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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病中小记

2021-12-23叙事散文李兴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09 编辑

  阳光再次绕过北山。再次沐浴在金色阳光中的更高更远的大山,它们都在更远的北方。是冬日里的阳光。穿过凝冻空气之后,阳光试图与大山搂抱得更紧一些,但太阳还……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09 编辑 <br /><br />  阳光再次绕过北山。再次沐浴在金色阳光中的更高更远的大山,它们都在更远的北方。

是冬日里的阳光。穿过凝冻空气之后,阳光试图与大山搂抱得更紧一些,但太阳还在很远的路上,它的手臂伸过来,触摸的力度还很微弱,但指尖总算触摸到冬日的大山了。很柔弱,那样的指尖就像夏日里河沟边与田畴边的蒲草一样随风飘动,触摸到的也只能是枯黄的野草,还不能抓住北方山地深深冬眠的土壤;阳光手臂的飘动还带着发自肺腑的呼唤,“醒——来——啊!”却唤不醒,现在的大地还未到醒来的时候。再说,太阳好像被它的娘家人拉拽着,不让她随便向北方靠近,她只好很不情愿地走向晚归的方向,一步一回头,眼泪鼻涕一起流——下雪了,雪中还夹杂着雨滴。灰暗的雪雾在太阳和北山之间筑起一堵宽厚的墙。

忙碌不堪的小城在作壁上观,或者在做岸上观,表情还是那样麻木不仁不痛不痒。

空气太干燥了,仿佛这里的天空不久前曾经烧过一场大火,灰屑落定,无人再敢乱走乱动,生怕再次扬起漫天浮尘。在干冷的冬日,飞烟和扬尘一旦被搅动,将会沸反盈天的。

真难得,这些日子正好无风。

听说住在南方天空下的人常患于湿热之病,作为北方人,我对此至今难以想象,而北方冬日的冷酷与干燥也使北方一样病得不轻。尤其在我所居住的这个小城,南北大山全都呈现出余烬未熄的火黄色。太没有名气了,那些几同于荆棘的低等灌木,那些紫红色的羊胡子草,那些土黄色的蓬蒿,那些挂着酸枣空壳的张牙舞爪的酸枣树,那些尖牙利齿的野刺玫,它们在无人搅扰的空闲野地里称霸一方割据一处,并以那样冥顽不灵的姿态宣告,它们赖以生长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它们自己的,高大蓬乱的丛状集结体就是它们的房子,就像高大挺拔的钢筋水泥楼宇是人的房子。

啊,北方,干燥得就像大火方熄余烬未冷的北方!

我的脑子仿佛回到了太古时候的芜杂与混沌,阳光照不进去,冷风在里面重重盘踞,并伴有隐隐约约的胀痛。我知道谁在我的身体里作怪了。尽管我一直都在细心防范,但被称作病毒的那些东西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进来,让我眼花,让我头晕,让我鼻塞,让我体乏无力,让我四肢发麻全身酸痛。我的忍受终于引发重度焦虑的时候,我不能不为自己的平安想一条出路了——我忽然想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那些看不见的“龙”躯之血好像全都变成了鼻涕、痰液和眼泪,终日冲荡不息。我的喉管仿佛被它们的战火点燃了,我的肺叶好像被它们扬起的沙尘填满了,我的整个身体好像充塞着只有大雪落下之前才有的那种铅灰色的彤云。我深知这个季节的严酷和冷峻,所以我从没有想过要和它竭力抗争,我只想和它平安共处相安无事,只想和它安安静静地把这一段时光度过。甚至,我对它的敬意远胜于我对不久以后那些春暖花开的日子。但是,我的身体还是被这个季节里的极端分子当成了释放野性活力的竞技场。我病了,病于伤寒。陪侍伤寒,这是我每年冬天必修的功课。

我的体内,刚直不阿的阳气已经孱弱到极点,仿佛一堆湿冷的烧柴怎么也点不起火来,仿佛无论怎么加热,无论怎么吹呴,那里只是冒出滚滚浓烟。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时间给我的严厉警告:是时候了,你应该在长期的狂乱之后接受冷峻的管束,不论通向天国还是通向地狱,这是你必须经过的关隘,你不能不过去,因为你一直都活得好好的,过了这一关,你还会继续活得好好的;只是冬季来了,日子也到了最为严酷的时候;“冬至”日,那是一阳复始的日子,但仅仅是复始,这个世界的冷酷还将无孔不入,冷必通透,地上之水成冰,天上之水成雪,体内之水,必为邪恶之浊气,如此这般,天地之间充塞着冰冷与凝滞,你当好自为之。

天晴了,阳光一如既往地经天纬地。在极度酷寒的冬日,阳光之手还能伸过来,虽然是那样的孱弱,虽然是那样的一脸蜡黄蜡黄的病态,但毕竟还能伸过来,我就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我就觉得我暂时不会濒临险境的。

阳光之手伸过来了,在我,仿佛一只病弱的手抚摸着另一个病弱的身子。我真是脆弱,远不如园中的冬青一直都在生长着,它们的枝端已经长出的芽苞呈现出新鲜温暖的暗红色;梅的花蕾也在不停地生长着,至于鼓胀,至于开口,渐渐露出粉红的心;去年秋天扦插的常春藤,长长的水条,在冬日到来之前我就把它们剪去了,如今,它们的新叶也长到拇指甲盖那么大,看得出,它们还在继续长着。它们的冬日里并没有在百无聊赖中度过。久阴不阳然后还阳,久病不愈然后稍愈,再次觉得可怜的肉身原本是极其可爱的,可爱的命是需要呴以热气的。喝水吧,多多喝水,医生和家人都是这么嘱咐的。于是,频频如厕,仿佛内寒之寒是可以这样排泄之后让身体回暖还阳的。

头脑的昏重稍稍得以缓解,我又到小城的街道上去行走了。阳光比我先到,它们占领了能够照到的所有地方。眼花如醉,我忽然觉得阳光照亮的街道原本是属于暮春或初夏的。冬日完全退缩到楼宇撑持起来的阴影里,城市的寒气全都聚集在那里。那些地方如我的肺管一样会被感染,会发炎,城市就会发出连续不断的猛烈咳嗽,带着病毒的痰液全被排进下水管里。我当然乐意顺着暮春和夏初行走,当然也要尽量避开隆冬聚集之所。那样的隆冬,真真切切盘踞在老气横秋的北方。

我的身体,我的命,现在它们应节而寂,规规矩矩地处在北方的冬日或者冬日的北方。我知道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有人手持木棍,挑着药瓶,从我面前走过去,我却不知,从透明瓶子里流向透明输液管,再流入她体内的东西属不属于“正能量”。我想,与我一样,许多病重之人之所以病重,多半是因为他们在这样严酷的冬日里没有充分享受到充裕的阳光,也没有大量饮水。但这也由不得他们和我,我们都生活在北方,我们都处在阳光最为微弱的时候和地方,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正大光明的阳光被城市的身躯拦住了许多,我们都需要耐心等待,等待北方回暖。温暖的阳光一定会来,我们的等待不会落空的。我们共同期待的安康将会来自北归的阳光和回暖的大地,因为我们的肉身和大地是一脉相承的。我的祈愿和阳光本身是同一回事。唯一能够超越时空限制并让我进入我喜爱季节的办法是和我的灵魂好好商量,希望它能够原谅我脆弱的肉身,希望它不要像我的肉身一样经常生病,也不要计较我在不在北方、在不在冬季,更不要计较有没有阳光。我大概和它顺利和解了,我在冬日的阳光下找到了那种安慰。原来我的灵魂还有很旺盛的活力,并且,它一直都是好的。

阳光从北方最高最远的山上消失了,天空还是湛蓝湛蓝的。长着灌木和羊胡子草的山体还是火红火红的。在冬日阳光的余晖中,每一座山都像晾干的柴火完全燃烧之后,余烬许久许久都不熄灭,衰草枯树,山石土地,看上去都是温暖的。

太干燥了,弱弱的落雪在地面上根本无法长时间停留,大山的肌肤依然大片大片地裸露,这样的冬天和这样的北方也便是暖色调的。

初月如钩,仿佛在暗示:天地之外,有一个至大无形的钓者,而冬日的深湖,隐藏了鱼虾走失的乡村,隐藏了鱼龙混杂的城市,在乡村和城市之间、之外,走毛和飞羽,多年都不来做客了。

为年节安装的街道景灯亮了,时间足足提前了一个月。主街道如此,但诸如小巷、小街之类,那里的黑暗依旧包藏着最为严酷的冬日,仿佛连时间都在那里昏昏沉睡,或者,那些地方依然沉醉在距今很远很远的时光里。

我不计较这些,也不嗔怨。我知道,我所能感知的世界从来都是很公正的。我与这样的世界相处,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是赠与中的获得和获得中的赠予,包括严冬,包括病,包括难走的路,包括难摸的黑,包括阳光,包括空气,包括水,包括冰原与暗河,包括麦穗与豆荚,包括桃花与柳絮,包括爱无绝期,包括深仇大恨,包括不慌不忙的日子,包括难以安放的灵魂……所有这些,它们与我一样来得有理,也去得有理。没有一刻,我不和世间这些在守候、厮磨,在相互交织在彼此渗透,我没有权利对它们陟罚臧否品头论足,因为我和它们的境遇是完全相同的。我们的价值相等,我们的意义也一样重大,或者我们一样的没有意义——我们存在着,我们存在过,这就是全部。

醒于深眠,又在新旦。饱满的阳光把窗子都要挤破了!一夜之隔,我又回到了草长莺飞的暮春,或者又回到了熏风浓郁的初夏,并且,那样的暮春和初夏就在我生我活的北方。    


2016-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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