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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皮肤科三病区

2021-12-23叙事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46 编辑

         皮肤科三病区敬一兵一周道如砥。大厦摩天。它们在路人眼帘中占据了大片疆域。二医院,一幢六层小楼,夹在大厦和街道缝隙间。状如翳昧满身的侏儒……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46 编辑 <br /><br />         皮肤科三病区
                   敬一兵
  一
  周道如砥。大厦摩天。它们在路人眼帘中占据了大片疆域。二医院,一幢六层小楼,夹在大厦和街道缝隙间。状如翳昧满身的侏儒不易被人察觉。
  病人初来乍到,尺寸之地、隔年皇历之感最先映入眼帘。紧随其后,才是楼内蜗牛肠子的迷宫感觉。挂号,是病人就诊路上逢山开道遇水迭桥的起点。诊断室的名字趴在挂号单上与病人无言对视。唯有不厌其烦问询才能破译位置密码,穿越人头攒动的过道,找到诊断室和看病医生。
  病人看医生,忐忑不安诚惶诚恐如见上帝。有求于人,大抵如此。上帝慈祥,不会像苍蝇馆子的老板打量人,顺眼就做饭不顺眼轰出去。时间紧迫候者如云,加之职业严谨容不得情感恣意,除了法官的怀疑眼神,医生脸颊上不见多余表情。他们不关心病人经历怎样的伤精费神折磨才找到这里的,他们只关心如何把病魔从人的身上带走。从早到晚,病人排起的长蛇阵,已经让医生脑袋里没完没了旋转的走马灯不堪重负。
  诊断一个病人,就是医生对医疗经验的一次检阅。机械化的按图索骥性质,决定了处方签像生产流水线上的产品——需要确诊就转化验室、拍X光片或做心电图。需要留院治疗的就转住院部。
  病人再次加入到川流不息的人流中。俨如乱糟糟的蚁穴蜂窝带来的拥挤、窒息、眼花耳鸣和各种窘迫难堪感受,不经商量又一次黑云压城。病人眼里医生就是上帝。面对病症无力自我拯救,上帝安排他们去哪里他们就得去哪里。遵循指南针指引,才是走出迷惘的根本途径。
  三楼如果全部是治疗室,可以缓解一二楼水泄不通的情形。凡是路经三楼的病人都会发现,这一层楼是一个皮肤美容院。撇开白大褂,显微镜,激光治疗仪和治疗室的牌子来看,它更像一处后花园。要去其它楼层看病的老年患者大多在此歇脚。实际上三楼也不是后花园。嘈杂声浪与擢发难数的窥视目光,还是会像狼群一样,时时从各个方向扑到病人身上。目光与身体撞击,纠缠,撕扯,似乎能听见剑首一吷的声音。
  四五六楼是这家皮肤病专科医院的住院部。住院部是重病顽症的代词。按理说要求环境静谧有条不紊。可是过道上首尾衔接的病床,梭织往来的护士小推车,络绎不绝的探访者,依旧让住院部难逃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的场景纠缠。病人心中怨恨四起,但在嘴上有愤不敢启有悱不能发。只要能够卸掉身上的痛苦负担,不要说嘈杂拥挤,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
  位于六楼的皮肤科三病区是二医院脸上的眼睛。制高点的位置没有给眼睛带来高瞻远瞩的便利,反而因为眼睑布满嘈杂紊乱的灰翳,需要时时用手撩拨。即便如此,在重病顽症患者心目中,三病区俨然还是帆船桅杆上的信号灯。希望的灯光能够穿破黝黯夜色和惊涛骇浪的合围,让他们有机会向医生发出求救信号。
  紊乱拥挤是皮肤科三病区无法躲避难以纠正的现实。好在紊乱拥挤不是用来佐证德国民谣中那个驼背小矮人的五短身材,而是用来映衬烘托精致精巧与精确的羊皮纸。皮肤科三病区狭窄紊乱拥挤的楼层里,一直都在重复一件精确事情——在偶然大意造成的生和经过细致推演的死之间,用手术刀、吊针、激光和药物校对调整生与死的距离。
  校对调整生与死的距离,与湘贵一带土家族让死者复活的巫术貌合神也合,都有类似招魂的性质。
  剑走偏锋的道统自有民间草寇传承。江湖自有畸人隐者抑或诗酒一代深埋其中。三病区的医生可以撵走病魔,用医术把上帝点名要带走的人逐一挽留下来,把健康经历再度回发给患者。他们就是傲视上帝的诗酒一代。
  只有来过三病区的病人和陪护者才会发现,校对调整生与死的距离,哪怕是在皮肤上而不是在脑颅和心脏上进行,精巧精致与精确性质构建的纵深度,还是远远超过了医院外面双向六车道的宽阔度,超过了摩天大厦甚至是鸟儿飞翔的高度。
  不错,皮肤科三病区精巧精致和精确性质构建的纵深度不容小看。肌肤就是承载街道大厦的土地。没有谁敢否认说,自己的肌肤不是生命的土地。
  维护身体古老沉郁的属性,没有比肌肤更细致、更精确、更温馨的替代品了。
  二
  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它的神髄与调子,是专门用来匹配精确这个词汇的。
  微雕艺术追问匹配精确的程度。它的过程允许成功也允许失败。三病区追问在行将枯萎的肌肤,乃至由此引发生命终结的人体上,用精确雕琢让生命之树再度茂盛如蓬的质量。只许成功的单向追问,是建立在细胞核,DNA复制链条和病毒半生物机制的纳米范围内的,决定了三病区的精确雕琢比微雕艺术更胜一筹。不容失败和半点闪失的性质,又让三病区成了一个战场。
  校对调整生与死的距离,本质上就是战场上发生的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医生的交战对象是病人身体里的病毒、细菌和真菌组成的敌军队伍。这些敌人像贪婪的法玛女神,不仅有副多变的面孔,还有顽固抵抗类似韭菜叶子割了又长杀不完斩不绝的嚣张气焰。当然,如是的情形对于运筹帷幄坐阵指挥的医生来说,并不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不差分毫的药物剂量,使用吊针,熏蒸,激光抑或手术刀进行地毯式轰炸与精确打击准确斩首的战略战术令牌,足以对其加以佐证。
  三病区走廊不是梦中的林荫小道。即便就是林荫小道,也会被病毒和细菌倒行逆施拖到布满陷阱的泥泞沼泽之中。时针从来不会逆转。倒行逆施的只有人类自己,还有病毒细菌相伴而生的社会与历史记忆。取代了林荫小道上阳光雨露的来苏尔、碘酒和高锰酸钾交织混杂的刺鼻气味,与白大褂、吊针、告诫病人的醒目文字、墙壁上的监控探头、护士站的电脑和药品一道,构成了交战双方对峙的警戒线。天堂与地狱被警戒线隔在两边,允许隔线相望,允许一次性穿越,但绝不允许穿越之后的倒行逆施。
  身体不幸沦为病毒细菌敌军战壕的病人,还有冒险站在警戒线最前沿的病人亲属,尝尽了剑拔弩张的对峙给他们带来的恐怖滋味。情形如同失去了热带雨林庇护的树生动物,不是抱臂蜷缩在岩石角落里,就是彷徨惊悚迁徙在风雨交加的路上。
  患者即便没有打吊针也不轻易下床活动。在他们的认知里,病床是一只平底船。只要不从船上翻落坠入诡异的大海,他们就可以凭藉病床、琢磨医生病友的话语、喜欢有口袋的衣服、靠近窗户与角落、看书看电视和转移注意力这些方式来维系自己的安全感。就可以把他们托付给平底船的肉体和灵魂,从血腥恐怖的杀戮中带到柳暗花明的乌托邦。
  三病区的银屑病和皮肤癣患者是距离警戒线最远的人。西线无战事的平静与安宁,让他们把住院部当成疗养院,把输液当成品茗,把医嘱当成聊天,把病床当成离开家庭逃避代与代之间断裂痛苦的栖身处。他们是下山觅食的鸟儿,暂时停歇在远离战场的树梢上,不断扭动小脑袋眨动小眼睛,观看疱疹病人在身体上承受药物与病毒的激烈交战场景。他们饶有兴致的观看秘诀,不在于鉴别与演绎,而是百般无聊中催生出来的耐心和灵感。
  没有人知道灵感会在什么时候从哪里降临,它们是芬尼根变幻多端诡异莫测的守灵夜。交战双方谁胜谁负的结局,自然也就无法未卜先知。
  与医生交战的这支疱疹病毒敌军部队,成员众多无以计数。这还是次要的。关键的是它们身材如尘埃,人的肉眼根本看不到。就是借助显微镜,也很难区分出它们的军衔高低和面目差异。出奇的相似性和行为举止的一致性,让它们相互成了对方的替身。只有在神灵手执的魔镜里才能看见的匪思所夷情形,成了它们在病人身上长期潜伏的迷彩服。
  生活节奏快如离弦之箭的今天,没有人愿意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花大量时间在镜子面前凝视自己的肌肤。更何况身上的肌肤,大部分时间都悄无声息掩藏在衣服下面,成了视线无法抵达的死角。直到肌肤的河床上汗毛枯萎,灼热骚痒的干燥之风愈吹愈烈,露出病毒细菌在河床上摆满七拱八翘鹅卵石一样的红肿包块的战利品时,自我拯救为时已晚的病人才如梦初醒,发现这些战利品已经是病毒细菌杀戮肌肤细胞的落幕剧了。
  疱疹患者真的悲哀造孽。他们把自己毕生积攒的营养,奴仆一样毕恭毕敬奉献给疱疹病毒都不说了,还要被病毒逼迫在灼热奇痒和疼痛的折磨中,一幕一幕观看它们肆无忌惮的杀戮结局,耀武扬威扩大占领地盘的过程,从悄无声息的潜伏到大张旗鼓抛头露面的华丽转身细节。
  阴差阳错的命运就是这样残酷。
  一旦统治地位和话语权,一条类似罗马帝国从红海直达印度洋的外海航道的分界线划定后,仆人服侍主人的格局就板上钉钉难以改变和颠覆了。
  漫长的治疗过程是一场持久战。颠覆分界线的战争速度,绝对不会像川剧《五台会兄》中名叫杨延德的角色,登上舞台只喊了声开门啦便扑倒在地,老僧扶起后匆匆离开舞台那么短暂快捷。
  手背上无数的针孔。皮下漫漶的青色瘀斑。没完没了的敷药与激光照射。可以堆成小山的药盒药瓶……这些代表治疗次数可以铺排成时间长度的指示物,昭示着疱疹患者原本静谧和安详的肌肤,居然已经沦落为卡普阿的竞技场,每一个肌肤细胞也沦落成了竞技场上的角斗士。患者虽然看不见在自己肌肤的战场上,有多少角斗士在拼死抵抗。但是,随着药物源源不断把冷兵器输送到角斗士的手中,他们还是感觉到了这场没有硝烟没有时间尽头的战争天平,已经向着有利于角斗士的方向倾斜了。
  清冽寒峭给冬季给喧嚣腾出了一片寂静的空间,同时也放大了置身在淡漠与缘悭之间人对温暖的期盼。对于心中麞鹿尽、体中精气散的疱疹患者而言,恢复健康结束战争蹂躏的春天,已经穿过漫长的冬天悄然等候在了他们前行的路上。病床上淡蓝色的床单皱褶,揭示了他们在通往春天的路上经历过惊悚彷徨和疼痛煎熬,也昭示了他们正在经历的战争是惨烈与坎坷的。
  相信银屑病和皮肤癣患者看见了疱疹患者的这些状况后,也会把医生当成是下凡的天兵天将。只有天兵天将才有能力用冷兵器将疱疹病毒盛气凌人的进犯,击溃在三病区的战场上。这是天兵天将对疱疹病毒的极刑式惩罚。
  在三病区的战场边缘,银屑病和皮肤癣患者没有为疱疹病人转危为安欢呼雀跃,反而是在短暂的兴奋之后,陷入了幽深甚至是带有黝黯色调的沉思里了。
  他们从疱疹患者身上千疮百孔类似被子弹射击的弹孔,或者像蛇缠绕在腰杆上、像鞭子抽打在手臂腿杆和胸膛上的紫红色印迹中,发现了病毒大军进犯肌肤的秘密路径。个别敏感的病人,他们的眼睛是一把尺子。尺子可以从住院时间长短,用药种类多寡和剂量大小上,一寸一寸丈量出进犯敌军凶残狡猾的程度。他们越是丈量和判断,心里面就越是发慌发麻——这些跨过肌肤地理上的“胡焕庸线”的凶残狡诈的病毒敌军,是被哪个告密者引来的?
  三
  皮肤科三病区是一部没有胶片、导演、虚构情节和时间尽头的电影。此刻,这部电影的镜头定格在了115至130床的位置上。
  医生不说,谁也不知道躺在这些病床上的人,都是性病病毒感染者。
  三病区的战场上,无论武器弹药还是战略战术都是医生占有绝对优势。可是,医生顽固坚持守口如瓶的态度,只字不提把凶残狡诈的病毒敌军引入病人身体内的告密者。这倒不是出于惧怕的缘故,而是出于如下两个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病毒敌军的成员个个行动敏捷神速,擅长大纵深的包抄迂回战术。以至于它们在完成了战略合围的意图之后,性病病毒患者还蒙在鼓里。病毒以轻易就超出了公众视线的速度,得意洋洋向远远落在它们身后的病人做出羞辱姿势。知道酿成羞辱结局的告密者是谁,谁就极易招致灭顶之灾。这不是真理,但却是一个事实。
  其次是病人一直坚信自己伟岸庞大的身体,完全可以承受渺小如尘埃的病毒细菌攻击。伟大可以击败渺小,绝对是一个可笑可爱的逻辑。它的荒谬与破绽如果过早揭露出来,病人精神上的诺曼底防线就会提前不攻自破。
  人从子宫里来到世界上的那一刻,身体就已经被病毒和细菌侵略。最终给人收尸让其彻底复归于泥土的实施者,还是病毒和细菌。不管你幸福不幸福,安逸不安逸,愿意不愿意,它们就是这样存在的。
  所谓秘密,就是故意不说出来的事实。
  人不是人。战争决定谁有资格做人。谁要被病毒细菌坑埋到地下,谁就是有形的白骨和无形的孤魂野鬼。
  病人以为自己知道告密者是谁。他们情愿把告密者的名字和模样烂在肚子里,不会轻易说出来。矛盾纠结的心情,如果没有病房墙壁和门的遮挡,注定会从病人身上蔓延到皱巴巴的床单上,再从皱巴巴的床单上水一样漫漶到整个病区甬道里。
  躺在116号病床上的病人是一位姑娘。姣好容貌丰腴身材是她身上长出来的倒钩刺。被倒钩刺钩住了灵魂的男人,大多都会像中了蛊那样,陷入想入非非的泥潭中难以自拔。
  她的母亲,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因为女儿对病情病因竭力隐瞒,也陷入了想入非非的泥潭之中。天天中午和晚上她挂着一脸恼怒神情给女儿送饭,等女儿吃完后又挂着一脸恼怒神情默默离开。
  母亲以她五十多岁的资历和女性天生的敏感,凭藉女儿患病的特殊部位,隐隐察觉出女儿患上了羞于启齿的性病。她不想找医生问询证明自己的判断。她知道问询的结果只会增加深恶痛绝的感受。她不告诉亲朋好友女儿住院了,甚至连医院名字也成了她守口如瓶的秘密。伤疤不要再度挑破,黑色的口袋不能轻易揭开。秘密一旦泄露,等待她和女儿的厄运,注定会是被人瞧不起的下贱与蔑视的漫长痛苦煎熬。
  性病,是专门用来惩罚像她女儿这种轻浮、随意和行为不检点者的一副刑具。
  性病在她走进婚姻殿堂当母亲之前,已经在她的生活环境里,成了一个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古老的词汇。遥远古老的情形犹如寺庙里油漆斑驳的柱子。
  通常以文化艺术抑或时髦名义发生的事情里,性病难以忍受寂寞和边缘化的束缚,像蝴蝶翅膀扇动起来的柳树花粉,神不知鬼不觉地登场入室再次回到她的眼前。回到她女儿身上情况更严重——性病不仅摇身一变成为荣耀、血雾、金子、如泡沫一般滚滚流淌的贪婪煽动者,也成了索要她尊严甚至性命的刽子手。
  母亲走后,大把大把属于女儿一个人的时光又回到了病房中。挂在支架类似高高耸立的天线顶端的输液瓶里,头孢抗生素药剂携带了医生的令牌,一滴一滴慢悠悠地通过塑料导管和针头进入到她的静脉中。这是她看得见摸得到的一段液体时间。她除了读书看电视外,更多的时间还是望着窗户外面的天空发呆。那是一段和她的身体背道而驰并没有走远的灰色天光。
  天空阴霾,严严实实扣合了她的心情。她不想起身看窗户外面城市一隅的任何细节。细节里有天堂也有魔鬼,会牵连出往事不堪回首的苦楚与疼痛。然而,她又禁不住交织如蜘蛛网的街道指引,一遍遍迈开回忆的步伐走进其中一条弯弯拐拐的街道。街道尽头向左拐弯是一条风景如画的巷子。巷子往前步行五分钟时间,会有一家夜总会十分熟悉的大门向她敞开。走进夜总会再沿循螺旋形的梯子拾级而上去到顶楼,会有一排员工宿舍等在她的前面。在她右手边第三个黑色房门里面,住着她的流行歌曲指导教师,一个留着长卷发大胡子,鼻梁上架着没有镜片的塑料眼镜框的男人。他是不是还会像昔日那样,用温文尔雅的面具遮盖住自己恶魔的真实面目,等待她又一次自投罗网?
  自从她把自己惨不忍睹一片狼藉的身体交给三病区后,她在吊针和激光治疗中渐渐从噩梦中苏醒过来了。她依凭吊针的刺入角度和药剂的流向,发现把性病病毒敌军引进她身体内的告密者,就是这个长卷发大胡子的男人。
  现在,她躺在病床上回忆一次过去十分熟悉的路径,重复一次过去令她温馨陶醉的场景,得到呵护与满足的那种幸福感觉,就会被自己心中燃起的愤怒火焰焚烧一次,就会蓄积一次沿循往事轨迹提刀把那个男人大卸八块的仇恨。
  看过夏季森林中长出来的毒蘑菇吗?
  此刻的她就是一朵长在病床上的毒蘑菇。色泽越是艳丽,形态越是迷人,可以致人于死命的诡异毒性就越是浓酽。千丝万缕的两端是美与丑。蜜与毒往往同时被拴在柔肠百结的绳索上。
  三病区的医生知道她内心充满仇恨。也知道那个告密者并不是长卷发大胡子男人。他只不过是充当了告密者的马仔而已。
  真正的告密者其实是她自己。
  境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时过境迁物非人也非。“非”在意味上与变异或者瓦解相通。变异与瓦解,是能量链条上两截具有严饬形式感的毗邻链扣。染上性病心怀复仇火焰的她当然不是链扣,而是一只浪费身体和光阴之后,偶然落在链扣上的萤火虫。在性病还没有被人察觉的云翳遮掩星光的遥远夜空下,幽幽萤火仅仅是河水与土壤交界处人辨识位置的微微虫光。性病死灰复燃困扰人之后,她这只萤火虫的凉凉微光,便成为了从暧昧地带上渗透到人体内的病毒细菌的指路明灯。微光将黑暗浸湿软化,然后渗透到它的最内里,对长出地面重力环境需要的骨骼与肌肉进行破坏。
  花下不宜焚香,否则味夺香损。女人花朵般的身体不能滥用。滥用的结果一如无人值守的洞开城门,任由病毒和细菌手执剑刃长驱直入。
  这是肉体上的味夺香损,也是一种意念性质的攻击。
  意念攻击之后,才是真正的血肉相搏。
  三病区像一只巨大的樊笼,里面栖息着品种迥异正在经历血肉相搏苦难的病人。
  四
  修复灵魂,相对于三病区消灭细菌抑制病毒的战争而言,是同时开辟出来的另外一条隐形战线。
  三病区病房的窗户,桃色门框,挂壁空调和墙壁上的呼叫器,应该是住院病人看得最多也看得最久的物件。它们各在其位坚守自己的职责。末日不来绝不会停息和放弃的模样,总是给病人带来与医院无关的诗意气息。
  诗意无需刻意追求,它会在联结处自动涌现。
  病毒细菌也有诗意的旋律和节奏,只不过旋律节奏专为邪恶而降生。它们不请自来,来后再也不愿砸锅毁灶迁徙他乡。它们不会止步于两相一望四下无言的情形,而是要掠城拔寨,要在毁灭后的废墟之上重建它们自己的帝国江山。
  出现在病人身上的疱疹包块,你看它一眼,它就要挑衅性地看你几眼,让你的心变成受惊野马四下溃逃,直到你原本就动荡不安的灵魂气竭而亡。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嚣张气焰,只有到了三病区里,才能够得到真正的遏制。
  透过侧睡病人露在枕头外面那一半徐徐流淌踏实神色的脸庞上,他人轻易就可以沿循患者目光投递的地方,看出病人是病房窗户,桃色门框,挂壁空调和墙壁上的呼叫器这些物件的虔诚拥趸。如果病人恰好是一个读书人,又刚好读过普鲁斯特具有小资味道的作品,那么透过病人安详的神情,还能够看出此刻他或她的身心已经不在三病区了,而是置身在巴黎圣奥诺雷区的坏草大街边上的某个太阳伞下,与人慢慢喝着红酒。
  病人能够进入轻松自如的精神状态,除了病房里的这些物件给他们带来了温馨的暗示和诗意的象征外,还在于他们已经把医生当成了肉质的窗户,门框,弹簧床,空调,永不褪色的花卉和呼叫器了。
  三病区的医生比病人手中掌握的居室钥匙更可靠。有医生站在身边看守身体日落后的任何风吹草动的变化,病人不必费尽心思独自去抢夺上帝手上的透镜,然后在搜索和窥视自己生命质量的过程中,经受病毒细菌以外的惊悚、彷徨、猜忌和顾虑带来的痛楚折磨。
  如果医生和病人之间那条治疗的道路两旁开满了格桑花之外,再没有什么坑坑洼洼的障碍存在,男女病人都不会在内心深处留下医生要么让我再度致病,要么治愈我的病的晦涩烙印了。
  稳妥、安定和可靠性的元素,都是从高超医术这个源头上萦纡而来的。
  三病区的主任医生,一个身材与鹤立鸡群的医术相匹配的高个头中年男人,看上去很像悬浮在众人头顶上的苍鹰。气流丈量苍鹰的飞翔高度。皮肤疑难病症丈量他的海拔。
  只要他出现在三病区的甬道上,就会让男病人相形见拙感到自愧和庸常。男病人甚至以为自己不够特殊,才会成为病毒和细菌的人质。
  既然不能和他比肩,距离便是最好的致意。
  女病人就不同了。在她们的眼睛里,他是她们的救星这还是其次,更主要的是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让他俊朗的脸上多出了儒雅的磁铁性质,可以牢牢吸住她们的青睐目光。在这个一顷刻的小小时段中,她们的直觉、情感、想象、杜撰乃至爱恋都会兴奋地聚集起来,拼贴成一幅情感憧憬的温馨画面。
  异性之爱是奢侈品。异性之情是助燃剂。应该被严格管理。
  他每周一都要率领他旗下的一帮医生巡查病房。在他的记忆里,他统帅的这支医生部队一路所向披靡,还没有遇到过任何障碍。
  没有遇到障碍不等于没有障碍存在。
  躺在三病区走廊加床上,等待治疗也等待有病人出院后转到病房里去的一个出水痘的姑娘,就是主任医生查房路上的障碍。
  日出。三病区甬道开始骚动。由鹰转化而来的男子,站在甬道地面被朝阳斜射的棱线上,被一群年轻医生簇拥着开始问询他的第一个女病人。甬道里一字排开的病床像舞台上的道具没有任何遮掩,女病人瞬间就成了观众注视的对象。主任医生要求女病人把衣服撸起来,他要察看她胸部上的患病情况。医生话语里的每一个字眼,顿时就变成了斗牛士手中的红布。如果出水痘的姑娘是一头牛的话,红布激发的不是她条件反射的愤怒,而是她替女患者感受到的窘迫和难堪。
  那个女病人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但是脸上的神色却十分沉着自然,状如一只成熟的红苹果而不是刚刚泛红的青苹果。她按照医生的要求撸起衣服露出了木桃一样丰满的胸部,大大方方迎接医生目光甚至是手的检查。身陷病毒感染的水深火热之中,她明白只有投以木桃般的胸部让医生检查,医生才能根据病情的变化报以她琼瑶般的精细治疗。
  人的语言界限意味着人内心世界的界限。界限之内的疆域,因为界限的模糊总是显得朦朦胧胧充满了丰腴的歧义。
  朦胧是美。朦胧也可以是一次阴谋的象征。
  主任医生朝出水痘的姑娘走来。他脸上的肃穆色调,白大褂上的皱褶和身上的气味逐渐放大,像一个远景镜头渐次推到她的眼前。他看完她脸上和手臂上的水痘后,目光缩回眼帘的路途上,他突然发现她领口敞开露出来的肌肤上,水痘的间隙处还混杂有类似扁平疣的颗粒。他准备弯腰把头靠近她的领口处观察时,出水痘的姑娘用侧身面墙的姿势拒绝了他的观察。她认为这是主任医生对她有所企图的阴谋。
  一道目光在出水痘姑娘的身上没有引起一桩谋杀一场战争,但却制造了一次与阴谋有关的误解。误解的杀伤力,一点也不逊色于谋杀和战争。
  除头颅和四肢之外,村居阒寂似旷古墓园的躯体肌肤,一直是她重兵把守的部位。不要说男人,就是女人想把窥视的目光手一样伸到她的躯体肌肤上,都会遭到她的坚决抵抗和迎头痛击。即便护士给她敷药时用屏风阻断了别人的目光,她也会觉得护士每一次敷药的细节,都是心怀鬼胎实施的一次窥视。
  此刻,她把主任医生的举动当成了欲闯进她旷古墓园长着鬃毛和爪子的雄狮。狮子的旁边有羚羊和斑马。羚羊和斑马的背后有大片草原。草原中有美丽的牧羊姑娘……狮子撇开它们独自朝她走来,给她带来的不是检验大脑的数学问题,不是想死在她石榴裙下的心甘情愿,而是一次图谋已久的性侵。推演和判断相互交替,宛如阵雨之前变化莫测的乌云形态在她的脑袋里迅速出现。在此之前,她确实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甚至反复用最终死亡的结局和冥想,一次次重新构建过她的未来天国。
  主任医生没有强求她接受检查。
  有些事情越是强求越是会遇到顽强的抵抗,更何况是像弹簧一样的扭曲意识,你越想将其纠正过来,它就会产生越加强大的力量收缩回去。
  主任医生读过很多书籍,文学的,医学的,心理学的,当然还有法律的书。他面对描述记载的内容谈不上兴趣不兴趣,但对书籍这种形式却可以谈出许多喜欢的道理。他最喜欢书页的中间是作者的文字,而旁边留有开阔空白的这种款式——印刷文字是作者表述的自由,空白的地方是留给读者的阅读自由,很有人性味。
  现在,他把这种类似的人性味留给了出水痘的姑娘。
  他不勉强她立刻明白医生给病人看病,就如同考古者日复一日为遗物揩抹尘土的性质。他只是担心她用这种独特的个性扭曲的认识,在自己的身体上为病毒构筑出一条独特的战壕。他知道,她构筑的这条战壕具有很顽强的精神防护罩性质,完全可以抗拒药物的进攻。凡是躲在这条战壕里的病毒,就像是再度回到了自己的伊甸园。欢悦纵情过度繁殖,数量到达一个临界点后它们就变了,长出霸凌者的肢体与暴烈的攻击性能力,集体发狂甚至吃掉出水痘姑娘的身体。
  主任医生再没有说任何话,率领他的医生队伍走向了另外的病人。
  她察觉到了尾随在医生背后的气流,像船屁股后面水上留下的漩涡和沟槽凹迹。凹迹有多深,带起的漩涡时间有多长,主任医生留给她的意味就有多毕肖。
  炎炎烈日让上学的路变得漫长。医生背后留下的气流,让三病区修复灵魂的无形战线变得更加幽深。一些在她之后才住进医院的病人,已经先后出院了。而她继续留诊的时间愈来愈长,像是没有尽头的沙漠。
  主任医生再没有过问她,甚至从她的身边经过时,目光也没有朝她的方向分出过一丝余光。她揣摩过他的举动表情,也得出过很多供她选择的猜测结果——这是他未达目的的报复,怨恨,尴尬,逆反心理产生的漠视,不屑,嫉妒或者故意让她难堪……缤纷杂乱的结果中,唯独没有主任医生留出时间、留出空间是修复灵魂的一个处方的结果。
  但愿她唯独遗漏掉的这个结果,不是医生修复她灵魂的障碍,不是她永远都无法破解的秘密,不是她对三病区难以根除的扭曲认识。三病区是一个天堂。医生和护士是天堂里的天使,对病人没有恶意没有坏心,干干净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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