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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睫毛上翩跹的早晨

2021-12-23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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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睫毛上翩跹的早晨(外二篇)
      龙章辉

   
      一片蛋白从东边那排并肩的连峰间弥渗过来。
      接着,一圈蛋黄盈盈地漫上来,鼓着晨风的腮帮,一口气就将黑夜吹灭了。
      山峦、田野、村庄……顷刻浸泡在米汤水一样黏稠的晨光里。
      “太阳晒屁股了,还不晓得起来啊!”父亲在窗外喊。
      父亲喊我的时候,正坐在窗外那条板凳上,凑着晨光往烟锅里悉悉索索填烟丝。烟是自家种的,瓦背上晒过稻草里捂过后切成丝,成色好,劲头足。父亲点上火,“吧嗒吧嗒”猛吸几口,烟锅里那一点暗红倏忽变得闪亮起来。我知道父亲其实并不在意我是否已经起床,他喊几句后,就会起身,扛着犁耙、牵着水牛走向晨光初现的田野。
      每当这时,我就会翻身起来,用手指蘸了口水,在窗纸上戳一个小小的洞,偷偷窥视外面的情况,看看父亲是否走远,看看有没有再睡一会的可能。因为实实在在,我是个有点贪睡的孩子。我在窗纸上戳过多少洞?数不清了。反正整个木格窗上,都布满了我的眼睛。
      我窥见了什么?一个早晨,漾动的早晨。我的母亲,背对着我,在院子里晾衣服。母亲逆着光,哼着歌,将衣服一件件抖开,晾在一根长长的绳索上。绳索黏满了阳光,远看去,像一根耀眼的光线。于是那些衣服,就晾在一根耀眼的光线上了。母亲哼的什么歌?我听不清。但是母亲哼着歌的时候,是快乐的,她的快乐一件一件地晾在院子里,滴着清澈的水珠。母亲也是美丽的,她梳着两只齐肩小辫,虽然已经生育,虽然有繁重的劳作,却丝毫也磨不走她的美丽。
      我的朋友三伢子曾经对我说:你娘打扮一下还可以再嫁。他的本意是夸赞我的母亲。然而我生气了,我认为他亵渎了我的母亲。我对他吼道:你娘才要再嫁呢!他的嘻笑的脸顿时像茄子一样紫了。
      其实,许多个美丽的早晨,我都会有这样的冲动:要对母亲来一场恶作剧,要把心爱的小人书送给太阳公公,条件是请他将那根光线偷偷抽走——哗——歌谣塌方了!那些衣服,一部分被风吹到天上,飘展成朵朵云彩;一部分散落在大地,铺迭成遍地绿叶。而我的母亲,多么可笑啊!她不知道这世界发生了什么,愣愣地站在那,满脸狐疑,不知所措。然后,我迅速溜回床上,蒙头入睡,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但母亲是忙碌的,没等我的幻想付诸行动,她就离开那儿了。因为猪栏里的小畜牲在嗷嗷叫了,得赶紧切猪草、煮猪潲;鸡在圈里睏了一夜,也该喂食了,母亲打开圈门,往禾场坪里撒一把米,看大鸡小鸡争相啄食,像是欣赏一幅流动的淡墨水彩,母亲便吃吃地笑了;然后对着竹筒吹亮火塘,淘米做饭。这火塘是母亲的责任田,一日三餐、三种三熟,炊烟是生生不息的早稻、中稻和晚稻。
      母亲的气息在晨光里飘荡。让我恍惚、温暖和沉醉。我知道这个时候,母亲是不会来喊我的,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她的事情是怎么也做不完的。于是,我又盈漾着满腔的温暖沉沉睡去。在母亲的气息的佑护下,一个个新鲜而生动的早晨蜂拥而来,在我的睫毛上翩跹,尔后又飞走了。它们带走了一个少年多彩的梦幻,无数个。
      而忙碌了半天的母亲,这时还要挎着竹篮,去屋后的菜园。
      在湘西南农村,菜园是女人的脸面。一个女人是勤是懒、是巧是拙,只要走进她家的菜园便知根知底了。平日里,薅草松土、浇水施肥,没少忙乎。而晨光濡染中的菜园,更添了几分生动:你看那露水洗过的青菜,齐茬茬吐绿;一根根丝瓜,颤悠悠滴翠;菜豌豆细巧如眉、四季葱馨香扑鼻……豆棍上、篱笆上,一根根弯来绕去的藤蔓像一脉脉细细的绿色航程,女人们内心的缤纷,全在藤蔓上静静悄悄地流淌着,流成鹅眉豆扁豆苦瓜南瓜丝瓜瓜儿……母亲的双手就在这一片蔬菜和瓜果中间,灵巧地摘取着生活。
      待到日头升起两竿高了,母亲便站在门前那棵粗大的柚子树下,扯开嗓子喊父亲:“收工喽——呷早饭喽——”中气充沛、天然未凿的嗓门宛如一面响锣,惊得树梢上麻雀子扑棱棱飞。
      便有长一声短一声的牛哞,从田坎脚冒出头,悠悠地应答而来。
      这时,母亲蓦地想起了什么,遂急匆匆地跑到我的门外喊:“你爹要回来了,还不快起来啊。”故意压低的嗓音,仿佛时光的合谋,清晰地传送到我的耳边。我一骨碌爬起来,提着裤子,哈欠连天地打开房门。门外,母亲露水般生动的脸,布满了整个天空。
      见我起来,母亲才转身走进灶屋,抹桌子摆碗筷,把几个煎得心花怒放的荷包蛋,悄悄地盛进了我和父亲的碗底。



      牛儿在山坡上走失


      “母亲,我们的牛儿在山坡上走失了
      那是在柔和的黄昏
      我被一只蝴蝶惊人的美丽所吸引
      目光随蝶翼在草叶上翩翩起落
      这时,我们的牛儿走失了……”
      我曾写过一首诗,记述过一个焦灼和迷乱的黄昏。
      那天,小妹泪容斑斑地跑回家:我们的牛儿在雷打溪走失了!
      如果我没记错,小妹已经是第三次这样花容失色地跑回家了——第一次是牛儿失足,掉进了一个猎人捕野猪的大土坑;第二次是牛儿迷路,在山林里四处乱窜……每次,都是在迷乱的黄昏!
      雷打溪是一道狭长的山冲,一条清溪牵着一群深浅不一的水田迤逦而出。山冲两边,凹凸着大大小小的山坡。晴明的日子,山坡上阳光如酒、青草如海、野花如梦。小妹正是如花的年龄,睫毛上露水明亮,满山的野花缭乱了双眼——金银花、杜鹃花、喇叭花、蒲公英……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姹紫嫣红,争奇斗妍。还有彩蝶与鸟雀,扑闪翻飞,轻灵悠扬。爱美的小妹于是任牛儿在草坡上厮磨,自己则在花丛中痴迷……
      我们的牛儿,骨架小,且不怎么健壮,幼时与别的牛儿较力,不敌对手,右腹被对手用尖角挑破,肠子漏出来了,伤愈后腹外胀出一个小包,兜住外漏的那部分肠子。人家的牛儿勇武健壮,自家的牛儿却如此弱小,这一点常让我颇为遗憾。但就是这样一头弱小的牛儿,却肩负着七亩多水田的耕耘重任,而且在这一点上,它丝毫也不比别的牛儿差。布谷鸟催春的时节,只要父亲手里的竹枝稍稍一扬,拖犁拽耙的牛儿就会昂首撒蹄,一路狂奔。因此,我们全家对牛儿都是十分怜爱的。农闲时,牛儿便与小妹厮守,在雷打溪的山岭间流连。牛儿很听小妹的话,常常是,小妹让它在哪吃草,它就老老实实呆在那。小妹却满山遍岭的游玩去了。回来时,肚腹滚圆的牛儿准会在原地等她。于是,小妹放牛的日子便充满了轻灵的山野之乐。
      可是,就在小妹追花恋蝶的美好时分,牛儿却在山坡上走失了!
      生活总是这样,往往在你不经意时,突然凸现出它的另一面。
      其时,父亲正弯腰劈柴,夕晖将他的姿影濡染成刚劲的古铜色。
      父亲直起身,脸色铁青。显然,父亲生气了,他肯定恼怒小妹,总是把牛儿看丢,偏偏又是在暮色凝重的黄昏!在乡村,黄昏具有特别的含义。黄昏是白昼通向黑夜的过渡地带。在这个地带,一切事情都得抓紧,一切节奏都要加快。如果把一天比作一个赛场,人们从清晨起跑,跨过上午、中午和下午的栏杆,现在已经进入最后的百米冲刺了,黑夜舒适的休闲地带就在前边星光招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的牛儿丢失了。是不是因为节奏的改变,紧张和忙乱,短暂地失去秩序的生活便一定要上演些喜剧与悲剧给这个世界呢?在黄昏。
      我和小妹都不敢说话,只愣愣地看着父亲。
      父亲取出柴刀,拿了枞膏,一声不吭地走出家门。我和小妹赶紧跟了去。
      黄昏的光线越来越暗。小妹害怕地拽住我的手。柔弱的小妹让我陡增了回应的力量和胆量。我拽紧小妹的手,若无其事地跟着父亲往前走。
      父亲划亮火柴,点燃枞膏火把。光焰之上,浓黑的柴烟一绺一绺地飘向浩渺夜空。我们一路捏挤着鼻子,模仿着牛哞声,对两边的山岭发出阵阵呼唤——这是最为有效的方法,前两次我们就是这样找到了困倦中的牛儿的。
      焦灼和忧虑取代了对黑夜的恐惧。我们呼唤得口干舌燥,却始终未传来牛儿的应答声。作为惹祸者,小妹急得抽泣起来。父亲心烦心躁地骂道:“再哭就把你丢在这里。”小妹的哭声戛然而止。
      我们在前两次找到牛儿的地方和小妹下午放牛的地方细细搜寻,结果仍然令人失望。父亲又气又恼,怒冲冲地对小妹说:“要是牛儿找不到,你也别读书了,就在家里种田算了。”小妹哇地一声又哭了。
      牛儿去了哪里呢?难道是草坡上那片愣头愣脑的风,偷偷藏起了回家的路线?难道是落日这句编得很圆的谎言,诱惑牛儿陷入了一座不露声色的密林?难道牛儿和我们,正面临一场不可预见的厄运?
      我的目光不停地在黑漆漆的山岭间睃巡。夜幕中的山岭沉默不语。夜色像一个巨大的壳,将一切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里边肯定,就有我们的牛儿。我真想用一把锤子狠命地敲碎这夜色,然后将层叠包裹中的牛儿牵出来,让满脸泪花的小妹转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
      “牛儿在山坡上走失
      母亲,请你相信
      我手中熊熊的枞膏火把
      定会将厄运般的夜色烧开一个缺口
      升腾为迷人的朝霞
      那时,我就会找到困倦中熟睡的牛儿
      拍拍它坚硬的犄角,说:
      早上好,牛儿……”
      就在我们山穷水尽、束手无策之际,几蓬烁烁的枞膏火从冲口袅袅娜娜地飘进来,高高低低的喊声也越来越近——母亲和三婶她们来了。
      母亲是来寻我们回家的。
      母亲说,天黑时分,我们的牛儿已从小路独自回家。
      哦,这个迷乱的黄昏,习惯了在黄昏时分回家的牛儿跟我们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一阵风摘走了我的斗笠


      一眨眼,真的,只是一眨眼,一阵风不知从天地间的哪个角落伸出手,将我头上的斗笠轻悠悠摘走了。
我的小小的头颅一下子触进了蓝天的广大,清新蹦跳的阳光流泻而来,满披全身,空气也仿佛活泼了许多,泥土的腥香和青草的味道开始弥散。
      此刻,人们正沉缅于种植中,专注而沉静。我和同样放了农忙假的妹妹也跟随父母,在自家的水田里埋头插秧。
      我的斗笠,是父亲前几日去镇上赶场时新买的,竹篾编织的那种,浸了许多桐油,很沉。阳光顺着笠缘衍泻成一道光圈,白花花亮眼,浓郁的桐油味透散开来,让人头晕,这是我不喜欢戴斗笠的一个重要原因。但父亲每次都强迫我戴,说不戴会更加头晕,甚至会中暑!我拗不过父亲,只好极不情愿地戴上它。在我眼里,这顶斗笠就像一个坛子盖盖,戴上它内心的灿烂就全被捂住了,变成了咸津津的汗水,从皮肤上渗出来,一绺一绺地往下淌。本来,它的内沿还扎有一条松紧带,可以扯下来绷住下巴,这样,斗笠就被固定在头上,不致脱落或被风吹走。但那样会更让人头晕,特别是带子被汗水浸湿后,会越绷越紧,让人喘不过气来。因此,每次戴斗笠时,我总是趁父亲不注意便迅速将带子迂起来塞进笠套里,压在头顶了。
      可是,一阵风摘走我的斗笠,将我的秘密蓦地揭开了——
      一阵风拥着我的斗笠翩翩而去,一阵风是多么顽皮啊!
      我的父亲迅即从田泥里一跃而起,在纵横交错的田埂上迂回折转,穷追不舍。偏偏那随了风的斗笠,仿佛也沾染了风的习性,父亲伸出的手看看要抓到它的缘边了,一忽又高了许多,等到父亲气喘吁吁地歇歇脚时,它却一悠一悠地又下来了。
      静默的田垄里,人们发现了这一幕,斗笠飘临处遂有人举手拦截。那斗笠竟益发来了灵性,在田垄上忽高忽低忽东忽西,盈盈冉冉,飘摇逸漾。父亲气急败坏,被斗笠高高低低地牵着扯着,不留神脚底腾空,啪地一下摔倒在水田里。于是,人们便不再关注那只斗笠了,一齐扯开嗓门喊:水牛恋塘罗——水牛恋塘罗——。父亲泥水淋淋地从汩汪汪的阳光里挣扎着爬起来,在人们的哄笑声中竟也羞赧地笑了。
      一阵风摘走了我的斗笠,像摘走了一件细小的微不足道的往事,眨眼间就翩然而去了。
      可是,一阵风为什么要摘走我的斗笠呢?
      它一定看到了斗笠下拔节的村庄和一个少年青涩的成长,也一定看到了少年清瘦的脸庞和敞着柴棒般的肋骨的胸膛,以及胸膛上微微起伏的海浪和梦想。


                                                                                                   载《儿童文学》2011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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