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走象棋的老男人们

　　每天下午，当我觉得被文字浸泡得头昏脑涨，我就会出去晒晒太阳。我想阳光会蒸干我身上类似于福尔马林的霉烂的气味。我一般会沿着小区周围几条纵横交错的马路走上一会儿，按周围这些古怪的北方人的说法，也就是“遛遛弯”，但从来不会有人冷不丁地向我打招呼“遛弯那您”，我走得目不斜视心如止水。我的一天常常是这样度过的，睡八到九小时的觉，吃三顿饭，上几趟厕所，看半本书，两张碟，发一小时的呆，敲上两三千字，然后就出来走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树木西半身的叶片翻动着金色的阳光。 　　人行道上贴着的路砖有红色的、紫色的、灰色的，组成一些僵硬的花瓣的形状，盲道是由黄色的路砖铺成，上面有深刻的竖条花纹，长长的一条，像连成一气的凝固的波浪。有一天我童心大发，模仿盲人走路。一闭上眼，脚底的感觉就格外清晰，我信心十足地在盲道上踏着欢快的脚步，但是很快我就一脚踩进了一个满是污泥的树坑。我厌恶地把鞋底和鞋边的泥撇到树干上。 　　一路上你会碰到很多闲人，让你惊讶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可以不用上班，譬如那几个遛着狗走来走去的女人，譬如那几个坐在路沿上看报的男人，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吗，但我其实对他们没多大兴趣，在我遛弯的半途，我常常会在那个十字路口停下来，几乎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有七八个老男人围着两三辆小三轮车下象棋。我一般看上一两盘就会继续往前走，我受不了他们缓慢的节奏和相互的咒骂。但如果在我遛弯的时候没碰上他们，我的心里又有点怅然若失。我有时候怀疑是不是他们在吸引我走出去，但我不愿深想，我不相信我会被这些行将就木还在争强好胜的老男人吸引。 　　他们的棋艺基本上都很烂，最让我看不上的是他们经常悔棋。我常在“联众”下棋，在那里要求悔棋的结果是收到一个小方框，上曰：对方不同意悔棋！所以作为新时代的下棋人，我已经养成了下棋不悔棋的良好习惯，并且观棋不语。但这些老头就不一样了，不但在你下这一步前，已经七嘴八舌地吵得不可开交，假如你不听话擅自下了一步，他们是会很愤激地来夺你的棋子的。他们的人生快活到头了，他们走过了这么多路，不知道有多少经验要传授呢。所以我常常停下来看，不是看棋，而是看这帮老头们可笑的表现。 　　去得多了就发现，他们之间是有比较明确的分工的，那个嘴唇直哆嗦管不住口水的老头负责带棋，看样子作为棋台的三轮车也是他代步的工具，他往往坐在小板凳上，托着下巴看棋，那口水就滴滴答答地滴进袖口里。你……这……不对！……他咬牙切齿地说，等他说完，别人已经再下另一步棋，所以无论他说什么，都是没人理的。一个光头的老头，像泰森一样脖子比脑袋还粗，是专门负责支招、骂人和撒棋子的，他说了一句如果没人理他，他马上就气得脸红脖子粗（我打算称他为红老头），恨不得想杀人，他常说的一句是：操，下的什么鸡巴棋呀！我发现这个地方的男女老少都是这么粗鲁，所以我生活得很郁闷。另外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跟我一个高中同学长得很像，方方正正的脸，专门在旁边摸着下巴冷笑，轻声说：操！他是跟红老头作对的（我打算称他为黑老头）。有两三个神态委琐的老头是作为傀儡角色出现的，负责按照红老头、黑老头的意思把棋子挪到这里或挪到那里。还有剩下的几个老头就扮演芸芸众生的角色，在那里附和地笑和骂。这棋盘的周围多么像一个小社会。他们几乎天天聚在这里，他们的那些老女人在哪里，她们干什么呢，他们的孩子们又在干什么呢，这样热热闹闹无牵无挂的晚年生活何尝不令我羡慕。 　　据我观察，黑老头是这帮老头里棋艺最高的，一方面他相对年纪轻，更可怕的是这个人相当冷静，思维缜密，很少漏招，看来综合实力还不在我之下（呵呵）。红老头似乎总不服气，两人牵着木偶，明争暗斗。终于有一天我看见那两人亲自执子而战了。氛围就变得有些紧张，那个老头一直滴滴嗒嗒流个没完的口水也凝固在嘴角。为了方便叙述，我就假定红老头执红，黑老头执黑。 　　——唉，实际上他们执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突然想到他们也只是两个木偶、在我的头脑里任我摆弄的两个虚幻的人物而已。我给予他们严肃的生，也可以让他们随便地死。他们纵然有一些自己的个性，我擅自把它们涂改了又会怎样；他们纵然有一些自己的思路，我擅自把它们拗断又想怎样。不觉一股悲凉的棋终人散的气氛提前笼罩了棋局。 　　所以当我安排红老头求胜心切，紧张得手脚哆嗦，最终落败，羞怒得脸如紫茄，而黑老头冷笑连连，阴着频出，最终在众人簇拥下得胜而去，肩膀一耸一耸的，竟像将军一样狼行虎步起来——这样的胜败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意味。我的脑袋里有嗒嗒的落子声，我走过冷冷清清的路面，走回小区，走回房间，把这盘棋和这些走象棋的老头们记下来。
2004.4.16夜