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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少时偶像周野人【交流】

2021-12-23叙事散文程贤富
小时候,大人整天在队里背太阳过河,砍柴供灶门的任务便落到了我们小孩子身上。一个伏天的中午,有位小伙伴无意间向我夸奖周野人,说他捡的野煤,除了家里用的,还存三吨多可以卖钱。煤厂倾倒在小溪中的渣石,其中夹有少许煤粒,一发洪水就冲到长江里去了,谁……
  小时候,大人整天在队里背太阳过河,砍柴供灶门的任务便落到了我们小孩子身上。
  一个伏天的中午,有位小伙伴无意间向我夸奖周野人,说他捡的野煤,除了家里用的,还存三吨多可以卖钱。煤厂倾倒在小溪中的渣石,其中夹有少许煤粒,一发洪水就冲到长江里去了,谁捡归谁,故称野煤。
  “三吨多有好多?”我对吨这个量词没有概念,便问道。
  “六七千斤。”
  煤厂产的煤,用板车运到长江边。一架板车一次只能运一千斤,六七千斤就是六七车。在我幼小的眼里,这可是天文数字。从此,我把周野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一天擦黑时,一个小孩子背着半背篓煤,从村边跑过。沉重的煤,压弯了他的腰。队里干活的人,纷纷直起腰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妇女们的嘴里,不住地发出啧啧声,好象在说,要是自己的子女有这样成器就好了。这小孩也知道人们在赞赏他,他腼腆地低着头,从人们面前飞奔而过。有人轻声说,这就是周野人。哦,他就是周野人?我赶快仔细瞄了他几眼。他,个子不高,皮肤像上过一层黑釉,脸和衣服好象一辈子未洗过。跑路时,披块搭块的衣服,在风中飘飞。
  后来得知,周野人的母亲和姐姐患了痨病,一年四季只能坐在火塘边过日子,连洗衣作饭也干不了。
  我也需要这样的目光,我强烈要求跟周野人一起去捡野煤,父母答应了,队里闲着的其他小孩也都一窝蜂地跟着去了。这时,捡野煤的已增至十几人,僧多粥少,竞争空前加剧。
  一个工人从矿井里,一次只能拉出六车矿渣。井口设在半山腰,倾倒渣石时,车轱辘大的石头,从山上往小溪里飞滚。所有小孩都蹲在溪边,表面平静地侯着,实际上都在心里默默地记着数,当最后一车渣石离开矿车,我们便像一群抢占山头的战士,争着向渣山冲去。周野人光着脚板,像赤脚大仙一样冲在最前面,哪怕刀刃般锋利的渣石,也划不破他粗糙的脚板皮,我们后来的尽管穿着破破烂烂的鞋,也总是落在后面。我们一边捡野煤,还要一边倾听着井口的动静。如果听见矿车轮子与铁轨相撞击的轰轰嚓嚓声,说明第二位工人倾倒渣石来了,得赶快往溪边奔跑,跑不及了,就向两边山上爬。有时候,小孩们边捡煤边争吵,没听到那声音,渣石忽然从天而降,吓得我们叽里哇拉的和渣石一起赛跑。有一天,一个小孩的脑壳被打开了花。由于捡野煤影响工人干活,也对我们的生命构成威胁,煤厂出了通告,不准我们捡野煤了。
  地里干活的父母们一合计,便叫我们上山打柴。
  生产队里有好几百亩森林,但周边几个村的人烧火煮饭也都靠它。春天刚长出的嫩灌木和低处的松枝,被老人们砍回家绾成把子,晒干后敬了灶神。地上的松毛,也被小孩们用竹筢子集中起来,背回家当了引火柴。要弄柴,只有松树的顶端还有些松枝。“柏树剃桠当害病,松树剃桠当淋粪。”剃松枝是队里人允许的,这也是周野人的拿手好戏。只见他猴子一样,嗖嗖嗖,几下就窜到了树尖。一棵松树的枝剃尽了,勿需下地,只须一手紧抱树冠,接着像荡秋千那样使劲儿晃荡身子,荡到能够触到另一棵树时,就赶快伸出手抓住,然后像松鼠一样飞过去。这种剃松枝的方法,我们叫做过河。
  我不敢爬树,就挖些烂树圪瘩堆在屋檐下,放干了再烧。一天晚上,我发现屋檐下,有一溜绿幽幽的火苗在随风飘忽,以为树圪瘩着了火,一惊一乍的把家人也惊动了。家人拿着煤油灯出来察看,火不见了,伸手摸摸,树疙瘩冷冰冰的,没有燃烧的迹象。家人说这是鬼火。鬼是晚上出来活动,其火是暗火,在明光下是看不见的。待家人把煤油灯拿进屋后,那绿幽幽的火苗果然又飘忽起来。后来学了化学才知道,这是磷在常温下燃烧。磷的燃点低,光亮微弱,只有黑夜里才能看见。
  烂树疙瘩招惹鬼火,我再也不敢要它了,决心剃松枝去。周野人向我传授爬树的方法:先把弯刀别在裤腰上,找桠巴密集的松树练习,能够上下自如了,再学过河。不几天,我就能像猿猴那样攀树,像松鼠那样过河了。那空中飞人的感觉真爽!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也能光着脚板,像羚羊一样在巉岩乱石间奔跑,在荆刺丛中穿行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我,简直就是一个野性十足的两脚兽!
  相处一段时间后才知道,周野人除了样子像野人,生活上更像野人。他可以几天不沾人茶人饭,靠野果子和鱼虾为生。哪个季节有什么野果子,长在什么地方,他了如指掌。
  有一天,我们正在山上打柴,忽见一群老鹰嘎嘎叫着,向一个方向飞去。周野人拔腿便向老鹰落脚的地方飞奔,他一边奔跑还一边大喊:“枇杷熟了,再不下手就被老鹰吃光了。”
  正在野枇杷树上猛吃的老鹰,见势不对,吓得腾地窜起,扇着翅膀向远处飞去了。被老鹰吃过的空树爪子,朝天伸着。
  周野人最先赶到,他选中一根手脖子粗的树,几下就攀上了树尖。树越小,果子越大越甜,但杆越光滑,越难攀爬。周野人的那双脚,粗糙得像一双棕靴子,爬起树来一点也不打滑。他在树顶上像表演魔术似的,把枇杷一个个抛高,然后张大嘴接住,那圆而光滑的籽,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从天而降,他边吃还边发出“好甜哪”的赞叹声。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们纷纷四下张望,见哪里有黄熟的枇杷便往哪里奔去。
  枇杷山下,有一块水草丰茂的湿地。我们吃完枇杷集中在那里休息时,周野人拿起一株草说,这是野谷子。我们翻起枯死的野稻草,果然看见许多谷粒。得到我们肯定后,周野人又生出一番感叹:“要是这山上长的不是草和树,而全是稻子,我们就可以天天吃大米饭了。”那时候,过年时才能吃上一顿大米饭,谁不向往呢?
  鱼,也是周野人的主要食物。一天,他看见一条大鱼钻进了石洞,连背篓也来不及放下,连裤子也来不及入脱,便跳下水中把手伸进洞子,惊呼:“好大一条鱼啊!”他死死地抓住,再用力朝外一拉。一条水蛇飞向空中,然后落进他的背篓,吓得他赶紧甩掉背篓,跳上河岸。惹得岸上的我们一阵哈哈大笑。他肩膀几耸,脱下没有纽扣的衣服,蹬掉连屁股也遮不住的裤子,又钻进水里。我们在岸上喊:“搞不得了,又抓一条水蛇咋办?”“水蛇无毒。这里有大鱼,它来吃鱼的。它吃得,我也吃得。”说完,他一个猛子扎下去,那白花花的鱼急速地摆动着尾巴,冒出了水面。手里拿不了啦,便衔在嘴里。嘴里衔满了,就死劲朝岸上丢。洞里的鱼捉完了,他爬上岸,一手捏鱼头,一手捏鱼尾,再用力一挤,鱼的肠子肚子被挤出体外。再把鱼放在石板上,石板下面烧火,烤熟了,大吃大嚼起来。
  打柴前,我们也搞娱乐活动。冬天打牌,夏天洗澡。一副纸牌的边沿磨起了白毛,字也模糊不清了,还是打得津津有味。牌玩够了,慌忙火急地剃些松枝,而后浩浩荡荡地行进在回家路上。地里干活的人见了,一起大声吆喝。像老鹰叼了哪家的鸡,众人都一起声援,想把那鸡从老鹰嘴里吓落一样。吆喝完了,又大声问我们:“看见老鹰叼鸡没有?”我们抬头看着天,天上什么也没有啊?周野人说:是骂我们柴弄得太少,连老鹰也叼得走。
  洗澡,家长最反对,因为怕溺水,却对我们最有吸引力。我们开头几天把柴弄好了才下河洗澡,回到家里,大人在我们身上用指甲一刮,白白的一杠,露馅了,一顿笋子焖肉在所难免——用竹片打屁股。后来,我们一齐开动脑筋想出了对策:先洗澡,后砍柴,汗水一出,便检验不出来了。
  玩得最开心也最刺激的,是坐土飞机。周野人不知从哪里搞来几十发雷管,我们先在沙坝里挖个大坑,把雷管和引信埋好,再抬个大石头覆在其上,人坐在石头上,点燃,“轰!”沙子四散飞去,石头竖直落下。真是太过瘾了。一连几天,我们就玩这游戏。回到家里,我们都发现父母焦眉愁眼的。原来他们听到炮响,以为文革的两派又在偷偷试验武器,担心又要打仗了。当他们得知,这是我们在坐土飞机时,一个个又饱餐了一顿笋子焖肉。以后我们再也不敢玩这游戏了。
  后来,我一直读着看不到希望的书去了,因此与周野人少了交集。周野人呢,他的母亲和家里好几个人都先后得痨病死了,他跑了两天耕读小学便辍学了。不久,他做出了一个惊天的不孝之举——把父亲的棺材偷偷卖掉跑了。再后来,他当“二级钳工”被抓,获刑十年。刑满释放后,四年前吧,患癌症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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