不出力的劳作,觉得我母亲是在偷奸取巧,逃避上工。当村里许多妇女笑话我妈的时候,我祖母只是沉默不语,并不作出辩解反抗。事实上,我母亲付出的更多。当时,学校里并不规定时间下课放学,学校更像个看孩子的地方,将他们圈住,不掏松鼠不打雀,不爬树不上房,然后不到天黑不能回家。我母亲总是要天大黑才能去担水。泉子沟常年野狼出入,母亲不得不喊我陪她去挑水。我们常常在星光下走,踩着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快一阵慢一阵地回家。那两只水桶,高,深,把我的母亲压得也矮矮的。

独子家庭的别无出路,使老人在家庭中的位置得以保存,再加上子远媳近,传统家长制的延续,我祖母的权威一直高高在上,直至她故去。她有我父亲留下的钱,还有姑姑偶尔的接济,家庭生活于她来说并非难事。如果祖母跟我母亲生气,分灶另过,害怕得并不是她而是我母亲。这时候,我母亲必须承担双份的义务,担双份的水,买双份的油盐,还可能导致亲戚在办喜事的时候随双份的礼。在这点上,我祖母是颇不讲理的。

有一次我老舅娶媳妇,因为是祖母的弟弟的儿子娶亲,所以上礼得重些。祖母跟我母亲刚刚吵过一架,尚在僵持阶段,虽然两个人同时去了,但随礼的时候,祖母竟然要记她自己的名字,这在当时农村是不允的,一般随礼记名字,都是记男人的名字,男人故去,要写成儿子的名字,更令我母亲气愤的是,她竟然说我随我的,我媳妇随我媳妇的。当时村里随礼一般都是两毛钱,亲戚是五毛,我祖母只记一毛。有人赶快把我母亲喊过来,我母亲知道,这是婆婆给她的下马威,她笑着说,妈,我来上吧。

许多独子家庭婆媳不和,她们常常吵闹,但不得共同生活。我父亲显然也不是最好的粘合剂,他根本无法将她们粘合在一起。对于无血缘关系的婆媳来说,因一个人的关系要彼此共在,其实是件很尴尬的事。

村里的生元妈喜欢跟我祖母叨歇,她们有共同话题,有时,我在睡觉,两个人声音高高的,各骂各的媳妇。祖母骂我母亲是懒老婆。生元妈骂她媳妇是讨吃鬼。似乎这样才是最解恨的方式。

后来两人不骂了,突然就苶然沮丧了。

祖母说,咱前世造孽了,老天不多分几个孩子给我们。

生元妈说,是啊,老天还把我们的男人早早掳走,真是狠心那。

祖母点了一袋烟,返回来想,儿女多也有儿女多的愁啊,你没看那邻家那老汉(牛牛爷爷),不也有四个儿子,那光景,还不如咱这一个呢。

生元妈叹口气,真是,当初要在尿盆里溺死,就不遭现今这罪喽。

那时窗外渐渐暗下来,炉火照亮了两张苍老的脸。

我母亲担着水回来了,手里拿着父亲寄来的一封信,说,妈,他来信了。

我看见祖母的脸上溢出笑意的,应该跟我母亲的一模一样吧。

当时,我母亲肯定没想到,如许年后,她亦面临着当年她纠结过的事。但令人欣慰的是,她有退休工资,这就意味着她的经济保障可维持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恒久。她将不再蹀躞于狭长的村巷之中,为现在和以后忐忑不安,她也没想到,她这一代人,将作为最后的多子女父母,被子代所供养,当然,这种供养方式,也会随着她而渐渐消失,变成一种历史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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